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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宽
宽宽是照顾我长大的人。我本来以为他是我阿妈,因为他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
的人。
宽宽有很长的睫毛,很细的、画过的眉毛。宽宽的头发很长、很柔顺、很黑,常常把
头发盘在头上。宽宽的嘴唇很薄,画起唇膏来很好看。宽宽的皮肤很好,在太阳底下
晒起来像透明一般,冬暖夏凉,我最喜欢用脸磨蹭宽宽的脸。
宽宽的肩膀很窄、四肢很细,但手却很有力,牵着我在路上走时,让我很安心。
宽宽有一点点胡子,宽宽每天早上都会在镜子前面剃胡子。
不只胡子,宽宽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剃他的体毛,腿毛、手毛、还有很多地方的毛,
小时候我会去玩宽宽剃下来的毛,宽宽就会骂我,说我脏。
宽宽连声音都很好听,很低沉、像穿过窄巷的风声。
宽宽最常唱的儿歌是《花树下》,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有宽宽的歌声,我就会觉
得很安心。
幼稚园的时候,我替宽宽画了画像,标题是“我的阿妈”,我说要把画像交给老师,
但宽宽不准我这么做。
宽宽说他不是我的阿妈。
直到上了小学,我才知道宽宽真的不是我阿妈,因为宽宽是男生。
小学老师教了我很多事情,老师说,人都有阿爸阿妈,阿爸是男生、阿妈是女生,男
生和女生结婚后,会一起孕育孩子。
阿爸、阿妈、细赖仔和细妹仔,就会组成家庭。
我举手问老师:如果阿爸是女生、阿妈是男生,会怎么样?如果没有阿爸,或没有阿
妈,会怎么样?
但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师认为我来乱,还处罚我写自己名字。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宽宽,宽宽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没有说什么。
我问宽宽:你是我的阿爸吗?宽宽也没有回答我,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宽宽也不是我阿爸。
宽宽的名字也不是宽宽,宽宽正确的发音应该是ㄎㄧㄡ ㄎㄧㄡ,是因为我原乡话总
是讲不好,才讲成宽宽。
宽宽是我的舅舅。
宽宽的名字是程树人,但我还是习惯叫他宽宽。因为他就是宽宽。
宽宽会做汤圆给我吃,小时候宽宽总是工作到很晚,把我寄在隔壁的干仔店,宽宽下
班回来,会先去镜子前面卸妆,脱去他的裙子和假发,跟干仔店的老板娘道谢,把我
抱回二楼的小房间。
宽宽会跟干仔店老板娘买虾米和油葱,从路过的市场买回来韭菜,烧一锅热水,把虾
米、油葱、猪油、葱末先炒过,然后放进热水里,宽宽会拿菜刀切芹菜和香菇,切的
细细碎碎的,把香菇、芹菜、肉丝放进滚水里烫熟,再把炒过的虾米放进去。这时候
整锅汤味道很香,整个房间都能闻到,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最后就轮到我出场,宽宽会给我一包装在塑胶袋里的圆仔,我就踩着脚凳子,爬上瓦
斯炉旁,把圆仔放进汤锅里。
我喜欢看圆仔在汤锅里滚的样子,红红白白,像阿波家后山开遍的桐花一样。
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宽宽就会把圆仔全部换成红色的,要我吃岁数份的红色圆仔,我
从三颗,吃到十二颗,每年都没有错过。
