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陌千翠当晚失眠了。
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眠,只要闭上眼,就会出现墨荆臣那张早已洞察一
切的严峻脸庞。
仿佛只要和那双眼对上视线,就会连同内心最底层的秘密都被看穿。
陌千翠瑟缩在被褥里,恨不得自己能够永远躲起来,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咳、咳……”他摀著嘴,尽可能压抑咳嗽的声音。
喉咙逐渐痊愈,稍微发得出一点声音了,只是说话还有点困难,且时常发痒、引起咳
嗽,因此御医仍要求他暂时别开口说话。
喉咙痒得他难以抑止咳嗽,陌千翠只得下床,桌上放着心月为他随时备好的药茶,他
倒了一杯仰头灌下,这才减缓些许不适。
他扶著桌案缓了缓自己因咳嗽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身体因夜半的寒气而抖了抖,已经
入冬了,房里的炭炉也几乎烧尽,让乍从被窝离开的身体难以抵御冷寒。他正想躺回榻上
,眼角余光却瞄到门缝插了张纸。
那是什么?
陌千翠怀着不安快步走到门前,取下那张纸,上面只写了短短数字:“十五子时灶房
与殿下一叙”。
陌千翠的手猛地一颤。他推开门,此时三更半夜,长廊上没有半个人在,陌千翠左右
顾盼,忍着寒意走到不远处的灯笼前,抬手把那张纸扔了进去,亲眼看着它化作灰烬后,
才回返房间。
两日后便是十五。
这段时间墨荆臣没有再过来,但陌千翠心里有事憋著,白日精神恍惚,夜里又辗转难
眠,脸色比之前苍白不少,食欲也减退了,心月不明所以,问了也没得到答案,只能在一
旁干着急。
十四日的深夜,陌千翠躺在床上,内心对于要不要去赴这个约仍在犹豫。他完全不晓
得对方是谁,是敌或友,更在意那张纸有没有被其他人看到?这件事瞒过了墨荆臣吗?还
是这其实是墨荆臣设下的考验?
还有……上面的“殿下”二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说的是谁,他内心一清二楚。
去?不去?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墨荆臣,与他讨论?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整整两日。
最后陌千翠还是悄悄离开了床榻。他打开窗户,圆月高挂夜空,亥时已尽,来到了约
定的时刻。
他穿上御寒的厚袍,批散著头发,连个灯笼也没打,悄悄走向墨府的灶房。灶房的位
置是他昨天探听来的,他借口半夜会口干舌燥,想自行取水不欲夜半劳烦他人,让墨府的
仆从带他走了一趟。
长廊上一路都有灯笼,但灶房内就没有半点火光了。陌千翠小心翼翼地摸黑踏进,静
静地站了一会儿,待双眼适应黑暗后,勉强可以看见物品的轮廓,他才继续往内深入。他
看到柜子上放著几把菜刀,悄悄拿了一把握在手上。
已经走到较深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陌千翠又等了一会儿,正欲离开时,却
听到了木板敲击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开口:“谁?”声音还有些哑,但至少
听得清在说什么。
“小千翠?是你来了吗?”
灶房不知何处传来了这么句话,不是很清楚,但陌千翠心头一震,这个声音是……
“这里、这里!”声音伴随着木板敲击的声响:“柜子!”
陌千翠循着声音,终于找到了一处墙边的柜子,声音就是从柜子里传出来的。他不敢
置信:“陆……大哥?”
