[自创] 此物最相思 (上)

楼主: goldenink (没有画面)   2020-10-15 05:14:10
前作<红豆生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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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春天比较晚,待白茫茫的蒲公英开遍山野,春神的脚步才姗姗来迟。
  今年,春神带来一件特别的礼物。
  嘹亮的啼哭自帐篷传出,裹着皮袄的殷飞露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在屋里绕了几圈,眼看
小女娃还哭个不停,只得抱出门。
  没走几步路,就碰上议事完毕的丈夫。
  殷飞露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怀里的布包塞过去,“快!你女儿找你。”
  达哈被烈日晒得黝黑的严肃面容在看见妻女时,露出意外憨厚的笑。
  他单手接过女儿搂在胸前,一手拉过爱妻的手,在手背落下亲吻。
  “露露。”
  当年相识时,达哈八岁,殷飞露六岁。公主殿下发现这个来自北方的质子舌头特别
笨,不管怎么教,总唸不好韶华这两字,直接让他喊闺名又不妥,倒是露露这叠字喊得格
外字正腔圆。懵懵懂懂的公主没想太多,就大度地特许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么喊。
  没想到这一纵容种了因,多年后开花结果,成就这番姻缘。
  哭闹不休的女娃在闻到熟悉的气息后,渐渐安静下来,抱着爹亲逗弄的指头不放。
  统一草原九族甚至带兵南下攻破雁门关的达哈此时笑得像天底下每一个有女万事足的
傻爹爹,“我的依路尔今天也很可爱。”
  依路尔的意思是最高贵美丽的布匹,摆在南方,约莫是锦缎之属。
  殷飞露不知道丈夫挑这名字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确实偶尔暗自流泪,思念被留在南
方的罗锦,却也清楚,如今自己身为北蛮王后,母子俩有生之年别再相见才是万民之福。
  她只能相信那位曾经的驸马能信守承诺,悉心将爱子扶养成人。
  捏捏女儿柔软似白云的脸蛋,殷飞露向现在的夫君抱怨:“哪里可爱了?起床一没见
到你就哭,一点都不把我这个娘放眼里。”
  草原的风还有些寒,达哈牵着生产不久的爱妻往帐篷里走,一边哄道:“别生气,我
把妳放在眼里。”
  殷飞露微嗔,“只放在眼里?”
  达哈揭开帐篷带着妻女走进,嘴上不忘回答:“还放在手里和心里。”
  “……你油腔滑调的样子越来越像南方人了。”
  “因为我最爱的露露是南方人啊。”
  帐篷的门再度关起,属于北蛮王与王后的对话听不清了。
  大草原的风继续吹,将满山遍野的蒲公英吹到四方,捎去晚春的消息。
  消息传到南方某个县城时,是个彩霞漫天的傍晚。
  曾经的七公主殿下在前往北蛮和亲的第三年一度有孕,后来不幸流产。时隔六年再度
怀胎,顺利产下一女。北蛮全族欢欣庆祝,烹羊宰牛唱歌跳舞的篝火会持续三天三夜。
  当初派去保护韶华的亲卫这些年一直跟罗砚保持联络。当年韶华流产时,罗锦才七
岁,还是时时思念娘亲的年纪,罗砚便没有提起。如今一晃眼,罗锦已经十三岁,应该够
懂事了吧?
  一个时辰后,罗砚在饭桌上得到答案。
  瞪着儿子摔筷子离去的背影片刻,罗砚才转过头问身旁的谢润:“我是不是太久没教
训他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溺爱成性的谢润打圆场道:“自家人讲什么规矩?你也体谅一下他的心情。”
  “我体谅他的心情,那谁体谅我的?”
  “嗯?”
  似乎不小心一脚踩进坑里,罗砚偷偷咽了下口水,“我的意思是……”
  眼看两个爹爹又要开始打情骂俏,吃到半饱的谢澄放下碗,招呼了声:“我去瞧瞧
他。”
  招人取过食篮,谢澄特地挑了几样罗锦爱吃的菜,追出去。
  偌大的饭桌上突然就剩两个老人家面面相觑。
  谢润没好气道:“什么天大的事非得吃饭说?你看,好好一顿饭,这还怎么吃?”