圆仔汤做好了,宽宽会把我抱下来,我和他围在小小的圆桌前,两个人喝一碗圆仔汤
。
宽宽喜欢把圆仔煮得软绵绵的,像嫩豆腐一样,他说阿波都是这样煮。
宽宽最喜欢阿波了,总是跟我讲很多阿波的故事。
宽宽说,阿波知道宽宽喜欢穿裙子,但阿公不准。阿公说宽宽再偷穿阿妈的裙子,就
要打断宽宽的腿,阿波就偷偷替宽宽做了条蓝裙子,让宽宽偷偷穿去朋友家玩。
宽宽说,以前学校老师也不准他穿裙子上学,但阿波为了他跑去学校,和老师吵架,
还打起来。
最后鼻青脸肿的阿波带着宽宽去吃汤圆,还告诉宽宽:
“树仁,毋怕,跟别人不一样,一点都无关系。”
我吃第十三颗汤圆那年,阿波过身了,宽宽非常非常难过。
宽宽带着我回阿波的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宽宽不穿裙子的样子,他也不像平常一样
化妆,连耳环项链都没戴,穿着洗批罗,打了领带,穿着皮鞋,还剪短了头发。
宽宽本来就很瘦,皮肤很白,穿着衬衫,骨头细得像随时要被折断一样,剪短的头发
披垂在耳上,看得见耳下青色的血管。我看呆了。
宽宽牵着我的手,说想要见阿波最后一面,但是里面的人不让宽宽进门。
他们说,宽宽败坏门风,说宽宽勾引我的阿爸,害死我阿妈,说宽宽是“星仔泻屎”
,要赶宽宽走。
他们说,宽宽从小就不乖,明明是男生,却喜欢玩昂仔、穿裙子,还喜欢化妆。
他们说,在阿爸结婚前,宽宽就认识我阿爸,他们是学校的学长和学弟,是很好的朋
友,因为只有阿爸不在意宽宽穿裙子的事情。
后来阿爸因为宽宽,认识宽宽的阿姊,就是我阿妈。阿爸和阿妈就结婚。
他们说,阿爸和阿妈结婚后,和宽宽感情变得更好,常常一起去旅游,一起去庙会,
一起喝酒,宽宽常住在阿爸阿妈家,和阿爸睡一间房、吃一锅饭。
他们说,阿爸虽然是男生,但和阿波一样,非常会缝纫,年节时,很多亲戚拜托爸爸
缝花布香包。
阿爸缝香包时,宽宽就在旁边帮阿爸穿线,穿着穿着,穿着穿着。
他们说,宽宽非常会作菜,作的艾粄青出于蓝,比阿波做得还好吃。宽宽在厨房炒油
葱酥时,阿爸就在旁边帮忙掰黄花艾,一朵一朵掰下来,掰著掰著,掰著掰著。
他们说,阿妈撞见宽宽和阿爸败坏门风的现场,那时候我才刚弥月没多久。
他们说,阿妈丢下我,丢下阿爸,在我三岁生日的时候。
阿妈去了哪里,他们没有说。但在我记忆中,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宽宽除了煮圆仔给
我吃,都会在我们向阳的墙上挂一个小竹篮,双手合十,要我也双手合十,我和他眼
睛闭着,很久很久。
我一直握著宽宽的手,我感觉宽宽的手在发抖。我摇了摇宽宽的手,宽宽低头看我,
没有化妆的脸比平常还要白,眼睛又黑又深。
我不自觉地站到宽宽面前,对着他们说:“不要欺负我阿宽!”
但宽宽把我拉回来,对我说:“走吧!”
那天晚上,宽宽一个人跑到我们租房子的顶楼,我很担心他,我跟着爬上去,和宽宽
一起坐在栏杠旁。
月色很美,晒在宽宽脸上,宽宽也又白又漂亮。
我看着宽宽,抓了宽宽的肩膀,在他脸颊上亲一下。
宽宽看起来很惊讶,我还想亲宽宽其他地方,但我怕宽宽会发火。于是我把头靠近宽
宽的胸膛,把脸埋进去。
我想要保护我的阿宽,为此我得赶快长大,大到下次再有人要欺负宽宽时,宽宽就可
以不用再担心受怕。
我考上了城市的五专纺织暨服装设计科,五专在离老家很远的地方,宽宽得工作挣钱
,没法陪我去。
会想要唸这个,是因为每年到了宽宽生日,家里都会收到不知从哪寄来的手制衣服。
有时是长裙,有时是短裙,有时候是洋装,偶尔也有裤装。
但不管什么衣服,宽宽收到都会很开心,把那些衣服当宝一样,拿到便穿在身上,在
镜子前面左看右看,一整天都舍不得脱下,甚至穿着那些衣服入眠。
我还曾经看见,宽宽拿着那些衣服,坐在镜子前流泪,看见我过来,才偷偷擦干。
有次我问宽宽:“这些衣服细什么人送个?”