“就是我,多亏小千翠你还认得我的声音。”
“你怎会……在此……”陌千翠的嗓子还没完全复原,说话有些吃力。
“这是一条密道啦,伪装成柜子,只是好像无法从这侧开启,你也别开,这样听我说
就好。”
陌千翠的手刚放到柜子的门把上,听他这样说,打消了开门的主意,但手仍没有移
开。
“我的身分已经被太子发现了,龙霄那家伙早就知情,他是故意放我在军中等我露出
马脚。你也是,太子把你送来这,表面上是保护你,实则是让墨荆臣看管你,我来是要告
诉你,别再相信太子了,和我回去清尚,你才能活命。”
“我不走。”陌千翠的声音虽然虚弱,但非常决绝:“就算会死,也不走。”
“小千翠,别再傻了,你真以为太子会让你活着?你的真实身分,不只是清尚人,更
是洛王的──”
话语未竟,陌千翠倏然打开柜门,握着手中的菜刀就要刺向里面的人。
只是他的动作不够快。
他才举起菜刀,就被黑暗中冲出的暗卫给制伏住,菜刀也脱手落地。开启的柜门后的
所见让陌千翠睁大了双眼──哪有什么秘道,只是一个足以让一名瘦小的人躲在里面的寻
常木柜,而里面的人,虽然看不清脸,但陌千翠已经猜到他是谁,他见过一次的,军中擅
长模仿他人声音的高手──方亦君。
后方传来微光,照映出躲在柜中的方亦君的脸庞。陌千翠绝望地转头,看到墨荆臣提
著灯笼朝他缓缓走近。
“你还是让吾失望了,千翠。”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墨荆臣的脸似乎比平常还要冷
峻几分。“还是吾该称你,洛千一殿下。”
陌千翠被墨荆臣压着带至书房,一路上没有任何挣扎,只是低着头,不言也不语。
进入书房后,墨荆臣便让侍卫退到门外,单独留下陌千翠一人,既没有綑绑也没有箝
制,让他好好地在自己的对桌坐下。
“方亦君,吾记得你见过他。”陌千翠一言不发,墨荆臣主动开口:“吾让他长期在
宫中及军队走动,熟悉许多人的声音,以便模仿,在必要之时上场。陆修确实已死于太子
之手,方才,让你白高兴一场了。”
陌千翠依旧没有说话。
“你应该想问,吾是如何得知你的真实身分的吧。你的嗓子还未痊愈,不宜多言,吾
把吾查到的告知予你,说错的,你再纠正。”
“如同吾前两日说的,你入宫时,吾就发现了你是清尚莫家之子的事。你该有警觉,
吾如果没见过你,如何认得你是莫家后裔?事实上,我从出生就待在莫家,专职服侍二夫
人莫梅华,真正的莫少爷莫昕羽,是吾看着出生的。昕羽少爷因为与你同年,又长相神似
,被洛十二看上,为了将来往仪国送眼线,将自己才三岁的小皇子洛千一与莫昕羽交换,
美其名是让洛千一在外头体验民情,实则已经开始为未来的战争布局了。
前洛王要莫家人不可告诉洛千一真相,只将他当普通孩子抚养,莫家世代忠良,对洛
王的话毫无质疑,以为洛王真的是为了让皇子体察民情而安排此事。交换一事进行得很隐
密,为了皇子的安全,莫家人也只有少数知情。多亏你二人长相确实相似,又还年幼,莫
家多数侍从皆未察觉,只有我因为服侍二夫人,意外得知此事。
后来,大概是为了灭口,也为了让布下的局继续展开,洛十二给莫家安插了莫须有的
罪名,斩了全族,再把你捡去孤儿学堂学习,等时机成熟,便让你前往仪国。你对太子殿
下说的悲惨的过去,确实所言不假,只是你没说出你其实是洛十二之子的身分。二夫人带
着你逃亡,应也是洛王的授意吧。
在仪国见到你时,吾不知道你是洛千一、还是莫昕羽。为了查出你的身分,吾派人前
往清尚调查此事。莫家灭族之后的事,就是这时查出来的。其实吾一直无从判断你究竟是
洛千一还是莫昕羽,直到听殿下说了你背上烙字之事,吾才推断你应是洛千一;清尚皇族
视名字为极珍贵之物,就算是烙印,也不可能随意烙上。你背上的字,并非由“十二”组
成的“王”,而是“千一”组成的“壬”吧!