  “该怎么吃就怎么吃。”罗砚干脆不要脸到底,夹了一筷子菜往谢润递去,“来,我
喂你。”
  谢润嫌弃地白他一眼,捧著饭碗坐到谢澄的位置,隔了个楚河汉界。
  一路追到后山的谢澄果然在山坡上找到放风筝的罗锦。
  那只七彩纸鸢打从四岁那年从京城的公主府一路陪罗锦到这里,修修又补补,连骨架
都换过不只一回,他硬是舍不得丢,也看不上其他更新更大的纸鸢,就只要这个。
  夕阳还剩最后几抹余晖隐隐约约,此时没什么风,不管罗锦再怎么跑,纸鸢总是飞不
高。末了,他直接扔下纸鸢,迈开步子跑起来。
  谢澄拎着食篮坐在树下,静静看他发疯。
  一刻钟后,发泄过瘾的罗锦按著咕噜噜叫的肚子捡回宝贝纸鸢,一抬头就看见不远
处的谢澄。
  谢澄盘腿坐在草地上,单手撑颊,望向满头大汗的他。
  走到人前的罗锦火气未消,问话还带着火星:“你在这里干嘛?”
  谢澄一贯平静,淡道:“看风筝溜疯子。”
  “……好看吗?”
  谢澄回:“风筝好看,疯子看腻了。”
  罗锦没回嘴,一屁股在谢澄身边坐下,朝他伸手。谢澄递过水囊,顺手帮他把盖子开
好。
  咕嘟咕嘟灌下半肚子的水把火气浇灭后,罗锦才开口问:“谁叫你来的?”
  谢澄摇头,脸上是刻意做作的悲悯,“没人叫我来。没人可怜罗锦、没人喜欢罗锦、
没人在意罗锦,罗锦是全天下最苦命的孩子。”
  罗锦一把摔开水囊,剩下半壶水在夕照下泼洒成光雨落在两人之间。
  他一手按上树干,逼近谢澄直到鼻尖相抵的距离,恶狠狠地道:“你就吃准我不敢揍
你对吗?小、澄、哥、哥!”
  谢澄不过大罗锦十个月,要是在平常,这声哥哥怎么都不肯叫出口。
  谢澄索性闭起眼,轻声道:“来,你揍。”
  暖黄夕日在闭眼后消失,感受格外明显的清风传来青草香和某人的汗水味。
  谢澄的唇像被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怯生生地舔了一口。
  睁眼,眼前是个跟可爱小兔子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高大少年。
  十三岁的罗锦已经比他高半个头,搆上罗砚的肩膀。明明一日三餐都吃同样的东西,
就只有罗锦发面似的疯长,估计不用到束冠就能追上罗砚的身高,或许还能更高。小时候
胖嘟嘟的脸蛋也跟着消瘦下去,一身白花花的软肉随着身形抽长,开始有几分属于男子
汉的硬朗线条。
  可惜这些年下来长了个子,脑子却没长多少。
  无故被亲,谢澄没慌也没恼,依旧淡漠地回望始作俑者:“好了?”
  什么好了?是亲好了?还是想问他是不是心情好了?
  今天也弄不懂小澄哥哥在想什么的罗锦只能皱着眉问:“你就没有想说的?”
  “说什么?”
  “……你、你这人就是这点讨厌!啊啊啊!气死我了!”
  放弃跟谢澄理论的罗锦拿了纸鸢就要走,手腕被拉住。他回过头,和凑上前的谢澄吻
个正著。
  不想让他占上风,罗锦反客为主伸出舌头去勾谢澄的,纠缠间还不小心撞到牙齿。哪
怕这样还是不肯停,边亲边走,直到把人按回树干上圈进怀里,才放了心。
  一吻结束,两人都气喘吁吁。
  夕阳完全沉没,银月升起,忽明忽暗的星子缀满夜空。
  山上一下子暗起来,罗锦只见到谢澄的眼睛很亮,像盛满整条银河的光。
  他痴痴望着谢澄片刻,突然回神,“糟糕!我好像把你的嘴咬肿了?回去怎么交
代?”
