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陌千翠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在昏暗的房间之中,只余不远处案上一盏微光。他
勉强转头左右张望,发现心月正趴在床边睡着,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他想起身,四肢却仍
虚软无力;还没撑起身体,倒先把心月给惊醒了。
“大人!”心月一见陌千翠清醒,整个人跳了起来:“大人醒了!冬秦,快去通知殿
下!”
陌千翠挣扎着起身,“此地是……咳……”
“这里是东宫,太子殿下的寝殿。”心月扶著陌千翠坐起来,一面回答,又倒了杯茶
给陌千翠让他润喉。虽然心月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但从略显急促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也
比往常还要不冷静。
“那你怎会……”
“殿下无法分身,又不放心他人,所以让我与冬秦入宫照顾您。”心月答道:“殿下
很担心大人,有空就会过来看您醒了没有;您昏迷好几天了,前两日还发著高烧,急死我
们了……”
“抱歉,让你们挂心了……”
“大人说这什么话,平安无事就好。”心月接回喝干了的茶杯,又从旁取来一件厚袄
给陌千翠披上。“您前些天一入宫就没回来,我跟冬秦以为是被殿下留住了,谁料再收到
通知,竟说您昏迷不醒,怎会──”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心月闭上了嘴,下一秒楚云天就从帘幕后出现,还有些
气喘吁吁,显然是不知从何处一路奔来。
“殿……”陌千翠才开口,就被楚云天紧紧抱进怀里。陌千翠睁大了双眼,脸颊贴著
楚云天的胸膛,隐约可以听闻楚云天比平常快上许多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而有力地
敲击在他的心上,仿佛在宣告这是现实而非梦境。他半垂下眼帘,悄悄闻著楚云天身上令
人熟悉的气味,而心月已经识相地退到了帘幕之后。
一会儿后楚云天才放开陌千翠,双手仍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的五官,想把这张
脸刻进心里似的,看得陌千翠原本苍白的脸都有些泛红。“殿下……”
“别说话,让吾好好看看你……”楚云天的声音轻轻的:“吾多怕再也看不到你睁开
眼睛,听不到你再喊吾这声‘殿下’……”
这话揪得陌千翠胸口发疼,“对不……”
“你不用道歉。”楚云天以指按住他的唇:“是吾让你受苦了……”
“不、”陌千翠摇摇头:“是我……我……”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支吾了半天说不
出一个字来,只能低下头。
“千翠……”楚云天抬起他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避重就
轻道:“御医很快就来了,给御医看过后你吃点东西,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
再说不迟。”
陌千翠沉默片刻,“殿下,我……”
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小千翠醒了?”
这次随着声音出现的是龙霄及墨荆臣,陌千翠无法起身,只维持坐姿低头行礼:“龙
将军、墨大人……”
“好了好了,这种时候不必拘礼。”龙霄拍了拍陌千翠的肩膀,“你可吓坏我们了,
昏迷这么多天,再不醒来殿下恐怕不是找大夫、而要找道士了……”
“龙霄!”墨荆臣推了推龙霄,意示他不要多话。
龙霄自觉说错话,摸摸鼻子乖乖闭嘴。
陌千翠低头致谢:“让二位大人挂心了……”
“平安回来就好。”墨荆臣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对着龙霄道:“走了,让千翠
休息。”
“哎?我话还没讲完……”
“明天。殿下有更多话要跟千翠说。”
“可是……”
“吾要吃醋了。”
龙霄瞬间改口:“那我们先回去吧。殿下,末将告退。”
陌千翠不由得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楚云天看着两人离去,忍不住失笑:
“墨大人真是……牺牲形象。”
陌千翠也笑了出来,即便只有短短几句话,他知道龙霄与墨荆臣都非常关心他,他打
从心底觉得感激。
龙墨二人才刚走,御医就到了。年老的御医替陌千翠把脉问诊后,判定他只是气血虚
弱加上严重失温,既已从昏迷中清醒,便已无大碍,后续只需再好好调养,静养数日后便
能康复。又开了一长串药单及建议饮食,楚云天让御医亲自向心月交代了,才让他们离
开。
东宫的宫女各个伶俐,在御医看诊的这段时间已经备好了清粥,送来给陌千翠。陌千
翠昏迷了三天,甫清醒还不觉得饿,现在才慢慢浮现饥饿感。楚云天端著碗试了一口,才
用汤匙递到陌千翠嘴边。
陌千翠想自己吃,楚云天坚持要喂,陌千翠拗不过他,只好别扭著一口一口吃楚云天
喂来的粥。陌千翠只吃半碗便表示吃不下了,楚云天也不勉强,将碗放在旁边,又替他倒
了杯热茶,看着他喝下后,道:“你休息吧,吾不打扰你,心月会留下来,如果有事,就
让她来叫吾,吾会马上过来。”
“殿下,我……”陌千翠在楚云天走前赶紧叫住他,迎上楚云天直视的目光,他又怯
懦地低下头,细声道:“您……您愿意……听我……解释吗?”