陆修为什么一直想带你回去,而不是在仪国将你灭口,他并不知你的身分,只是忠实
地执行收到的命令。你因为无法对殿下下手而服毒自尽,也不仅因为你来自清尚,更因为
你身为洛王之子吧。吾说的可有误?”
“不愧是墨大人。”陌千翠哑著嗓子道。
墨荆臣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陌千翠低着头,沉默半晌才开口:“请不要让殿下知道真相,让洛千一这个名字……
和我的尸身一同埋葬。不,我的尸身不须埋葬,烧了就好,我只求让我死在仪国,我就是
死,也不回清尚。”
“吾听说清尚人都特别认祖,且重视血统,你身为清尚王族,却不打算回归故土
吗?”墨荆臣问。
“血统又如何,我只是被父亲利用的弃子。”陌千翠的声音充满苦涩:“故乡,什么
故相,那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充满了悲伤的地方。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真的是莫
家的孩子……我隐瞒这一切,只为了能在仪国留下,殿下……只有殿下真心待我好……我
想待在殿下身边回报他……咳、咳……”
陌千翠咳了一阵,墨荆臣倒了杯茶推到陌千翠面前,陌千翠没有喝,等咳嗽缓和后,
又道:“等殿下凯旋归来,请转告殿下……今生是我愧对他,来生,愿我能生在仪国,再
与他续缘……”
“这些话,你该亲自对他说。”墨荆臣道:“你说太多话了,今天到此为止,你回去
休息吧。”
陌千翠终于抬头,眼神中带着惊愕:“您不……”
“吾不记得曾说过要杀了你。”墨荆臣淡淡地道:“你确实没做过危害仪国的事,殿
下也一再向我央求,让你继续待在宫中。在殿下出兵这段时间,你来到吾的府中,的确不
单纯是殿下为了保护你,也是让吾在监视的同时,一面检证是否能让你留在仪国。”
“大人……”
“也许吾和你一样,都不是典型的清尚人吧。血统什么的,对吾来说,远没有人格重
要。”墨荆臣语毕,转身就要离开。
“大人!”陌千翠站了起来,墨荆臣停下脚步看着他,他往前踏了一步后跪下:“大
人,若您真信我……那么……我有一策想要献计。”
□
清尚王都,央原。
一人身披厚重斗篷,遮住了半张脸庞,走向王城偏门前的守卫。守卫见这鬼鬼祟祟的
人影走近,提高戒心盯着来人,直到只剩几步之遥的距离,才出声喝止:“止步!此处王
城,闲人勿近。”
人影依言停了下来,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伸手从衣袋中掏了出某样东西:“我欲求见
洛王陛下,烦请通报。”
守卫脸上写着不耐:“陛下岂是一般人说见就能见的,尤其你这种遮头盖脸、形迹可
疑之人。”
“我够不够格见陛下,看过这个再下定论不迟。”人影亮出了手中之物。
那似乎是枚令牌,两名守卫对看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前两步,欲瞧清楚那是
什么令牌,然而一看清令牌的模样,守卫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这、这是……您是……”
“你说,我够格吗?”人影问。
守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能替我通报了吗?”人影又问。
“请、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通报!”守卫说著,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奔进门内而
去。
另一名守卫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发展,忍不住也上前去看那枚令牌。
这一看不得了,他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小人……”
“好了,我不喜欢看人跪来跪去、恕罪来恕罪去的。”人影把令牌重新收起,冷然
道:“能先让我进去吗?这儿够冷的。”