  肿不肿不知道,但被又吸又咬,是有点疼。
  谢澄摸摸自己的嘴,再瞧了一眼也没好去哪里的罗锦,道:“就说被蜜蜂叮了。”那
蜜蜂还闹别扭,不肯吃饭。
  想到这里,谢澄揭开食篮,把里头的饭菜拿出来,“先吃饭。吃完回去,大概也
消了。”
  看到吃的,罗锦扬起笑容,“嗯!开动开动!饿死我了!”
  “吃慢点,没跟你抢。”
  捧著碗猛扒饭的罗锦边吃还不忘夹一筷子菜分给谢澄,“你也吃。”
  口味清淡的谢澄一直不喜欢鱼香茄子的重口味,但罗锦很喜欢。不想才刚哄好又惹他
不开心,谢澄只能张嘴。
  “好吃吗?”
  “嗯。”
  罗锦开心地点头,“我也喜欢。”
  虽是皇亲国戚,但罗锦的仪态行止始终没学好。小时候有奶娘追着喂饭,亲娘盯着,
后来没了奶娘和亲娘,却多了个小澄哥哥。
  早就习惯的谢澄掏出帕子,帮吃到满嘴都饭粒的罗锦擦嘴。
  罗锦笑着道谢,顺手收下那条汗帕。“洗干净再还你。”
  谢澄扫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还过?”
  这些年他被罗锦没收的帕子没二、三十条,十几条也跑不掉。跟肉包子一样,有去无
回。
  罗锦嘻皮笑脸,“哎,我就忘了嘛!下回!下回一定。”
  反正只是身外物,谢澄也不是真在意。他随口数落,“堂堂罗府大公子,贪这种小便
宜。”
  吃饱喝足的罗锦笑得开心,“我就喜欢占你便宜!” 
  谢澄懒得理他,忙着收拾碗碟。
  罗锦不想那么快回家,拉着谢澄继续在树下喂蚊子。谢澄仗着自己体温低,不怕被
咬,就随便他。
  罗锦背靠树干,怀里抱着谢澄,下颔垫在谢澄肩头望着满天星斗,不知在打算什么,
突然喊道:“小澄。”
  “嗯。”
  “我们私奔!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都不管我们的地方。”
  “怎么了?”
  “……不知道。就觉得这里好烦,好多讨厌的事。”
  谢澄转身面对他,伸指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又打了一个叉。
  “天地之大,若心为形役,无处不是囚牢。”
  罗锦眨了眨眼,每个字都听清但没一个字听懂。 
  明明他俩念同样的书、受同样的夫子教导,这个大他不到一岁的异母哥哥就是时不时
会冒出奇奇怪怪的大道理,比方现在。
  “自己悟。” 
  谢澄也没奢望这个只顾吃的傻弟弟能懂,自顾自拎着食篮走了,
  “哎!你等等!纸鸢!我的纸鸢还没拿!喂──”
  入夜的山上寒气重,谢澄赶着去找人没多加衣服,隔天起床就病了。
  头昏眼花嗓子疼,感觉有十个罗锦在脑子里嗡嗡嗡叫唤个没完。
  他想再多躺一会儿,又怕太晚出房门被他爹发现会担心──虽然自从他爹跟罗砚同屋
后,也是三不五时晚起,甚至常常连午饭都叫人端进屋里吃。
  有好几次,谢澄都想去找罗砚说一声,让罗砚收敛点,别欺负他爹。但每次看到亲爹
与罗砚对望的目光,打好的腹稿又跟着口水吞回去。
  干娘说得好:“感情这事就是愿打愿挨,没闹出人命前,旁人都插手不得。”他深有
同感。
  这些年在谢润和杏娘的看顾照料下,谢澄虽没什么大病,但风寒之类的小病仍没断
过。都说久病成良医,现在的他已经可以不看大夫自己抓药,还能根据病况调整剂量。
  当他慢吞吞地起身梳洗,打算到厨下帮自己煎一碗汤药,开门就见到不速之客。
  “哎!你醒啦?正好,我药刚煎好。”
  谢澄只得侧身,把方才还在他脑中嗡嗡嗡,现在直接飞到眼前的罗锦让进来。
  放下托盘,罗锦把人牵到桌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
  “还好,没发热。除了头昏嗓子疼不想说话,还有哪边不舒服?”
