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总裁要求从头说起,连城遵命照办,从烧肉饭局开始说起。
“今年年初,还不到过农历年的时候,我和小蝶相约吃晚饭。你也知道,法
律事务所的工作不简单,小蝶又在争夺合伙人位置的关键阶段,下班后的美食可
以纾解压力,对她来说很重要。
“当然不是每天约啦!小蝶更喜欢回家吃饭,多数时候我也有三只羊要照
顾。嘿,这个句子是不是很妙?好像我真的养了羊咩咩要喂食、洗澡、挤奶——”
“你好像觉得时间很多?车一到,我保证掉头就走。”
“好、好!我、我紧张嘛!”连城匆匆一笑,跳过饲养羊咩咩的日常,再说
下去,“那天我们吃烧肉,非常热门的一家名店,平日去得稍晚,候位队伍就会
大排长龙,假日订位更要提早好几天。餐厅对面有家万银的分行,说不定你也吃
过?或是听说过?没有吗?不感兴趣?好吧!总之,我们到得算早,运气不差,
店里有位置,上菜快速,肉又好吃!”
张雁鸣尽可能不出声地叹了口长气,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需要忍受这种冗
长无用的开场废话。
“吃饭闲聊的途中,小蝶请我帮忙,内容当然你已经知道。”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连城当然不知道总裁非要听他亲口说的真正原因,只感觉对方语气严峻,应
该很生气。
“就是……小蝶拜托我假扮她的男友,给令尊令堂一个交代,短暂缓解被催
婚的压力嘛!”
总裁所在的阴暗处传来奇异的动静,像是噎到了什么的短促抽气声。连城瞇
起眼努力看,黑暗中只看得见总裁的轮廓。
“你……你还好吗?”
他听见意义不明的含糊喉音,然后黑影轮廓点点头,“说下去!”
“喔,”连城伸手抓了抓后颈,总裁的声音有点抖,是错觉吧?“一开始,
我当然觉得荒谬,也拒绝了。其实到现在我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太多。但是小蝶没
有夸大她的困扰,担任假男友的这几个月,我自己也有体会,那种女大当嫁、越
大越不值钱的压力真的能把人搞疯,连我这样的条件,你父母都欣然接受,催著
要我们赶快结婚。”
他刻意停顿下来,满心期待总裁开口,要他别妄自菲薄,跟他说——你很好
啊!好到我不愿意让给妹妹。
但是总裁不说话。
唉,好吧,装可怜不管用。连城摸摸鼻子,继续他的解释。
“我答应帮忙,算是好几个原因加在一起的结果。我和小蝶经常互伸援手,
她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而她口中需要欺骗的对象,在当时只是听说过的名人、媒
体上见过的脸孔。老实说,我的罪恶感很薄弱,好奇心倒是十分强烈,接触万历
张家就像游览奇幻主题乐园,我的意志力没有坚强到能够抗拒到底,道德也不算
高尚。”连城自我调侃地笑了笑。
“总之,我被说服了。小蝶的正牌男友最有资格反对,连他都大力赞成。”
“正牌男友?”
连城终于又听见总裁说话,声音没有先前冰冷,他稍微松了口气。“杨大厨
他们也不知道,小蝶把男朋友藏得很好。”
张雁鸣侧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她真正的男友是那个姓邹的画家。”
“我都叫他小画家”连城微微一笑。他就知道总裁可以马上把事实拼凑出来。
“小蝶觉得你们家不可能接纳他当女婿,甚至会使出什么厉害手段逼走他。
我从没见过张蝶语大律师真正害怕什么,直到她说起失去小画家的可能性。”
连城对着眼前的那一片黑暗,尽力挤出最诚恳的表情,“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不该由我来说。可能的话,我想要拜托你花点时间亲自认识小画家,挑个小蝶不
在场的时候,把他堵在不能逃的地方,然后——”
“……离题了。”
喔对,连城用力想了想原本的话题主轴断在哪里。
“我刚才说到……说到……啊,说到我同意帮忙,具体的内容不过就是每到
重要的节日跟你们家吃顿饭,充当小蝶几个月或半年的男友,然后和平分手。后
来发生的种种,纯属意外。你问我有没有一点愧疚……是有过一次吧!”他顿了
顿,语调忽有变化,变得轻柔,“那一天,在明新医院的台阶,我的确感到内疚。
当时我真正想做的不是分食巧克力,我想要告诉你,我也是。”
张雁鸣在黑影中的姿势改变了,他让连城联想到察觉陌生人靠近的野猫,因
为警戒而变得无比专注。
或许杨大厨没有提到自己的性倾向,但是连城已经不太在乎,他迟早是要对
张雁鸣坦承的。
连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应该告诉你,我也是同性恋,国中就发现了。
我应该跟你分享将近二十年身为社会少数的心情,或许可以让你……少一点寂
寞。”
张雁鸣是个老练的生意人,只要刻意下功夫,情绪能够一丝不漏。可是他的
多年历练显然不适用这种等级的震撼。他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待在阴影处,否则他
忽白忽红的脸色、既惊讶又错愕的表情根本无法躲过任何一双眼睛,连城老早就
会发现杨大厨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那么,究竟杨大厨说了什么呢?
张雁鸣在脑中搜索记忆,惊觉所谓〝一个弯的〞更可能是指连城。他们是前
室友,是合伙人,多少年相处,怎么可能不知道?连城根本没有出卖自己的秘密,
相反地,他显然还为他向伙伴们说谎。
连城守住秘密,也守住跟妹妹的约定,的确合乎他的性情。假设没有今天的
阴错阳差,连城还会坦白吗?或者就像妹妹的原始计画,数月后两人分手,船过
水无痕,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永远被蒙在鼓里?
