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花》
　　　　　这夜一觉好眠，好到夏于镝清醒过来时，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快中午了。外头阳光亮眼，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外头传进对面一楼邻居家
　　　孩子在街巷里奔跑的欢呼声，以及隔壁姨母家的聊天声。叶家的装潢配置跟
　　　夏家不太一样，狭长型的房子，夏于镝的房间在最前端，无论艳夏、寒冬，
　　　晴天的太阳总能在一早将他晒醒，而睡前戴上的史努比眼罩总落在床上的某
　　　处。
　　　　　夏于镝坐起身，拉开毫无遮光作用的窗帘，瞧见对面二楼的布帘拉得严
　　　密，他又把窗帘拉上，走出房间。客厅里的父亲穿着一件四角裤盘腿坐在电
　　　视机前，双眼盯着电视盲目的啃著铁板面加葱蛋。
　　　　　夏于镝探头看了下自己的早餐，一模一样没有创意。摇摇晃晃地走进浴
　　　室洗漱。
　　　　　看着镜子里的脸孔，夏于镝感到不真实。真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自然
　　　也没有要过节的感受，昨天的落泪也好像从没发生过，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跟几个月前知道叶向森要结婚时完全不同。但就在那天他从阿信那获得的抚
　　　慰。
　　　　　外头广告声音骤响，父亲的呼喊也同时响起，“阿镝，你吃饱去姨母家
　　　帮忙，车钥匙也带着，说会用到车。”
　　　　　夏于镝应声好，连忙收敛心情，洗漱完囫囵吞枣的就把早餐吃尽，临出
　　　门前，父亲突然问了句：“还有想要继续学琴吗？”
　　　　　夏于镝一顿，“我再想想。”还要再继续吗？
　　　　　下楼出了124号大门，前往122号时，夏于镝又望了眼对面二楼。放下深
　　　造琴艺的念头，做出考一般高中的最终决定时，是阿信帮的忙。
　　　　　走进姨母家，连同大嫂，一家五口都坐在客厅，昨天喝得醉醺醺的叶家
　　　兄弟俩此刻精神奕奕地坐在一块聊天，大嫂则是低头看着一本风景照做封面
　　　的小册子，时不时停笔画记号。而所有人仿佛等着他一般，，各个看见他眼
　　　睛都发亮。
　　　　　夏于镝摸不著头绪，他以为不会遇到叶向森和大嫂，为掩饰心里的小疙
　　　瘩，化作一句淡淡的午安。
　　　　　叶向森不知道自己被小表弟暗恋单恋又失恋，先是对夏于镝为昨天的事
　　　情道谢，“昨天喝太多了，恍神到该谢的都没谢，但今天还是要麻烦你，想
　　　请你跟阿林去归还礼服，我和如濡要去旅行社商量一下行程异动的问题，回
　　　来在一起为晚上布置？”
　　　　　夏于镝看了眼叶向森，又看向被放在钢琴附近尚未装饰的圣诞树，一口
　　　应允。他接过婚纱店的取件单副联，到一旁跟大嫂清点物品，就听到叶向林
　　　和叶向森说，“哥，阿镝已经15了，不要再用跟小朋友商量的口吻说话了，
　　　我听了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夏于镝秒抛弃大嫂，跨步移动到叶向林旁边，
　　　往人脚板上一踩——
　　　　　叶向林发出惊天哀鸣，最后整箱婚纱含饰品都是夏于镝扛上车的，被踩
　　　得拐脚的叶向林就负责开车。
　　　　　“你真的一点团队合作的概念都没有。”
　　　　　“谁要跟你团队合作，我就喜欢阿森哥哥那样跟我说话，你不要多事。”
　　　夏于镝瞪了叶向林一眼，握拳举高很想捶叶向林，但怕出车祸。