但宽宽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匆把衣服收了,替我做便当去了。
后来有一年生日,宽宽没有收到衣服。
我记得那一年,宽宽抱着之前收到的那些裙子,一个人躲在厕间里,哭了好久、好久
、好久。
我不知道送宽宽衣服的人是谁,但我有点嫉妒那个人。
我舍不得离开宽宽,但为了成为能让宽宽笑的人,我非去不可。
和宽宽分开那天,宽宽送我上火车,他做了圆仔,放在保温杯里,要我在路上吃。
宽宽买了月台票,跟我到月台上。我已经长得比宽宽高,以前宽宽低头看我,现在我
得低头看宽宽。
宽宽一直站在月台上,直到火车进站,他看着我上了车门,还伫著没动。
我拿着保温杯,再也忍耐不住。我跑下火车,用双臂按住宽宽的肩膀,亲他的嘴。
宽宽的嘴唇好软,有点凉凉的,亲起来很舒服。
宽宽被我吓到,他往后闪躲,差点掉进铁轨里。我连忙抱住他,把他的头按进我胸口
。
但宽宽很快推开了我,他看起来很生气。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我在五专唸书的第一个月,宽宽都没有联络我,我打电话给宽宽,他也不接,我想他
应该真的很生我的气。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雅房,和六个人挤,床小得连伸直腿的空间都没有,厨房也是
共用的,但只有电磁炉,没有瓦斯,想自己煮圆仔都无法。
宽宽虽然不接我电话,但每个月宽宽都会寄生活费给我,虽然只有一千五百块,我知
道宽宽在杂货店工作,这些钱是他拚命攒出来的。
我实在舍不得用,我把宽宽给我的生活费存进猪公,自己在二十四小时大卖场找了份
工,晚上十点到隔天凌晨八点的班。
除了生活费,我把每块钱都存下来。
宽宽生日那天,我把那些钱从猪公里挖出来,去市场买了花布,学校有缝纫机,我刚
学会了打板和车边,我不知道宽宽的尺寸,但我抱过宽宽的腰,知道他腰很细,身板
很瘦。
我想像著宽宽的身体,用手在人模上用押针量出宽宽的身高、肩膀、胸线、腰曲线,
虽然宽宽不在我身边,但很不可思议的,我却可以凭记忆,把宽宽身体的每一吋,在
模纸上描摹出来。
我做了宽宽的洋装,红色底的花布,上面有杏色的桐花。
我把洋装用纸包好,加上给宽宽存的钱,包成一个包裹,寄回去家里。我怕宽宽不知
道这是我做的,还在洋装上绣了宽宽的名字。
我在宽宽生日前三天寄出,但一直到宽宽生日当天,宽宽都没有回给我电话。
那天我跟一个班上的妹仔约吃饭,一群人吃到很晚,我送妹仔回家,妹仔问我要不要
去她家,说是她爸妈今天不在家。
但我心里惦记着宽宽,想给宽宽打电话,所以拒绝了她。
但我和妹仔还没走到车站,就看到远远走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红色的花布洋装,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做给宽宽的洋装。
妹仔在旁边问:“那是你妈妈吗?”
但我早就按捺不住,我跑向前,一把抱起了宽宽,用的力道比我想像中大,宽宽差点
被我抱飞起来。
宽宽受到惊吓,他看了眼我身后的妹仔和同学,像要把他们盯穿一样凝视很久。
“恁细妹仔?”宽宽问我,我忙笑说不是。
我发现宽宽手脚冰冷,体温却很高,头发乱糟糟的,自从阿波过世后,宽宽就一直保
持短发。
宽宽看起来很疲倦,我在回租屋处的路上问他,宽宽才说,他收到我的礼物是昨天深
夜下班后,火车都已经停驶了。
宽宽没有汽车,他就骑着摩托车,一路从原乡冲到这里。
从原乡到这里,骑车至也要四小时,还要跑山路。宽宽说他知道,但宽宽说,他等不
到明天早上。
我知道宽宽的意思,我也等不到明天早上。
“阿宽。”我叫他,他抬头看我,表情很复杂。