  老毛病被了若指掌的谢澄乐得只摇头,不说话。
  罗锦松了口气,“那先把粥喝了,小心烫。”
  揭开小陶锅,里头是熬得看不见米粒的白粥,旁边放著三碟小菜,黑的是酱瓜,绿的
是菠菜,白的是豆腐。
  豆腐是醋溜的。下锅干煎到焦香,再淋上糖、醋、酱油和鸡骨高汤煨一会儿,起锅前
再下切丝的红萝卜和木耳,最后洒点葱花大功告成。罗家的厨子王大娘也会这道小菜,但
她的醋下得很少。眼前这碟醋溜豆腐的醋味重些,是罗锦按著个人喜好放的,仅此一家别
无分号。
  谢澄不喜欢醋味,但这些年下来也被荼毒惯了。 
  吃完粥喝完药,谢澄感觉精神好了些,打算去书斋练个字,却被人赶回床上。
  “趁著药劲再睡一会儿,我中午来叫你。”
  被塞进被子里的谢澄只好开口:“睡不着。”
  或许是因为生病,向来清冷的声线听起来有种可怜兮兮的味道,像撒娇。
  罗锦摸摸他的头,放柔声音,“睡不着闭眼躺着也好。多休息才好得快,不然被我爹
爹发现我又害你生病,他会揍我。”
  谢澄挑眉,“你还怕被揍?”
  “不怕啊。”罗锦挺著胸膛无所畏惧,“但爹爹要揍我,舅娘就得拦著。我不想让他
为难。”
  舅娘指的是谢润。小时候罗锦喊他舅公,后来认他当娘。直接喊娘又怕跟本来的公主
亲娘搞混,索性混在一起喊。不知道的外人或许会以为罗砚哪里冒出一个已经嫁人的姊
妹。谢润本人无所谓,亲近的大人们也不在意这些,任他胡闹乱喊到十来岁,眼下就算要
改,也来不及了。
  同样不想让亲爹为难,更怕他担心,想起每次生病谢润满脸自责的神情,谢澄难得叹
了口气,听话躺好。
  “……我爹如果问起,就说我在房里看书。” 
  罗锦摆摆手,“知道。”
  “你呢?”
  教课的夫子下午才到,现在时候还早。
  罗锦微微一笑,“先陪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去找魏叔。他昨天说要教我做松鼠黄
鱼,感觉很厉害。”
  谢澄道:“我不用陪,你去忙。”
  罗锦在他床边坐下,随手摸了他的床头书翻起来,“等你睡着不乱踢被子,我再
走。”
  踢被子踢到整座宅子无人不知的谢澄只得闭上双眼。
  别看罗锦照顾起人熟练稳重,骨子里还是那个片刻都静不下来的小鬼头。一会儿摸摸
谢澄的脸,一下子捏捏他的手,偷吃豆腐也开心。
  才翻几页书,罗锦又开始找话聊,“虽然大多是图……但医经真的很难懂。”
 
  谢澄有些爱困,含糊道:“多看几回就懂了。”
  那本医经是他十岁那年,干娘给他的。当时他的想法跟罗锦差不多,而干娘也是这么
跟他说。
  那时他得知自己是谢润所生,罗砚也是亲爹,晴天霹雳天崩地裂。问谢润问不出个所
以然,也怕多问惹他伤心,只好表面镇定,私下偷偷去找学医的干娘解惑。
  杏娘知道后只是边笑边摇头,“你们这对父子真是血亲,想的都一样。”
  当时他听不懂,后来再回想,多半是亲爹也同样念头,早一步去找过干娘,请她帮忙
开导。
 
  说是开导,也只是丢了一本翻烂的医书过来。
  他把那本书翻到封皮都快掉了,也没翻出哪边与男子怀胎有关。
  于是一个月后,谢澄竖起白旗喊投降,带着那本书去找杏娘。
  杏娘那时正在啃半只烧鸡,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油腻腻的笑容像极一只偷着鸡的
黄鼠狼。
  她灿笑着说:“儿子啊,恭喜你长大了!这世间本就许多书上查不著、问人也没答
案,毫无道理的事。”
  才十岁的谢澄傻傻追问:“既然没道理,怎么会发生?”