　　　　　“好好好，我不多事，你拳头收好。”叶向林车子驶上中山北路，“晚
　　　上你要不要邀请你家小男朋友来玩？说是朋友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夏于镝拳头还没放下，吓得瞪大双眼就此定格。
　　　　　车子停在婚纱店前，叶向林打双黄灯暂停，“就在对面。我前阵子常加
　　　班，回家时眼睛没瞎就看见了。”
　　　　　夏于镝脑子里乱成一团，应该要辩驳，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所以叶向
　　　林知道自己和阿信的关系？
　　　　　混乱中，夏于镝捏在手里的取件单副联被叶向林抽走，“你们做爱要记
　　　得戴套，有戴吧？”
　　　　　夏于镝原本只是被吓到的表情，变成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模样，乃至浑
　　　浑噩噩的历经整个归还过程，到买齐材料回到叶家。车子方在家门前停妥，
　　　夏于镝开了车门下车，才记得回话，“不要！而且，他还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叶向林捞过后座的东西，下车上锁，跟在夏于镝身后进大门。
　　　　　“不是！”夏于镝走得很急，楼梯一步三阶，大声驳斥，“你最——”
　　　　　“不是什么？在房间就可以听到你们在争论。”两人抬头看见二楼探出
　　　一颗头，夏于镝见是叶向森，露出从小到大讨救兵的委屈表情，叶向森接到
　　　球，笑着开口：“阿林，你都27了，不要再一天到晚挑衅小朋友了。”
　　　　　“听见没？”夏于镝松了一口气，一脸得意的抛下叶向林，率先进了叶
　　　家二楼门，“阿森哥哥你们怎么那么快？”
　　　　　“有其他团员反应过，都没事就回来了。”叶向森手上拿着圣诞树彩带，
　　　像雪反光的颜色。
　　　　　夏于镝终于感受到家里真的要过圣诞节，很快地把阿信的事抛到脑后，
　　　伸手想接过彩带，然而叶向林从后头超过夏于镝，率先从叶向森手上拿过彩
　　　带，还不望回嘴，“确实是小朋友。”
　　　　　夏于镝听见这句，拉长手就去扯那条彩带，两人在客厅里绕起圈子来，
　　　追逐打闹中圣诞树渐渐地挂好彩带和灯饰。
　　　　　叶向森搬来梯子，让夏于镝爬上去做最重要的工作——放树顶的星星。
　　　　　夏于镝站在顶端，笑着接过叶向森递来的金色大星星，好像回到小时候，
　　　每次装饰圣诞树，或是过节装饰家里，最重要的步骤阿森哥哥总会让他完成。
　　　夏于镝看着星星怀念那段什么都不懂的时光，笑容变得些许落寞。
　　　　　突然他后脑杓被一颗空心的塑胶彩球击中，他扭头一看，叶向林正把另
　　　一手的彩球塞进叶向森手里，往后退了一步。
　　　　　“叶向林！”夏于镝动作迅速的下梯子，从箱子里抱起几颗彩球，追着
　　　叶向林扔。
　　　　　叶向森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一边说，“你们两个比我跟阿林还像亲兄
　　　弟。”
　　　　　夏于镝听见，手脚动作没停，连忙说，“要也是我跟阿森哥哥，才不要
　　　阿林这种只会欺负弟弟的哥哥！”
　　　　　叶向林连连被击中，房子不算大，干脆停下闪躲，从旁抓起靠枕把球一
　　　一击飞。
　　　　　幸好闹剧没有持续很长，大嫂拿着一叠剪好的纸从楼上下来，“我剪好
　　　了，这些可以贴在窗户上。”夏于镝和叶向林立刻停下脚步，四人分工合作
　　　将客厅的窗户边沿都贴满一棵棵小圣诞树剪影。
　　　　　大嫂关掉客厅大灯，让阳光照进屋内，地上立时出现一排小树倒影，年
　　　轻的叶家夫妻相视一笑。夏于镝见状撇开视线，恰好看见对面二楼的阿信，