宽宽穿洋装的样子真美,虽然他妆全都掉了,头发也没有梳好,还著拖鞋,但我还是
觉得他好美。
快要一年没有见到我的阿宽,他看起来又瘦了,头顶多了两根白发,五官也更突显。
我忽然很想再亲宽宽,但上一次我亲宽宽,他发了足足一年火,我不敢再随便这样做
。
我几乎是扛着宽宽回到我的雅房,我给宽宽浴巾,让他去淋浴。公用浴室这时间都没
人了,刚好给宽宽用。
宽宽洗澡的水声传进我房间里来,我把房间里散落一地的底褂裤底收好,把同学借我
的录影带光盘塞进柜子深处,坐在地上等宽宽。
宽宽打开浴室的门时,房里都是蒸气,他擦著头发,走进房间里,背对着我,擦拭身
上的水滴。
宽宽拿了我替他准备的底衫,套在身上,又穿了我的长裤。我房里没有吹风机吹燥,
宽宽便用毛巾慢慢地擦。
我不敢多看宽宽,直到宽宽擦好,我都低着头,眉眼不敢扬。
“有食好睡好无?”我听见宽宽问我,我点点头,和宽宽聊了一下子天,聊分开之后
发生的事,我才知道宽宽已经搬离阿波家附近。阿波未过世时,宽宽一直不敢搬远,
让阿波随时能找他。
现在阿波过身,宽宽心里对那个家唯一的结也松开了。宽宽现在搬到原乡比较都市的
地方,在那里的酒馆上班。
酒馆头家很照顾他,看他孤家寡人一个,把一间房免钱贷给宽宽,还供吃供住。
头家知道宽宽有我这个外甥仔,还多给宽宽钱,让他寄来给我。
“恁和头家在一起了?”我冲口问。
宽宽张大嘴巴,伸手敲我的头。“细人仔莫乱讲话。”
宽宽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和我聊天时,眼睛都不看着。小时候宽宽哄我,总是看着我
眼睛,宽宽眼睛比世上任何人都好看。
宽宽始终不坐落我身边,缩在床的一角,最后问我:“食圆仔无?”
他从随身背包里拿了那个旧旧的保温杯,即使彻夜骑车上来,他竟还记得给我带一碗
圆仔。
我坐在地上吃那些圆仔,从原乡到这里这么久,圆仔还是热的,咸咸甜甜,软软嫩嫩
,像豆腐一样棉滑,吃进胃里,都是记忆中味道。
但我却有点食不知味,因为想食的不是这些圆仔,而是做圆仔的人。
我忍耐不住,即使知道宽宽会发火,还是站起来抱住他。
宽宽打了颤,但没有推走我。
我大了胆子,跪在地上抱住他,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在他胸口。
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又有了亲宽宽的念头,我努力藏着抑者,不敢让宽宽看见我下
半身,我淋棍顶得高高的,看见宽宽的脸就越发疼痛,几乎跪不住。
我听见宽宽叹大气。“头掰见你还细,毋知几时成人长大了。”
这话触动了我,我叫了一声“阿宽”,从地上站起来,把宽宽压倒在小床上。
宽宽惊呼,这时才使力推走我,但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我低头亲著宽宽的嘴巴,啃
咬他的喉结,舔他的下巴。我看同学借我的录影带时,脑袋里想的全是怎么在宽宽身
上做同样的事,想到快发狂。
宽宽含糊地说了什么,但我耳空得厉害,完全听不见。
我用手摸着他的身体,底下棍顶得都要把底裤溼透了,我啃着他脖子,脱了他刚穿上
的底衫,宽宽的身体和我记忆中一样漂亮苍白,我用指头按他的奶头,用膝盖蹭他的
肚子。
“做毋得……”宽宽声音越来越沙哑。但我看到宽宽的棍仔一样也顶起来,知道他也
想要。
我用手抓了宽宽的棍仔,用掌心磨著,在宽宽耳边说:
“阿宽,我想恁,让我要了恁。”
可能是那声“阿宽”触动了什么,宽宽开始用力推我。
我被他推到床的另一边,但我不想死心,我抓住宽宽的手腕,咬他的耳朵,用我顶得
高高的棍擦他的肚子,像求恳一样磨着他。
但宽宽对我摇头,我看见宽宽眼角出了泪,眼里都是血丝。就像小时候我做错的事,
宽宽骂我不听时,宽宽就会摆出这副表情。
