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对面这个医师，叫朱文宇。
　　他是我们家第二任的的家庭心理医师。
　　我有时觉得好笑，我们家的大人们明明各个都顽固又不通情理。但却愿意听从好几年
前爷爷听从他的朋友建议的“找个家庭咨商师”？真的是笑掉我的大牙。
　　虽然爷爷前几年过世以后，照理来说已经可以取消这个令人尴尬的传统。只是我老爸
是在美国念大学，他很信这些。我想经过不同文化的洗礼之后，观念变得不一样吧。真可
惜，我和他的尴尬关系并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顺带一提，苏家里面从来不出现来咨商的人，只有我和我叔而已。
　　我今天是破了例了。
──
　　该从哪里开始呢……？
　　喔，我爸。他是苏家的长子，我爷爷过世之后就接管家里的公司。我从小到大看过他
笑的次数……应该近乎零吧。
　　我印象当中的他，就只是个相当严肃的人。他总是板著脸、总是谈著工作。我小时候
没有什么关于他的记忆。只记得上学后，我们就算一个月不见到面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因为他都在公司，我都在我叔叔家度过。至于我妈比较常在家，但她也几乎都在忙公司的
事情，所以我和我妈也不是很亲近。
　　后来我学会翘课。我爸妈就算被老师打电话请来学校，大部分也都是爸妈公司的特助
或我叔叔来学校处理。对我来讲，比起和我爸妈打交道，这不正常的状况反而轻松很多。
反正我一点也不在意学校老师或同学的眼光。我叔叔来参加班亲会的时候，全班来参加的
妈妈、还有老师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叔叔，甚至主动跟他要电话，说要介绍女朋友等等，反
正这样也让我满开心的。
　　上了高中后，我觉得自己的变化满明显的。首先，我和我爸几乎不再吵架，也是因为
我和他的交集越变越少了。再来，是我不再给他惹事，每天都会乖乖去上课。这可能也是
我不好意思再给特助叔叔和我叔添麻烦了吧。这也难怪我爸有什么事情，都会请我叔转达
给我，因为我确实比较听我叔的话。
　　“劲恩，聊聊你叔叔吧。感觉你很常提到他。”
　　“嗯……他是个怪人。”
　　我叔和我一样，都是苏家的异类。要我说的话，他真的很“狂”吧。我虽然很少和父
母见面，但只要看到我爸和我叔在同一个空间，我就会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
和我爸讲话都酸溜溜的，我叔也是少数会让我爸在公开场合爆青筋的人，哈。
　　比起我爸，我叔叔比较常和我在一起。比起叔侄，我觉得我们更像平辈又无话不谈的
朋友。
　　不过我们上个月吵架了。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叔他……前几个月过得很惨。”我说。
　　我叔那段日子整天喝酒抽菸、抽菸喝酒。我看他也都把工作给辞掉了，整天都在恍神
。暑假那时我在他家等他等了好几天，都没看他回家。就连丧礼也是我爸亲自把他踹醒后
给拎去会场的，用的还是我的钥匙开的。
　　我其实是很担心他，因为再怎么样放纵，我也没看过我叔这样子。那天我记得我求他
带我去百货公司走走，顺便散散心。刚好看到一个新出的皮夹，我准备买给我朋友当礼物
。结果我叔喝醉了，我带他坐出租车回家路上，我跟他讲皮夹的事情。
　　到家没多久，他酒一醒就抓着我开始哭，然后还一边骂我。
　　“他骂你什么？”
　　我深呼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朱医师好讨人厌，怎么问的问题都这么烦人？
　　“反正……我叔跟我说，叫我不要这么年轻就确定自己的性向。”我说。“我回他，
喜欢男生或女生不是天生的吗？然后我叔叔就凶我，他说我乱讲、我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之
类的话。”
　　“你自己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叔叔那个样子真的吓到我了。他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自己被
苏家的家族讨厌，不只是因为自己是私生子而已。”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爸妈、我们家其他的亲戚，我早有耳闻这些人对我叔叔
和他母亲的嘴脸是多么令人厌恶。他们不会刁难会摆脸色给我叔叔。只是，那个表情真的
不是对待家人的态度。
　　“我叔叔和我什么都聊，除了他自己的私生活之外。”我说。“所以他和我说这些事
情的时候，我才会吓这么大一跳。”
　　我还记得他骂完我之后，一边哭一边说“我完了……我会被你爸骂死……”之类的话
。甚至我爸还来特别打电话来问我跟叔怎么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主动关心叔叔的事
情。但这些事我没有和朱医师说。
　　“朱医师，其实我愿意来咨商是为了我叔。”转换完心情之后，我缓缓道：“我想，
如果咨商有用的话，应该可以帮到我叔叔吧。”
　　我和我叔的关系虽然没有破裂，只是我们不再提上次那件事情。而且我觉得叔的身体
这几个月以来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无法放着他不管，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所
以或许……这个方法或许会有用吧。
　　“当然，你们家全部的人都有预约。你叔叔虽然从来没出现，每周二晚上八点还是他
的咨商时间。”
　　“我下次想办法骗他来吧。”我撇了一眼时钟，和朱医师做了约定。
　　“当然好。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要先跟你说。”我看见朱医师推了推眼镜。
　　“苏老太太在吞药自杀前一天，就是来我这里咨商的。”
　　……我实在是没有料到这件事情，但我已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