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艾瑞克，十九岁
　　艾瑞克躺在宿舍的床上，铁架子床的上铺，他盯着天花板上颤巍巍左右摆动的老旧电
风扇看。蜘蛛网黏到灰尘，变成一条灰灰的线，随风飘动。电风扇跟床的漆是一样的颜色
，是病态的粉绿色，有点像光南成堆摆着的薄荷巧克力的内馅颜色（包装上有一座银色的
山）。他之前寄了好多回家，弟弟妹妹们都说好吃，可是他自己是没吃过。就算有机会也
不想吃吧，颜色那么像床铺的油漆。
　　他讨厌台湾。他塞着白色耳机，听着IV of Spades乐团轻快的歌，然后无聊地回味这
个念头。为什么讨厌？因为这里没有他。好想他啊，真的好想念他啊，好想再抱着他的腰
（虽然有点缺乏运动般的柔软），坐在重机的后座，即便是在炎热又乌烟瘴气的车阵里也
好。没有他的地方，每时每分每刻每秒，都讨厌。
　　每时每分每刻每秒，也都想看看他的脸，虽然有时候会延迟，他好听的低低的声音也
会失真。但怎么有可能？虽然菲律宾和台湾没有时差，但每次等到他下班、回到宿舍洗好
澡，他都睡了。一个月也只放假一天。放假的时候也不一定有空视讯，还要去处理很多杂
务，汇钱或寄包裹之类的。
　　这间宿舍很小，只有两层楼，走道堆满杂物，工厂二十个员工共用两间小到不行的浴
室加上厕所。老实说，他真心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只要有个人不小心点燃了某
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失火那目前倒是无关紧要，毕竟还没发生嘛，最让他受不了的是
每次洗澡都要等到很晚才轮到，而且隔天一大早又要起床。
　　他喜欢台湾。为什么？薪水高，比菲律宾高几倍。虽然一部分要给仲介跟老板，还是
算高，还能让他寄一些钱回家。给老板的钱号称是食宿的费用，但他就不相信那种食物的
品质值得这些钱，也不相信这种破宿舍有道理收这种程度的费用。抱怨那么多，他还可真
是个“不知感恩”的人啊。（借用工厂台湾主管的话。）
　　台湾是个不错的地方，如果他不是来工作的话。放假的时候，站在大排长龙的快递柜
台前，他有时会幻想自己带着一把吉他，跟乐团一起来台湾巡演，在灯光迷幻又充满烟雾
的音乐餐厅里面被人群簇拥。而且他身后是帅气操持鼓棒，脚踩大鼓踏板的曼纽尔。曼纽
尔就是那个他，恨不得打包装进行李箱托运来台的他。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幻想里面有一个是真的，就是那把吉他。他如果幸运地抽到好签
，早点洗完澡的话，他会在天台上弹吉他。城市边陲的光害仍然严重，夜空中星星很少，
但是天台上有风。夏天的时候，风也是凉的，这跟马尼拉的不一样。记忆中马尼拉的风即
使下过雨都还是温热的。
　　中学的时候，他会坐在阳台上弹吉他给曼纽尔听。那是曼纽尔房间的阳台。曼纽尔总
是会蹙紧眉头，认真地听他弹吉他。好喜欢这样的曼纽尔，浓黑刚直的眉毛底下，是颤动
的长长睫毛，还有深深的黑眼睛。曼纽尔比他大一岁，是社团里的学长，同时也是他最喜
欢的人（当然艾瑞克很确定自己也是曼纽尔最喜欢的人），又同时是他看过长得最帅的人
。
　　曼纽尔的肤色比一般人还要再深一点，而艾瑞克自己呢，肤色则比寻常人还要再白皙
一点，据说遗传自从来没见过面的德国寻芳客老爸。艾瑞克的老妈以前在马尼拉闹区的酒
吧里工作，专职应付来到“第三世界国家”性旅游的秃顶老白男。所幸老妈的亲人都还健
在，才接住了年纪轻轻就差点掉进社会安全网外无底深渊的老妈（即使生下了老爸不见踪
影的艾瑞克），也让原本该被丢掉的艾瑞克有机会长大，还有机会受教育。他有一个烂人
继父，这是弟弟妹妹们的由来，离婚在菲律宾是不合法的，不然老妈早该跟那个玩咖离一
离了。
　　曼纽尔长得像坏坏的玩咖，黑发及肩发尾微卷，嘴角总是挂著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
而且两只耳朵都挂著小小的闪亮银耳环。但艾瑞克用宝贝吉他保证，他男朋友是个又帅又
专一的人。即使他们正在远距离恋爱。即使曼纽尔身处在大学充满诱惑的花花世界里。
　　说到学校。私校的学费真的贵啊，公立名额太少了，资源又不好。艾瑞克中学读私校
，他的弟弟妹妹以后也要，所以他中学毕业就来台湾工作，赚到钱才能付以后的学费。而
曼纽尔继续升学了，他读的是菲律宾数一数二的顶尖大学，可以的话艾瑞克真想逢人就炫
耀他优秀的男朋友（只是想想罢了）。
二、曼纽尔，二十岁
　　曼纽尔躺在宿舍的床上，高举著双手端详刚剪好的指甲，每个指尖都有一点点细心修
剪的洁净白色弯月。像是他的手。自从认识了艾瑞克，就幼稚地学起了他剪指甲的风格，
只因为觉得很好看，而且一想到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一双手，就觉得开心。虽然现在的艾
瑞克，不知道双手长得如何呢。无论如何他都喜欢。
　　冷气有点过冷，墙上挂著的白色制服衬衫随气流微微摆动。大学三年级的曼纽尔主修
表演艺术。最喜欢的乐团是IV of Spades，他塞著airpods一遍又一遍地听着Mundo。
　　Mundo是世界的意思。喜欢一个人，有没有办法喜欢到，他就像是你的世界？忘掉了
真正的世界，只想要那一个人，他就是mundo。Hindi na maliligaw. 这首歌里面，不断
地重复著这句话。这句话每在他耳中出现一次，他的心就像是被谁轻轻捏住了。
　　Won’t be lost anymore. Won’t be lost anymore. （注）好讽刺啊，可是，真的