我无法在宽宽这个表情下,还继续做那样的事情。我松开宽宽,跪在他跟前。
宽宽开始噭嘴,我也跟着哭,我们俩都哭起来,也不知道哭多久,我一直跟宽宽说:
“失礼”、“失礼”,最后宽宽跟我说了:“无关系”。
我知宽宽原谅了我,就像小时我再怎么拗,最后宽宽还是会和我好一样。但我还是觉
得难过,觉得想哭。
我哭到眼睛痛,坐在床上,和宽宽一起把圆仔吃完,在同一张床上睡去。
床很小,宽宽本来缩在墙角,睡着睡着,我们碰在一块,宽宽缩了一下,躲进墙边。
但我床毕竟小,睡久了,手脚又碰在了一起,这次宽宽没有动静,我顺势抱了他的腰
,宽宽就没有躲。
那天晚上,宽宽同我说了关于阿爸的事情。
宽宽提过阿妈、提过阿波和阿公,但从没提过阿爸的事。
关于阿爸,我只有从亲戚那里听到片段。他们说阿爸在阿妈过身后,就带走了我,后
来都没跟外家这里的人联络,所以我不知道宽宽是怎么开始养我的,
宽宽说,阿妈是自杀的,丢下三岁大的我,用了很不现代很不文明的方法,投水自尽
。
虽然小时候就隐隐约约知晓,但实际听到有人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觉得脑袋轰隆隆
的。
不单是为阿妈难过,宽宽在说这件事时,整个人都是抖的,跟米筛同样,我从后面握
紧他的手。
宽宽说,阿妈过身后,阿爸本来是要独立扶养我的,他觉得对不起我阿妈,起誓要把
我养到成人长大。
宽宽说,但阿妈过世后没到一年,阿爸在大公司找到工作,有去外洋深造的机会,我
那时还太小,没法带着我出去。
阿爸是独子,阿爸家的人都过身去了,能托付的人只有阿宽。
宽宽答应照顾我,直到阿爸一年后回来。
但一年以后,阿爸没有回来。两年,阿爸也没有回来。三年、五年、现在过了十四年
,阿爸本来还会寄钱、寄信、寄衣服来,但后来连电话都打不通。
我才知道,原来小时候送来的那些洋装,全是出自阿爸的手,是阿爸做给宽宽的。
宽宽说,阿爸应该是在海外成家了,最后寄来的洋装,寄件人不是阿爸署名,而是一
个英文名字。
宽宽说,他有上网去查,那是外洋的细妹仔才会取的名字。
宽宽说这些事时,声音哑哑的,但眼神很空洞,但没有噭嘴,也没有难过的样子,就
像在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问宽宽:“恁和阿爸,系如何好上的?”
宽宽很意外我会这样问,但我只想知道,阿爸是怎么把宽宽追到手的,说不定可以当
成参考。
宽宽说,阿爸是个很木讷的人,容易羞燥,和我不同(这点我不同意)。
阿爸从小对缝纫有兴趣,但小时候阿爸的阿爸,就是我本家的阿公,觉得细赖仔学针
线成什么样子,不准阿爸碰平车,阿爸都只好偷偷来。
宽宽说,有一次,阿爸同他去老家附近踩溪赏花,宽宽穿了裙装,中途不知怎么摔了
,裙子从䙓底一路裂到腰,没办法穿了。
宽宽就说要先回家,但阿爸没让他回家,他把宽宽带到花树下宽敞的地方。
宽宽说,那是个很浓密的花丛,时值桐花盛开,那地方山又深,没什么人,刚好可以
遮着他俩。
阿爸要宽宽脱下裙子,他从随身包里拿了针线,很简单的一针一线,起了针脚,就开
始替宽宽缝起来。
宽宽说,阿爸的一针一线,都缝得很细,整整齐齐,一点错针都瞧不见。那时花正开
,香正浓,花从树上掉下来,落在阿爸头上、肩上、鞋上。
他看着低头缝纫的阿爸,不知怎么给鬼糊了心窍,就伸手拿开那些花,吻了我阿爸。
阿爸当下没说什么,只把缝好的裙子还给宽宽,让宽宽穿上,俩人拍了拍身上的花,
就回家了。
我问宽宽:“恁都无穿裙子了,阿爸还无动作?”
宽宽的手和身体都烫起来:“就说了,阿爸和恁这个阿弟牯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和宽宽聊到很晚,没人想先合眼睡去,都想让这个夜再长一些。
直到宽宽唱起了儿歌,是小时候常唱给我听的那首。
花树下 你识听过冇?
