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房间
他们一人叫车,一人骑车,约了待会在山下市区的一家水饺店会合。
“你先去。”出了校门口,蒋舟在路边人行道的ㄇ型铁管条坐下,装花的纸袋勾在戴表的
那只手腕上,“到的人先点。”
“等你上车吧。”张纬峰说,背包的两条肩背带都挂在同一边,防水布材质的背包底部沈
坠出凹凸不平的形状。
蒋舟好奇,伸手掂了一下张纬峰的背包,很重,里面的东西因他的托捧而晃了一下,他感
觉到张纬峰的背包里放了不止一本书,两个系用的书目都又重又占空间,但张纬峰的肩膀
平直不斜,背着这些好像一点也不嫌累。
蒋舟问:“你不会很早就秃头吧?”嘴上开玩笑,但蒋舟在想,张纬峰长得挺拔,有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从没有过被教科书压倒的经验,他能想像张纬峰在哀鸿遍野的考场里肯定是
个异类。
张纬峰正要损回去,但开口前忽地想起今天来研究室找蒋舟的毕业学长,少年白外加一双
沧桑的鱼尾纹眼。
脑中闪过一瞬只有自己晓得的迟疑,他回嘴:“会也是你先。”
“嗯——说得对,你才二十岁。”
字面上赞同,但张纬峰听出蒋舟在调侃自己。他无奈地看了蒋舟一眼,谁先出生又不是他
能决定的,况且两人之中,他认为蒋舟更幼稚一点。
蒋舟拍打小腿,似乎脚酸,打了几下,想起手上提着花,他打开纸袋看一眼,看完又继续
揉腿,拇指隔着牛仔裤在疼痛的地方缓缓地推。
蒋舟个性温雅,像没有任何事能把他逼急,一同上课的那些研究生里,也没有谁给张纬峰
类似的感觉。
在学校,蒋舟和十几岁尾二十岁头的大学生站在一起显而易见地沈稳,但放到研究生中,
又显得他最轻浮不成熟。
张纬峰认识蒋舟的时间不长,还没见过他跟谁热络或结伴,不晓得他都跟什么样的人交往
,若是知道,或许能更清楚蒋舟真实的轮廓偏向哪一边。
他曾觉得蒋舟这种仿佛无论在哪里都与周围保持一段神秘距离的气质似曾相似,和沈堉青
与世界的疏离类同,差别在于沈堉青是关上了门,对外界不闻不问,而蒋舟像是拆掉了门
,谁都能进去,但进去不保证他会在里面,更看不出他离开了多久,何时会回来。
蒋舟叫的车来了,张纬峰在蒋舟上车后去骑车。
记忆里每次蒋舟离开学校都是搭出租车,算算哩程,上下山跑一趟大概四五百块,夜间或
许要六七百,也不知道蒋舟家在哪,远的话还要再贵,若一周坐四次,一个月就要花掉近
万元。
张纬峰边骑边算,对一个认识不久的学长所费的心思,宛如蒋舟是他修的第三个系。
他喜欢蒋舟,多亏暑假里蒋舟不厌其烦地跟他热线,认出他的脸,在学校拦下他,才让他
多了一片视野。
大学生活过去一半,张纬峰现在才说得出,他在学校里最喜欢什么地方。
研究室短短时间里成为他最有归属感的地方,明明那只是个空房间。但他很喜欢待在研究
室里专心,没有其他纷扰的感觉,喜欢夜深时有蒋舟坐在对面,提醒他时间。
他也在意蒋舟的神秘,好奇蒋舟离开学校都做些什么,以前大学时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读
研究所。但他逞著不问,如果考试可以要提示,那他的乐趣就是不靠提示就过关。
骑了一段路都没看到载蒋舟的那台车,张纬峰松开左手放掉煞车,让轮胎顺着下坡服从物
理超过速限。
他等蒋舟,可这时又追不上蒋舟,心里有点烦躁。
加紧油门,进到市区他终于见到蒋舟的车尾,但号志灯在他到之前由橙转红,蒋舟的车开
走了,他被留在白线后。六十秒的等待里,停车踩地的脚左右换了几遍,明知秒数不会因
此变快,但他心烦。
到达水饺店时,蒋舟在店门口等他,没像他自己说的,到的人先进去点。
他们坐在所有人进出都会经过的走道旁边,两人都饿了,很快就把单画好送给柜台,蒋舟
先垫钱结帐,张纬峰看见收银的女生跟蒋舟说说笑笑,中途还望向自己。
蒋舟回来时,张纬峰问:“你们在笑什么?”
开玩笑得逞的蒋舟贼贼地笑,“他说我弟弟好高。”
张纬峰对蒋舟没辙,只说,“你一定是会欺负弟弟的那种哥哥。”
“有可能,但我是独生子。”
得到意外的资讯,张纬峰装作若无其事,希望蒋舟多说一点自己的事情,但蒋舟并没有继
续。
张纬峰改问:“你很常来?”
“这时间也没什么选择。”蒋舟说。
张纬峰张望四周,看到玻璃门上写着营业时间到凌晨四点。“这间店开好晚。”
蒋舟突然盘起一只脚,鞋根有块泥巴印,他抽了一张卫生纸擦,但泥巴印干了,用水冲才
冲得掉,现在不便清理,于是他又把脚放下。
“你今天去哪里啊?”见蒋舟的动作,想起山景照片的张纬峰问。
“去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学校空气还不够新鲜?”
“要不要改天一起去?”
“什么时候?”
“唔,一个月后?”蒋舟问。
“一个月后?”张纬峰也问。
水饺来了,蒋舟拿起筷子,把自己盘里的水饺夹了一个放到张纬峰那里,然后交换一个回
来。
张纬峰任他换,问:“你是点什么?”