楚云天原本已经起身,听闻此语,又坐回床榻边。“如果不想说,吾不会勉强你。”
“不……我……我想说出来,我想把一切……都告诉您……即使您不相信……”陌千
翠的声音带着颤抖,让一句话变得有些破碎。
“我相信。”楚云天握住陌千翠的手,想借此让他的精神能安定一些。“你说的话,
我都相信。”
楚云天短短一句话,让陌千翠心中百感交集,鼻头一红,泪水又湿了眼眶。他悄悄回
握住楚云天的手,轻声开口:“我出生在清尚皇都,父亲曾是朝廷重臣,我小时候过了一
段很富裕的日子,直到后来……父亲卷入朝廷党争,遭人构陷背负罪名,族人全数被斩,
家丁则流放边疆,发配为奴……母亲带着我拼死命逃了出来,伪装成被流放的女奴,一路
逃亡。身上本就不多的钱财很快用尽……如果不是那时是夏天,尚可露宿街头,若在其他
季节,我们肯定早已冻死。”
“那一年,我才八岁,每天和母亲乞讨剩食而活。母亲差一点就要到妓馆卖身,幸好
在那之前,碰到有人收留了我们。那时的我太小了,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但是他给了
我们安顿的屋子,我只记得他说有一个学堂,学堂里都是像我这样没钱吃饭的孩子,只要
我去念书,将来报效清尚,他就会给我和我母亲食物。”
陌千翠讲得很慢,声音很细,楚云天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我不晓得母亲有没有怀疑过他的用意,但不论如何,那是我们唯一能活下来的路,
因此母亲答应了下来。我开始每天去学堂念书,学习,那人也如他所承诺的,甚至给了我
们安身之处,终于不用再过挨饿的日子。”
“在学堂的日子很单纯,每天只要跟着先生念书,学堂的孩子年龄有大有小,从五岁
到十五岁都有,但十岁以下居多……年纪大的会渐渐离开,先生说,他们书念得好,获得
洛王赏识,为朝廷效命去了。学堂的孩子努力的目标,就是有一天被选上的是自己。我也
曾经抱持着这样的目标,每天努力学习。”
“有一天,换我从学堂被叫了出去,我连书袋都来不及提,就被带上马车,送到王宫
。那时我才十二岁,走在王宫里脚步都在发抖,我的心情应该是激动的,我就要得偿宿愿
,为清尚效力,报答洛王的养育之恩;但是那时我心中害怕超过了期待,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些抗拒前进的步伐,但是我只能发抖著一路往前,直到走到洛王面前。我低着头走进
去跪拜,第一次见到了洛王,我更害怕了……洛王说了一些话,大概是要我们运用所学报
效国家之类的,然后他要我抬头,看了看我,然后说……说要把我送去仪国学习,要我把
自己当仪国人……但为了怕我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要在我身上……印上他的名
字……”
说到这里陌千翠抖得更厉害了,他张口动了动,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楚云天见他脸
上不自觉流露的恐惧,伸出双手把他抱进怀中。“不想说就别说了。”他已经可以想见后
面的发展。
陌千翠抓着楚云天的衣服,努力地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才知道,离开学堂的哥哥
们都去了哪里……但是我也无法脱身了。两个人抓住了我,往我嘴里塞了布团,脱下我的
衣服……然后……用烙铁在我的背上……”
陌千翠再也忍不住,抱着楚云天放声大哭:“很烫、很痛……我以为……我会死在那
烫热的铁块下……”
“别说了。”楚云天紧抱住瑟瑟发抖的陌千翠:“别说了……”
陌千翠靠在楚云天胸膛上哭了一会儿,才勉力继续道:“我连再见母亲一面都无法,
隔天就被送上前往仪国的马车,我身上只有一个行囊,一些银票,还有一份假造的身分文
牒,上面写着我进入仪国后的假身份,出身地是一个我根本没去过的地方,父母已殁……
等……临行前还有人特别提点我,要我在仪国好好表现,有人会观察我的一言一行回报洛
王,若有功绩,我母亲也会得到赏赐……所以我只好……入宫前我定时会收到清尚的来信
,询问我一些仪国的状况,我只说自己的事,从不提跟仪国有关的事,是真的,殿下,我
从来没把任何仪国情报传回清尚……”
说到后面陌千翠的语气有些急促,仿佛急着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楚云天低声在他耳边
安抚他:“吾知道,吾知道……吾的好千翠不会出卖仪国……”
楚云天的话语让陌千翠稍微冷静了下来,继续道:“入宫后,也许是往来信件的检查
变得严格,清尚来的信少了,我也不每次都回,渐渐地就没再收到信了,我也逐渐忘记我
在仪国其实是用假身分活着,唯一记得只有背上的字不能被看到。直到……直到那日……
我……我不小心……”想到事情败露的难堪情景,陌千翠的眼泪又不自觉流了下来。那是