花树下 开到满满介花
人系行过去 该红红白白介花
就跌落你面前 跌落你肩背
跌落你脚下
花树下 有一间蓝衫店仔
花树下 有一介老师傅
做过介蓝衫 著过介细妹仔
就像该门前花 来来去去、不知几多侪?
我五专将要毕业那年,在原乡找到了工作。
宽宽家附近的纺织公司要雇用我,对我来讲是很好的机会,最主要是可以返乡,回去
宽宽身边。
我在收拾宿舍细软时,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我外家的阿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
有跟她们联络。
阿姑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们接到我阿爸家人的来信,正确来说,是阿爸“现在的”家
人来信,说是阿爸过身去了,问我要不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抓着话筒怔了很久,这种感觉很奇怪,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亲人,有一天接到他的讯
息,却是你已经永远失去那个人了。
我自己回了信,对方也很快寄信回来,原来写信的,是阿爸后来在海外生的女儿,是
我同父异母的佬妹。
信上说,阿爸过身前,特别嘱咐要写信回老家,联络一个人。
他们都以为是我,阿爸的单丁子,但我知道,阿爸真正想联络的对象是谁。
我回了信,和阿爸的女儿交换了视讯软件联络方式,和远在千里之遥的血亲搭上了线
。
阿爸的女儿、与我血脉相连的佬妹是个很好的人。她跟我说,阿爸临终前的想念,是
把骨灰带回原乡埋葬,所以他们近日会带着阿爸的金斗盎,回台湾做孝。
这让我松了口气,想说我外语又不行,真要让我去外洋,我还一个头两个大。
我在视讯里问佬妹:阿爸怎么死的?
我印象中,宽宽比阿妈小个四、五岁,比阿爸小个五、六岁,阿爸阿妈专科毕业结婚
时,宽宽还刚进专校。
宽宽今年三十出头,阿爸也没过四十,怎么会这么短寿?
佬妹说,阿爸身体本来就不大好,有心脏方面的病,到了海外,又更多麻烦,晚年和
她阿妈相处不算好。前年秋天开始长期住院,到了今年春天就没了。
佬妹说,阿爸看起来总是不开心,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里阳台,看行道树上的花,花开
花落,看上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
佬妹说,他知道阿爸心里,总是想着一个人。每年五月某个时节,阿爸都会躲到房间
里,房间里有阿爸从台湾带来的裁缝车,阿爸一有空就在里头工作,其他阿爸做木工
,做木车给佬妹玩,阿爸是缝沙包、缝昂仔衣服。
佬妹说,他偷偷到阿爸房间看过,阿爸做的是裙子,阿爸用平车车好裙子,还会拿在
灯下,拿着板左缝右缝,细心修改很久,然后把做好的裙子用纸包好,寄回原乡。
佬妹说,阿爸从不说是寄给谁,就算她阿妈发火,逼问他,阿爸也不说。
佬妹说,阿爸生病住院后,裙子交给她阿妈寄,阿妈寄了一次之后,隔年就偷偷把裙
子拿去丢掉,被佬妹发现。佬妹就把那些裙子偷偷捡回来,藏在抽屉里。
我和阿爸的佬妹用国语、外语、原乡话交杂,聊了很多,佬妹虽然还小我三四岁,但
很聪明能干。
我夸她原乡话讲得好,佬妹笑说:细阿爸晓教。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宽宽开口,我心里知道,阿爸会特地让妹仔写信回老家,为的就是
宽宽。
我曾经很嫉妒阿爸,能够占据宽宽心里这么重要的位置,甚至希望阿爸永远不要回来
抢走我的阿宽。
但我却也不希望,宽宽和阿爸就这样永远错过。虽然已经是错过了。
我思来想去,最后选择用写信的方式,把整件事情告诉宽宽,并在信末问宽宽,要不
要一起来送阿爸入塔。
寄出信的几天,我心神未宁,我既怕宽宽伤心、怕他因而崩溃,甚至做傻事。
虽然宽宽从没有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阿爸。阿爸欠宽宽一个结束,只是没想到
是以这种形式。
好在宽宽很快回信给我。我唸专科这几年,宽宽也常跟我通信,信都写得落落长、信
里无所不谈,宽宽没唸多少书,文笔却很不错。
但这次宽宽的信却很简短,只有三个字:
我不去。
树仁
我鼓起勇气播电话给宽宽,但宽宽又不接我电话。
我知道宽宽总是这样。幼时有一次,好像是我死活不吃饭,宽宽逼我吃,我就翻了碗
,对他吼:“恁无是我阿爸阿妈,做么压逼我食饭!”