　　　还没来得及做表情，叶向林突然轻推夏于镝一把。
　　　　　“快，毕业典礼最后的才艺表演。”叶向林说得很小声。
　　　　　夏于镝诧异，“你在说什么，昨天就毕业了。”
　　　　　“不，那是预演，今天才是正式的。”叶向林继续怂恿，“况且，录音
　　　跟现场是有差别的，这你总该认同吧？”
　　　　　夏于镝微微侧身，偷瞄叶向森，只见他们夫妻俩正弯腰收拾起满地用不
　　　到的物品，他又转头看向对面二楼，阿信正望着这里。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时望着他时总盈满笑意，全心全意的只有自己，
　　　此刻也一样专注，却没半丝笑意。
　　　　　夏于镝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抿唇，敛去脸上的抗拒，走到钢琴前坐下，
　　　掀开琴盖后调整椅子高度，稍微活动十指，这时他感觉到叶向森和大嫂已经
　　　停下手边动作，看着他的背影。
　　　　　夏于镝把背挺得很直，左右手同时按下第一个音。
　　　　　耳熟能详的曲目立刻在客厅里回荡开来，是从什么时候起，全心依恋叶
　　　向森的？
　　　　　那时他年纪很小，父亲工作忙，每天能看见父亲的时间只有睡醒送去上
　　　课，和父亲下班后来抱已经睡着的他回家，其余时间他都跟在叶向森身边。
　　　　　而那阵子母亲刚过世，夏于镝还记得自己当时非常黏叶向森，执著到叶
　　　向森要练琴，姨母凶他都不肯放手，硬是在一旁捣乱。
　　　　　为了安抚他，叶向森无奈地抱起他，将他放在腿上弹奏一些简单的乐曲，
　　　几乎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如此。但大部分的曲子他都不记得了，唯二记得的就
　　　是这首《小白花》，印象强烈到甚至让他在小四的直笛考试上以这首拿了全
　　　班第一。
　　　　　想起这件事，夏于镝不小心笑出来，乱了几个拍子，他赶紧稳定下来。
　　　　　但，事实上是，当知道直笛考试可以选《小白花》，夏于镝就卯足全力
　　　练习，吹到放暑假回来的叶向林说根本是魔音穿脑，听久了都觉得这首根本
　　　不是《小白花》，直嚷着要把他的直笛扔了。最后是叶向森想办法，趁叶向
　　　林不在时，用琴音打暗号，隔着一道墙陪伴夏于镝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正是这年，夏于镝知道自己对叶向森的情感不似一般年长者的敬仰爱慕，
　　　是更深沉，希望独占，只有自己拥有，他人口中所说的爱情。
　　　　　只是，身分与年龄的双重隔阂是这辈子无法突破的障碍，他不敢不愿也
　　　不想突破界线。然而倒数钟声敲时，他幸运地找到新的避风港，在那里毫无
　　　顾忌地释放伤痛，就像遍地可见的咸丰草，想把自己活得灿烂，恣意到不顾
　　　一切。
　　　　　夏于镝本有点不甘愿的坐上琴椅，随着乐声起伏而勾起的回忆，和逐渐
　　　厘清的头绪，让他越弹越愉快。
　　　　　他想，在灿烂的阳光底下，这些应该可以继续吧？把兴趣跟回忆维持下
　　　去，然后顺着时间慢慢地长大，也许会有哀痛愤怒或遗憾，但美好的事情依
　　　然存在，就像记忆中的《小白花》。
　　　　　曲毕，他听见掌声，睁开眼叶向森在他旁边，伸手开心的揉他的发，弄
　　　得夏于镝哀声求饶。
　　　　　这确实才是毕业，仿佛了却一桩心事。
　　　　　视觉晃荡中，他眼尖瞧见对面二楼的大门关上，不一会一楼大门走出青
　　　年，穿着防风夹克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