他必须背负一辈子的秘密,是被迫承担的重担,他却沉溺于情爱之中,让楚云天发现了他
不堪的一面。
“无妨,让吾知道这一切,吾才能和你一起面对。”楚云天用衣袖轻轻替陌千翠拭去
泪水,“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该死的是清尚那洛十二,竟像物品般对你……”
陌千翠抓紧了楚云天的衣服,颤抖著道:“在牢中,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
有人把我抓了出来,说要带我回清尚……我想留在仪国,一点也不想回去……所以我拼命
挣扎……最后他就把我丢在了雪地里……其实那样也好,我想留在仪国,就是死也要死在
仪国……”
“吾不会让你死。”楚云天第一次打断了陌千翠的话:“你想留下就留下,你是仪国
人也好、清尚人也好,吾会保护你,一定会保护你。”
“殿下……”羞愧与感动同时溢满陌千翠的心头,他想和他道谢,却哭得一个字也说
不出来,只能低着头,双手死死抓着楚云天,像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救命浮木般。
“那个从牢中把你劫走的人,你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吗?”楚云天一手轻拍陌千翠的
背安抚他,没忘记问最重要的问题。
陌千翠摇摇头,“他蒙头盖面……我没看到他的面容。”
“是吗。”楚云天有点失望:“也罢,我已命人去查了,一定很快就有结果的。”
“殿下,我……”陌千翠还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楚云天看着他,柔声道:“吾让你说太多话了……你躺下休息吧,还有什么想说的,
之后再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陌千翠脸上流着两行泪,轻轻点了点头。楚云天扶着他躺下,亲手替他盖好被子,在
陌千翠沉沉睡去前,紧握的双手都没有放开。
由于身体还很虚弱,楚云天不让他回去宅邸,陌千翠便暂时留在东宫休养。头几天陌
千翠睡多醒少,还经常做噩梦,但只要从睡梦中清醒时,楚云天都会在榻前,有时在看书
、有时在写字,不管在做什么,只要见陌千翠醒来就会放下手中的事,然后陪他用膳,和
他说说话,直到他再次入睡。楚云天还找来了安神的薰香,每天入夜后替他点上,不晓得
是否真的有效,但确实不再被梦魇缠身了。
几日后,陌千翠的状况好转了,不必镇日卧床休养,楚云天也不能再整天都陪着他,
必须到书房与朝臣议事,尤其出兵清尚一事,是他现在的首要之务。
在东宫里,楚云天不让宫女接近陌千翠,唯一能贴身服侍的只有心月和冬秦。楚云天
无法一直陪他,陌千翠可以说话的对象只剩心月,又不能离开东宫,难免感到无聊。他向
楚云天央求想回到自己的宅邸,楚云天仍然拒绝,陌千翠心知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
也不愿与他争执,便继续留在东宫。
楚云天看出陌千翠待在东宫的精神并不怎么好,也晓得他一个人闷得慌,想了想,便
让龙霄带着陆修来东宫探望陌千翠。
陌千翠见到熟人,果然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浮现自然的笑颜,龙霄只待了一会儿就
走了,让陆修和陌千翠单独相处,想来也更自在些。
“陌小弟,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龙霄走后,陆修便忍不住问:“才一阵子不见,怎
么就病了,还在宫中休养?”
“没什么……”陌千翠知道不能说实话,只敷衍道:“出了一点意外,已经没事了,
殿下担心我,才要我留在东宫。等身体好转些,就会回府了。”
“真的不要紧吗?”陆修一脸担忧,“出兵清尚在即,殿下的态度却变得有点奇怪,
又听说你出事了,大伙儿难免有些臆测……”
“你说殿下……殿下怎么了?”陌千翠不想再谈论自己的事,借机把话题转移到楚云
天身上。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楚云天怎么了?
“说不上来,就是跟以前感觉不一样……殿下都没跟你说什么吗?”陆修问。
陌千翠摇摇头,“关于北征,殿下一个字都没和我提过。”
“是吗……”陆修摸摸下巴,自言自语似地道:“难道是因为殿下发现了你来自清尚
的事情,所以刻意对你避而不谈?”
陌千翠愣住,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陆修,后者只对他露出微笑,又说了句:“不用这
么意外,旧学堂的阿德哥哥,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