“当然、当然……”守卫虽然站了起来,但已经不敢站直了,弯著腰低首道:“大人
请入……”
人影看也没看他一眼,竟自走入了王城偏门。
直到脚步声远去,守卫的双腿都还在颤抖。
那枚令牌,王城中没有人不认得,实际见到的人却不多。
由清尚特产、相当珍稀的红铁打造,圆方交叠,圆形的部分镶了一圈金,中央刻着一
个洛字,上下左右刻着“如王亲临”。
这枚红铁令牌全天下只有三个人有,一是洛王洛十二,二是太子洛禺,三是少皇子洛
千一。
虽然不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历,手上竟有王族令牌,但见令牌便如王亲临,也难怪出
言不逊的守卫会吓得魂不附体。
那人只要在洛王面前说一句话,就能让他的脑袋搬家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
王宫内,那人已经来到了洛十二的寝宫内厅,终于脱下遮头盖脸的斗篷,露出了斗篷
之下的面容。
那人竟是陌千翠。
洛王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千一吾儿,本王还以为你在仪国过得乐不思蜀,这辈
子不打算回来清尚了。”
“父王真爱说笑,儿臣身上留着清尚的血,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怎能不回来?”陌
千翠乖顺地回答。
“看来本王在你背上留下的烙印还是有用的,让你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儿臣没有一日忘记自己的本分。”
“哦?本王听说仪国的小子对你极好,你也对他死心踏地的,之前要你毒杀他,你却
舍不得下手而选择自尽。”洛十二道。
“那当然是做戏了,对楚云天这种重感情的傻瓜,引咎自尽这种做法效果可是出奇的
好。”陌千翠笑了一声:“后遗症装得严重一些,还能搏得更多同情。”
洛十二也笑了:“吾儿连自己的性命都赌上,真叫本王心疼。”
“先别说这些了,父王,清尚军的统帅是何人?儿臣想尽快禀报仪国军机。”陌千翠
道。
“此战本王交与莫昕羽,他人正在军营。”
陌千翠闻言一愣。
“怎么?看你表情似乎很意外。”洛十二玩味地看着他:“还记得那个孩子吧?和你
交换,因而入宫的莫家小少爷。”
“儿臣记得,只是没想到……”
“他对兵法的理解很有一套。”洛十二说:“再者,他在宫中的身分是‘二皇子洛千
一’,由他领兵也是自然。”
“那皇兄呢?”洛千一问。
“洛禺那崽子,只会读死书,根本上不了战场。”洛十二冷哼一声,“还不如莫家的
孩子中用。”
“儿臣太晚回来替父王分忧了。”陌千翠低着头:“只是不知,儿臣现在回归祖国,
该以什么身分行走。”
“这个你不用担心。”洛十二一拍手,几名侍卫便出现在房内。
陌千翠心头一惊,眨眼间已经被两名侍卫箝制住,动弹不得。“父王?!”
“你就以仪国自动奉上的筹码的身分,在宫中好生待着吧。”洛十二露出微笑,和方
才的慈父模样相比,此时看起来狡捷许多。“洛禺虽不中用,但本王没想到,本王的孩子
一个比一个傻,千一吾儿,你怎会以为本王还会相信你的话。”
陌千翠抿著嘴看着他。
“本王在仪国安插的人何止你一个,你对仪国如何忠诚,本王心里一清二楚。”洛十
二的表情又从狡捷变成了嘲笑:“你要秉报的,是仪国的军情还是陷阱,本王还没有老到
分辨不出来。”
“父王打算拿儿臣如何?”陌千翠问。
“就算你的心已经背离清尚,你仍是本王的孩子,本王暂时舍不得杀你。”洛十二
道:“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对仪国死心踏地就可以了,这样才吸引得了仪国的小子来救
你。”
“殿下不会来。”陌千翠赌定地道。
“难讲,他对你那样情深意重,不像是会为了大局牺牲你的人。”洛十二也相当有把
握地笑着。
陌千翠没再开口。
“就让我们静观其变吧!”洛十二最后道:“带下去。”
陌千翠没有反抗,任由侍卫将他押走。也许真是念及他是皇子,他没有被关进牢狱,
而是软禁在一座偏殿里,没有任何服侍的宫人,只有外头层层守卫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