“鲜虾水饺。”
蒋舟起身去装沾酱,张纬峰也去,蒋舟在酱油里配了白醋,又点进几滴香油,张纬峰排在
他旁边。
“要吗?”蒋舟装完,举起纸碟子,看张纬峰要不要接。
“好。”张纬峰答好,但其实他是纯酱油派。
蒋舟把手里的纸碟子给张纬峰,按刚刚的步骤再装了一碟一模一样的,回到座位,张纬峰
已经忘记盘里哪个是蒋舟跟他交换的水饺,但夹第一个就挑中了,鲜虾馅很甜。
“上次聊那部影集你看完了吗?”蒋舟问,慢条斯理地将袖子往上折。
“哪部?”
“你说男主角长得很怪那部。”
“还没,最近我一回家就断电了。”
“你跟谁住啊?”
“...我自己住。”
蒋舟难得会问这种问题,张纬峰感觉今晚有点特别,他原以为今天见不到面,送不了花,
但蒋舟却出现了,还提议宵夜,仿佛今晚的一切也受到月圆影响,引力相吸异象起。
“你在山下租房子?”蒋舟又问。
“不是,房子是我家的,但我自己住。”张纬峰说:“我妈住在她老公那边。”
“她老公不是你爸?”
“不是。”
蒋舟没再问下去。
“那你住家里还是租房子?”换张纬峰试着出题。
“我租房子。”
“你自己住?”
“差不多。”
“...你是跟男友一起住?”
“...你终于跟我聊这个话题了?”
“我...没有终于不终于,还是这不能问?”
“可以问啊。”蒋舟笑了一声,“我应该不是你认识的第一个gay吧?”
张纬峰摇头。
“我们系至少就四五个,我高中的班上也有两个,还变成班对,大家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
交往一年多了。”张纬峰继续说故事:“他们国中就约好要考同一间高中,然后都考上了
,还同班,后来就成功在一起了”
“班对?”蒋舟略为惊讶,“你高中的时候,班上有同性恋班对已经是很普通的事了?”
“不普通,因为班对里只有他们没分手,到毕业都还在一起。”
“该不会现在也还在一起?”
“上大学没多久就分了,大学一个南一个北,受不了远距离就分了。”
“时代不一样了啊。”蒋舟感慨。
“你...还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
“哪一个?”
张纬峰分不出蒋舟是不是在装傻,他不想踩圈套,一板一眼地说:“如果你有男友,跟他
说花不是买的,是多的,玫瑰也是你选的,不是我。”说完才觉得不需要由他交代蒋舟这
些事,他算谁?对蒋舟而言,他们熟吗。
但同时张纬峰又觉得如此延续话题最合理不过。
“我没有男友。”蒋舟回,“放心。”
放心——
“但这里的厨师是我前男友。”
“咳、咳....”
“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
“哪一个?”
“好像不在....欸...后面那个,有看见吗?刚刚走出去那个。”
张纬峰有看见,但他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是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大叔...不,这是阿伯了
吧?这是蒋舟的菜?陈螳螂说蒋舟喜欢年纪大的,大到这种程度?
“我前男友是他的儿子。”
张纬峰瞪眼过去,发现蒋舟在偷笑。
“吓到了吧?”
“幼稚。”
填饱了肚子,张纬峰的车就停在店门口,他们准备道别。张纬峰走之前,把从沈堉青那要
来的点数送给蒋舟。
“你今天像哆拉A梦一样。”蒋舟掌心满是贴纸,“你怎么知道我在收集这个?”
“你在研究室贴过。”
蒋舟看了下表,又看了看四周,在找什么的样子,然后说:“那你先回去吧。”
张纬峰看他急匆匆要去哪的样子,问:“怎了?”
“最后一天,我现在去换,怕没货换不到。”蒋舟说,说完迅速挥了个手拔腿就走。
到了便利商店,他才发现张纬峰也跟来了。他们在柜台旁贴贴纸,贴满两张多,第三张要
贴满还缺一点。而蒋舟还未反应,张纬峰已经买了几包零食结帐,金额达到赠点标准,把
差的那一点补齐。
“那我回去了。”感觉今天一切圆满,张纬峰心情很好。“你叫车了吗?”
“我拦车。”蒋舟把集点换得的东西放进纸袋,三个未拆的纸盒跟花放在一起。“今天收
到你很多礼物啊,张同学。”
“都是免费的。”
“谢谢。”
这次张纬峰先走,没有等蒋舟上车。
蒋舟拦了车,报上地址。他问司机能不能开窗,司机解开窗锁,问蒋舟是不是要抽菸。
蒋舟说不是,只是想吹吹风。
市区里开车,坐在后座里感受到的风量不如摩托车,蒋舟无法借此感受也在回家路上的张
纬峰是什么感觉。
出租车停在高级社区的大门口,两个警卫向下车的蒋舟打招呼。蒋舟回到家,二十坪的两
房层楼只有他一个人住,他脱了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花瓶,拿着花束在家绕了两圈,找不
到适合的容器。
他看着餐桌旁的酒柜,看中一瓶瓶身矮又圆的波本。
他倒光酒,换了水将玫瑰插进瓶里,哼著张纬峰没听出来的那首“男孩看见野玫瑰”,他
唱出歌词,德语舌颤音发得标准。
他把花放在客厅的矮木柜上,放完,他蹲在矮木柜前,抱着膝欣赏。沈堉青帮张纬峰挑的
玫瑰很漂亮,蒋舟用手指拨了一下艳红的花朵。
“现在的男孩子啊...”他对着花说,说完起身关上灯,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