  “没道理却发生,也是一种道理。你觉著没道理,或许只是你觉得,又或者,只是现
在的我们觉得没道理。说不准五十年、一百年后,人们找到答案,那它就有道理啦!”
  一直以为万事万物皆有解答的谢澄再度受到打击,连讲话都结巴起来,“那、那要是
我活不到那么久,不就一辈子不明不白了?”
  几个来回就把半只烧鸡啃成鸡骨架子的杏娘抹抹嘴,认真想了想,道:“澄儿啊,你
信月宫上有玉兔、汤谷里有金乌吗?”
  “相信。”
  “你见过?”
  “没有。”
  “那你怎么相信?”
  “因为……”
  “因为书上这么写?因为你爹这么告诉你?”
  谢澄点头。
  杏娘叹了口气,“所以对你来说,是不是真见过,一点都不重要。”
 
  “怎么说?”
  “因为你已经信了啊!因为你信的书、你信的人这么说,你就信了。”
  谢澄歪著脑袋想半天,不太确定地说:“就像夫子说的,信者恒信?”
  杏娘摆手,“欸,其实夫子讲的话也不见得全对……但就先这么著。”
  谢澄瞪大了眼,“夫子也会错?”
  “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圣贤都会犯错。”
  明明是来解惑释疑,结果答案没找到,问题还越问越多。
  谢澄觉得脑袋像一锅被煮得咕噜噜直冒泡的豆浆,问题像豆沫泡泡一个接一个冒出
来,眨眼就破,破完又冒,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皱着小脸控诉:“干娘,妳讲的跟夫子都不一样。”
  看平常泰山崩于前连眉毛都不抖一抖的小孩儿如此惊慌苦恼,总算有点同龄孩童的天
真样,杏娘心里又是欣慰又觉得有趣。
  她擦擦手,捏了一把手感不如罗锦软嫩多肉的小脸,笑道:“不一样才好。因为不一
样,你才可以从不同面向去看事情。比方这只鸡腿……呃、鸡骨头。从正面看跟从侧面
看,是不是不同?”
  谢澄揉揉被捏疼的脸颊,应了声。
  “所以啊,如果你一辈子只懂得从一面看,以为那就是事物的全貌,多可惜呀?”
  谢澄盯着那只随着干娘手势挥舞的鸡骨头,盯着盯着只觉得眼也花了,头也晕了,不
管正面反面全糊成一团,被抛回桌上的大盘子里,跟剩下的骨头残渣混在一起,相亲相
爱。
  杏娘笑得温和,安慰他道:“乖,现在不懂没关系。你就记在心里,闲著无聊拿出来
慢慢想,总有一天能想通。”
  “万一我始终没想通呢?”
  杏娘两手一摊,“那就当打发时间囉。”
  眼看时候不早,杏娘起身道:“好啦,我得去忙了。”她从柜台上的罐子里抓出一大
把山楂饼塞给谢澄,交代著:“这些事对罗锦来说太复杂,要是他问起,你就说你是注生
娘娘送来的好啦。”
  谢澄捧著山楂饼,摇头道:“罗锦也没那么傻。”
  杏娘语带玄机,“他是不傻,只是爱装傻。”
  “嗯?”
  不愿再多说,杏娘摸摸谢澄的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课题,要是罗锦真想知道,
他会自己去找答案。”
 
  那时的谢澄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带着满怀的山楂饼回家。
  此时就在找答案的罗锦努力翻著书。
  他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翻,边翻边摇头,“我觉得我看到七老八十也不懂,哪像你
……欸?”