那次宽宽真的发大火,他也不骂我,只是把翻倒的碗收了,把自己关进房里。后来我
气消了,心愧了,到他房门口站着跪着求,宽宽都不理我,整整一周。
我看着宽宽的信,忍不住掉眼泪,泪落在宽宽的笔迹上,把他名字都晕开了。
我独自一人去了阿爸的葬仪,仪式比我想像中简单,只有我、阿爸在外洋的太太、太
太的阿爸阿妈,还有我佬妹。
阿爸选的塔位就在阿波家附近,是个宁静的深山,时值五月中旬,山里已开始开花,
游客塞满山道,比树顶的桐花还茂盛。
佬妹和视讯里一样好看,只是比我想像中高,不愧吃外洋饭长大,足足高我五公分,
我得仰著看我佬妹。
我对阿爸没有感情,看着阿爸的骨灰坛进塔里,心里也只感叹多于悲伤。何况我心里
还惦著宽宽,整个过程都魂不守舍。
阿爸的后妻按照外洋的习俗,把阿爸的遗物分送给在场亲友。我分到一个针插,看起
来很陈旧了。我想阿爸或者就是用这个,替宽宽在花树下缝裙子。
入塔结束后,我看见佬妹在桐花树下偷偷对我招手,要我过去。
我一脸疑惑,佬妹就献宝似的,从背后拿了个纸包,一边看她阿妈的动向,一边递到
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是件水蓝色的洋装。
“这是阿爸今年春天做的,是他过身前最后的作物。”佬妹用原乡话说。
我摊开那件洋装,洋装剪裁相当简单,但却很俐落,染布上的蓝色水纹,和杏色的桐
花很衬。不知为何,我光看着那件洋装,就能从那些肩线、腰线和胸宽,活生生描摹
出一个人的形貌。
我眼眶湿润,但不愿在佬妹前失了阿哥的体面。我咬住唇,把洋装妥妥包好。
“我阿妈本来把他丢进回收桶,是我把他捡回来,我觉得阿哥应该知道要把它交给什
么人。”
佬妹说,像理解什么似的拍了拍我的肩。
我一样选在宽宽生日的前三天,把那件蓝色洋装寄到宽宽的现住地。
刚好我搬家事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专科念了五年,认识的同学也不少,其中也有不
少妹仔,还有妹仔选在毕业前跟我告白,我只得跟她们说声失礼。
盛大的办了毕业派对,彼此珍重再见后,我收拾了我少少的行李,踏上返乡的路途。
我没有告知宽宽我返乡的日期,以免他又躲起来不肯见我。
但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在老家后山踩溪,那是他和阿波、阿妈从小长大的地
方,也是他恋上我阿爸的地方。
我提着行囊,上面挂著宽宽之前来我租屋,带给我的空保温瓶,下了火车,转搭客运
,来到老家附近的车站。
我走下客运,凭据着记忆,走上满是花树的后山山道。
六月中旬了,花都开始落了,没落的树上挤满了花,一丛一丛的,远看像是嵌在山头
上的花布一样。泥地上满是落花,走上去,花便散了,随风飘逝。
我走到宽宽跟我说过,他对阿爸动心的溪畔。那里花树还没落,开得特别茂盛,开得
都遮住了路,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放下行囊,用手抚去掉落我头上的桐花瓣,在山道的末端,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水蓝色的洋装,洋装很好地修饰出他的身形,想来出自优秀的师傅之手。
那个人头发是短的,身形削瘦,从背影看得出是个男人,杏色的花瓣落在他肩上、身
上、脚边,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适合穿洋装的男人。
我看着他,他也终于发现了我,身体僵在山道上。
我对他笑了,他看着我,却哭了。
“阿宽。”我唤他,“树仁。”
我走向我的宽宽,在漫天花雨的桐花树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