再也不想这样了，明明知道彼此都在，却好像找不到正确的路一样，没办法走到他的身边
。
　　以前的曼纽尔是个乐观天真到有点愚蠢的人。在一年前的夏天，庭院的大树传来异常
聒噪的蝉鸣，快要盖过艾瑞克心不在焉的吉他声。
　　曼纽尔少见地没有安静听他弹吉他，反而有点神经质地追问：“你为什么要走？不然
我爸……钱我爸可以……我是认真的欸……”讲话不怎么经过大脑的曼纽尔，直觉地斟酌
起字句。
　　艾瑞克的眼神飘向蝉鸣的方向，手指还是随意地拨著和弦，坚定但语气随意地回答：
“没关系，不用了。”
　　艾瑞克转头，认真地望着曼纽尔的眼睛：“等我赚够钱回来之后，我们来组乐团吧，
我弹吉他，你当鼓手，主唱我们找桑托斯吧，还是找珍妮……”
　　曼纽尔哭了。
　　艾瑞克放下吉他，把人高马大的曼纽尔揽进怀里，安抚地顺着曼纽尔及肩的长发。他
淡淡地说：“没问题的。”
　　一年后的夏天，也就是目前，曼纽尔在大学的社团里担任鼓手。因为长得很帅所以好
多人爱他，可是他只爱一个人。而这个人不在他身边。
　　曼纽尔的右手臂，靠近肩膀处，有一个别致的刺青：飞鸟、海浪、夕阳、吉他的组图
。而艾瑞克则是在左臂相同位置，也有一个相似的刺青，差别在于吉他换成了交叉的鼓棒
。
　　艾瑞克是一只飞往他乡的候鸟，而候鸟大概终将会回到家乡吧，停在所爱之人的身侧
。曼纽尔这么期望着。
　　台湾，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往北方飞，就能抵达的一个海岛国家。曼纽尔在shopping m
all里面喝过听说是台湾牌子的珍珠奶茶，在和艾瑞克约会的时候，都要排好久的队才买
到。曼纽尔不喜欢那种饮料，珍珠的口感好奇怪，奶茶又太甜。可是艾瑞克很喜欢喝，每
次他在喝的时候都会露出不自觉的甜甜笑容，跟平常一脸淡然的模样截然不同。
　　约完会载艾瑞克回家的时候老是塞车，重机卡在混乱又充满怒气和焦躁的车阵当中动
弹不得，但曼纽尔出奇地想念那样的时刻。因为艾瑞克会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身体极尽
所能地贴近他。其实不怎么舒服，因为很热，而且他们都在流汗，可是那让他感到亲近和
真实，好像是用这种执著的方式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想起暑气蒸腾中，艾瑞克汗湿的白皙脸庞，和他因汗水而有几缕紧贴脸颊的金棕色微
卷短发，还有那双温暖又清澈的褐色眼睛。好想他啊。Hindi na maliligaw.
　　希望有一天，能不要再迷失了，能够再次回到彼此的身边，回到他们的世界里，也就
是所爱的对方，他们的mun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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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Hindi na maliligaw”这句歌词的英文我使用了下面这位作者的翻译作品。
https://www.google.com.tw/amp/s/shistheone.wordpress.com/2018/03/16/mundo-by-i
v-of-spades-english-lyrics/amp/
IV of Spades perform "Mundo" LIVE on Wish 107.5 Bu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Kk655CDFn8&ab_channel=Wish107.5
IV of Spades乐团的介绍：
https://www.u5mr.com/5857/iv-of-spa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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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导者2018年所做的移工相关专题“台湾，危险之岛”：https://www.twreporter.org/t
opics/migrant-workers-death-in-taiwan
如果想更了解移工在台的情况，很推荐搜寻关键字：“移工　报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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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一写惊觉不知道哪里感觉有点像泰剧《因为我们天生一对》，最近才看了大概前面
八集吧，真的满好看的啦，就……就当作我……无意中有点致敬吧（汗）。
　　想更了解菲律宾或者移工议题，可以到我的噗浪看看，稍后会发一个噗，推荐一些我
写这篇所参考的纪录片、文章等等。
　　plurk: https://www.plurk.com/clichejunk
　　更新，已经发在这里了：
　　https://www.plurk.com/p/nzvlli
　　最后想感谢一下板上作者悍兔大，因为六月的时候看到他的一个噗文，才让我开始构
思这篇故事。最后，希望以后也能看到更多充满台湾味的不同题材，试着把目光放在社会
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