  方才叫他多翻几遍就能看懂的谢澄,已经睡沉了。
  罗锦扔下书,摸摸他的睡脸,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在谢澄额上亲了一口,顺手把眉间
皱褶按平。
  “爱操心的小老头。”
  嘀咕完,罗锦帮忙拉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收拾桌面,出去找魏商学菜了。
  对于宝贝儿子不拿笔杆喜欢锅铲这件事,曾经的状元驸马现在的罗老板只把手一摆,
态度随兴到让人怀疑那不是亲骨肉。
  “只要不伤天害理,他爱干嘛干嘛去。就算金榜题名天下知又如何?说到底,这天下
还不是天子脚下,龙颜一怒就得天摇地动──”
  未竟之言实在大逆不道,被谢润摀著嘴拖走了。
  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执念像个诅咒,束缚谢家两代人。
 
  谢润自己是背负父母之命和胞姊所托,对那些利禄名声不看在眼里。这点罗砚也相
同。只是他运气好,顺利完成爷爷、奶奶、娘亲和舅父的期许,一路从荒山野村走到金殿
玉阶前,把繁华荣景看个遍,又转身离去──哪怕是被迫。
  这悲愿在罗砚身上实现,也在他身上幻灭。 
  于是来到谢澄和罗锦这代,两个亲爹都同意:孩子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罗锦自小贪吃,也对下厨有兴趣,正好左近就有个身为酒楼大厨的魏商。某天魏大厨
酒后豪迈一言,干脆收了当徒弟。
  罗锦学得很起劲。明明细皮嫩肉怕痛得很,不小心被刀划一痕,血还没流就哎哎叫到
半条巷子都能听见。即便如此,回家跟谢澄撒撒娇,让他帮忙裹伤数落一阵后,隔天依旧
准时去找魏商报到。
  他也没辜负他爹的栽培。授业夫子的教导和满书斋的四书五经都没落下,依旧按部就
班学着。对此,罗家爹爹颇感欣慰。尽管他也清楚,这是谢澄陪着劝著的功劳。
  谢澄自个儿的志向就模糊许多。
  他跟着罗锦上学──虽然在大人眼里更像帮忙盯公子念书。他对杏娘三不五时塞来的
医经药书也有兴趣,甚至讨了一套针灸包,前些日子认完穴道,开始去跟厨娘拿不要的猪
皮练起扎针。幼年时喜欢涂涂抹抹的嗜好也没忘,在他爹摆摊卖字画时,偶尔走运也能卖
出几幅。
  看似什么都会一点沾一些,其实什么都不感兴趣不在乎。
  从不奢求儿子扬名立万,只希望他平安长大的谢润虽然也知道自己担心得太早,但还
是一想到这事就拉着罗砚商量。
  面对谢澄,罗砚的态度就严谨许多,虽然结论也没变:儿孙自有儿孙福。
  当年谢润担心真相揭开时被儿子抛弃,现在谢润担心儿子飘飘荡荡活得茫然无依,罗
砚都用这句话打发他。
  “你啊,就是那么操心劳神才老得快。”
  谢澄要满十五岁那年,谢润正好五十。 
  外表看起来跟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差不多,依旧面容清俊、身形削瘦,不过眼角皱纹多
些、头发灰白点。但不管是府里待过太医院的老管家还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名医杏娘都明里
暗里提醒过罗砚,得格外注意谢润的身体。
  毕竟是逆转阴阳剔骨剜肉似的异举,整整怀胎一年产下一子,事后又休养大半年才稍
微恢复元气。为了诞下这孩子究竟让谢润的身子与寿算耗损多少?没有前例可循,哪怕华
陀再世也难断言。
  谢润这些年来越来越容易劳累,常常坐着坐着就突然睡着,不好喊醒。但真到就寝
时,又不容易入眠。面对床笫之事也清心寡欲许多,好不容易被罗砚软磨硬泡有点兴致,
也不耐折腾,泄个两回就昏死过去,躺成一条死鱼,煎煮炒炸悉听尊便。更糟的是,要是
一不小心受寒伤风,没个五天、十天绝对好不完全。
  要是在普通的贫苦人家,五十岁开始有些伤病,衰老体虚也是自然。偏偏谢润状况特
殊,亲友们总是格外想不开,认为是男身产子的缘故。
  罗砚除了更加悉心照顾起居,后来干脆不让谢润早起做粗活去卖豆腐,只答应让他下
午去卖字画。顾顾摊子、收收钱,比起赚钱更像出去溜搭放封。谢润自己也知道身体大不
如前,答应配合。
  罗砚甚至做好谢润活不到六十岁的准备。 
  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在罗砚心里,他亲爱的舅父、最爱的温玉,是该平安康健活到一
百二十岁的人。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出门就被树砸死、让马车撞死或被盗贼宵小砍死,但他无法接受谢
润在他怀里永远闭上眼睛,再也不对他笑。
 
  刚被提醒那阵子,罗砚在白天一切如常,夜里开始噩梦连连,连久违的腿疼都发作,
却怕吵醒谢润,咬牙忍得浑身冷汗,只得偷偷下床去客房屈就一晚。
  或许是心有灵犀,谢润在罗砚发作第三回,坐在床畔弯腰穿戴假腿时,突然醒来。
  “这么晚了,去哪?”
  “……我忘记灶上煨着人参鸡汤,去关个火,你继续睡。”
  谢润没戳破他,故意跟他打趣:“宅子烧了再买就行。回来,再陪我睡一会儿。”
  疼得冷汗直流的罗砚只能绷著那张俊脸,小心翼翼地爬回被窝。
  人刚躺好,就被谢润一把揽住。他闭着眼,哼著不知哪儿听来的小调,反反复复唸叨
著:“砚儿不怕,舅舅陪你。”
  约莫是腿伤太疼,罗砚的泪流了下来,浸溼谢润的肩头。
  天知道他多少年没哭过了。
  他哭,谢润倒是笑了。
  谢润笑着用衣袖拭去他满头大汗,而后将一个个轻若鸿羽又重逾性命的吻落在罗砚脸
上。舐去苦涩的泪痕,按下甜蜜的印记。
  谢润想起杏娘曾说这腿疼是心病,原来自己就是罗砚的心病啊……
  “……说好要许我一辈子。”
  无月无星的暗夜里,那个曾经叱吒京城不可一世的男子哽咽著索取承诺。
  谢润将他的一辈子连同亲吻奉上,印在罗砚唇间。
  时光匆匆,谢澄的十五岁生辰即将到来。
  十五岁差不多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家里准备大肆庆祝一番。谢澄觉得没必要,但
也不好去扫大伙儿的兴致。毕竟他这药罐子身体,能平平安安长到十五岁,也是费尽众人
心血。
  为了帮他贺寿,罗锦自告奋勇担任寿宴大厨,这些日子都住在魏商家跟他学菜。
  谢润老早就挑好礼物,倒是另一个爹罗砚迟迟没表示。谢润也没催,相信罗砚自有打
算。
  罗家爹爹确实有他自个儿的算盘,他挑在生辰前三日办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说蠢,因为他被所有人骂个狗血淋头,还差点挨了揍,但起码他自己不觉得蠢。
  要骂就骂,反正我没错──罗砚从小到大都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死德性,哪怕当爹当了
十几年,儿子都大到能娶妻也没打算改。
  那日晚饭后,罗砚鬼鬼祟祟凑到谢澄身边,叫他晚上别太早睡,有事找他。
  谢澄应了。
  于是他吃完晚饭,看完书、练完字,画完两幅山水,甚至把新借的药书翻了一半,等
过了平常歇息时,开始昏昏欲睡,罗砚才差人来叫他。
  换过衣裳上马车,罗砚一路神神秘秘也不告诉他要去哪里,只说要去长见识。
  一路穿街过巷抵达目的地,看着眼前张灯结彩满楼红袖招的烟花楼,谢澄只想掉头就
走。
  脚步还没迈出去,罗砚一把按住他的肩。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
  谢澄皱眉,“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酒色财气全是扰人清静的东西。
  “总得看过尝过,才够格评说好坏。”
  谢澄盯着罗砚的眼,那张风华正盛的俊脸此时意外严肃。
  他想起杏娘那个凡事不能只从一面去看的说法。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罗砚笑着拍拍他的肩,“疼都来不及了。去罢。”
  待收到消息的罗锦赶过去,已届子时。
  烟花楼里正是群魔乱舞之时。
  像是误闯盘丝洞的罗锦穿过各色想纠缠他的莺莺燕燕,总算在三楼天字房里找到被一
屋男男女女上下其手的谢澄。
  明明距离新年还早,罗锦却听见耳边传来劈里啪啦的爆竹炸裂声。
  “给我滚开!”
  他咆哮著挥开那些生根似黏在谢澄身上的柔荑,这才看清谢澄素雅的衣衫被扯得襟口
大开,苍白如冷月的胸口被印上好几个深浅不一的口脂印子。
  “小澄?小澄,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谢澄歪头瞇着眼,盯了好半天,扬起一个醉醺醺的甜笑,“呵呵……小蜜蜂……”
  小蜜蜂又是哪来的狐狸精!
  罗锦气到头疼,他环视周遭兴冲冲围观的男女,随手抓起琉璃酒盏往地上砸,“还看
什么?全给少爷滚出去!”
  众人一哄而散,其中有几个色胆包天的瞧他高大俊朗,扒在门边问:“少爷要帮
忙吗?人多更热闹呀!”
  罗锦头也不回,抓过一只不知道谁喝过,沾上口脂的酒杯,就往门口砸去。
  碎裂声和惊叫同时响起。
  “小蜜蜂……嗡嗡嗡……好吵……”
  谢澄像是醉软了骨头,歪歪扭扭往他身上倒,口中还念念不忘某个狐狸精。
  罗锦气得想一盆洗脚水把人泼醒,又怕他着凉只得作罢。醉昏头的谢澄连乖乖坐着不
动,让他把仪容整理好都不行,罗锦只得解下自己的外袍把衣衫不整的人裹起来,打横抱
出去。
  练了两天好不容易炸出满意的荷花酥,罗锦想起已经三天没跟谢澄见面,挑了几个特
别好看的,踏着夜色偷偷回家一趟,想给个惊喜。没想到惊喜反成惊吓,听他爹爹说把人
招待去喝花酒,急得食篮一摔,马车也等不及备好,直接骑马就往烟花楼赶。
  幸好及时赶上。
  回到罗府,果不其然大厅灯火通明。
  谢润披着罗砚的外衫在厅里焦急踱步,罪魁祸首则悠哉地坐着喝茶配点心,仔细看,
碟子里正是他特地带回来要给谢澄吃的荷花酥。
  抬头瞧见他回来,罗砚还有模有样地评价:“味道还行,可惜摔碎了。”
  屋里没人理他。
  谢润在见到人时就迎了上去,看见谢澄喝得满脸潮红,赶紧要人端来备好的醒酒汤。
  罗锦接过醒酒汤后叫醒谢澄,喂了半碗,洒了半碗。
  他一面压制在怀里乱扭的谢澄,一面安抚谢润道:“舅娘别担心,我房里也有醒酒
药,待会儿让他吃了就好。只是多喝几杯,没事的。”
  谢润完全没被安抚,焦急道:“醉成这样子,到底喝了多少?他平常不爱喝酒的啊
……”
  谢澄听见亲爹的声音,转头望向他,漾开软呼呼的笑,“爹……我最喜欢爹了……”
  谢润悬著大半夜的心被这一喊,又酸又软,只得伸手把人抱过,“你这孩子……”
  没想到罗锦不让。
  “时候不早了,舅娘快去歇息。小澄我来照顾就好。”
  谢润的修养不到家,脸上的错愕和失落明显到醉酒的谢澄都感觉得出来。他挣开罗
锦的怀抱,一把搂住谢润的腰,嘴里还嚷嚷:“坏蜜蜂!不许欺负我爹!”
  戏看得差不多,罗砚这才放下茶盏走到门边,一手揽过谢润又清减些许的腰,一手提
起谢澄的衣领,把人扔回去。
  “照顾好你哥,别欺负得太狠了。”
  罗锦瞪着他亲爹,磨牙哼了声,抱着人走了。
  察觉有异的谢润还想再说点什么,下颔被罗砚捏住,转过脸吻个正著。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我。”
  府里的奴仆早就识趣地退下,谢润仍不好意思,一把推开罗砚,“你有什么好操
心?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罗砚牵过他的手,抠了抠他的手心,没脸没皮地笑:“不急,我们回房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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