“除此之外,我不想要改变过去的任何事。”张雁鸣及时回神,听见连城说,
“在苏格兰高地,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打开车篷;即使路上没有羊,我也会自己把
车开下道路!因为每一件发生的事,我都不后悔,跟你共度的每一分钟,都值得
珍藏。”
太多讯息了!张雁鸣举起一只手打算叫停,对方却仿佛没有察觉,“我真的
催促过小蝶,想要赶快结束这整件事。为难的是,我无法告诉她,让我感觉急切
的原因……”
连城的视线先是落在张雁鸣脚边的红砖路面,然后往上移到应该是对方双眼
的位置。
“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
连城三十年人生第一次这么郑重说出这几个字。也是第一次,什么立即的反
应都没有收到。张雁鸣动也不动,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
连城小心趋前一步,张雁鸣的身躯才颤了一颤,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他想再往前走,一辆车驶近,在他们的几步距离外停下来,熄掉了大灯。两
人同时转头,驾驶座的窗口探出安东尼的半颗脑袋,察觉到气氛异样,又很快缩
回去。
张雁鸣忽然迈开脚步,往车子的后车门移动。
“你要走了?”连城低声问。
对方的动作僵了一瞬,“……我现在没有办法说什么。”
话一说完,张雁鸣便快速上了车。座车重新起步,沿着街道边缘慢慢从连城
面前驶过。车窗玻璃一片漆黑,他只看见错愕与失落交错的自己的脸,模模糊糊
倒映在上面。
* * * * * * *
座车在岔路拐过弯,进入下一条街,不能再看见后方的人影时,张雁鸣要求
部属靠边停车。
“发生了什么事吗?连老板看起来似乎有点沮丧。”
“那就是你好心代替同事来接我的原因?急着看看你耍的艺廊花招能有什么
效果?”
安东尼不必透过后照镜确认,听老板的声音就知道老板不爽快,也知道认罪
的时机稍纵即逝。
“被您抓到了!”他往后照镜抬头,让总裁看清楚自己充满真诚歉意的脸,
“很抱歉没有事先向您报告。”
“什么时候知情的?知道多少?”
“总裁又知道多少呢?”
“安特助,这是你唯一的一次警告。”
安东尼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测试老板的底线。
“是老夫人委托我做的调查。”
他老老实实都说了。关于自己如何对连城进行严密的背景调查,能找到的资
料一样也没漏掉,往上追溯好几代,包括连城姊姊的夫家也顺便看了看,还有餐
厅的经营、资金人事……等等。
他没有查到半点问题,连城怎么看都是个社会栋梁好公民。
然而,当调查触及到感情世界,他很快便发现〝好男人不是已婚就是同志〞
的玩笑话竟有几分真实,连城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一次也未曾和女性交
往。
一开始他还以为大小姐又受骗,后来发现连城并没有对大小姐隐瞒性倾向,
两人的情谊深厚。于是他接着又猜,或许他们打算缔结一桩无爱的婚姻,婚后再
各自追寻不能公开的对象,就像许许多多的少爷千金们做过的一样。
“那时候我才发现邹文雅的存在,”安东尼解释道:“显然大小姐已经和他
同居生活好几年,只有非常少数的几个亲近友人知情。”
张雁鸣闭了闭眼,叹气道:“我们全家都承诺过大小姐,不暗中探查她的隐
私,承诺的范围包括你们这些部属在内,你也清楚。”
“根据老夫人的说词,如果什么都没有查到,调查不就等于不存在吗?”
“诡辩是行不通的。”张雁鸣摇摇头。他想到妹妹的如意算盘——计画败露
之前和连城分手,将整件事消弭于无形。
他懂妹妹的烦恼,真的懂,却对妹妹的解决方法一时感到难以消化。
“但是总裁……拒绝委托更加行不通,老夫人会往外寻找征信社,那太危险
了!所以您可以想像我有多么为难,讲了会陷总裁于不义,因此才隐瞒您,全是
为您着想。”
“喔,为我着想。”
“总裁请别忘记,我终究找到好方法间接暗示了您啊!”车内空调超强,冷
汗仍然从安东尼的背脊滚下来。
“收藏画作是李总的嗜好,他约我去逛偶然发现的画廊,里面展示著好几幅
像极了大小姐的作品。我们认为总裁会感兴趣,所以跟您提起,不意竟让您发现
这桩天大祕密!将来大小姐或任何人问起,这套官方说法完全能够应对,没人能
指控我们事先做过调查。
“当然,我的初心是希望总裁自然而然发觉。或者,促使连老板自白又更好!
我觉得试试没什么坏处。”
“没什么坏处。”
“总、总裁,您一直重复我说的话,好可怕。”他的衬衫大概都汗湿一半了。
“你是为我母亲查探,怎么不对她说实话?”
“如实禀告老夫人,事情一定闹得很大。将来大小姐要寻仇,老夫人也不见
得保护我。”安东尼苦笑。
“我就会保护你?”
“因为我也照应了连老板啊!我知道总裁就算一时生气,日后气消,一定对
我加倍赞赏感激。”
张雁鸣瞇起眼,瞳中闪过警戒的光芒。
“是,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同性恋。”
车内安静了一阵子。
如果安东尼是昨天或今早这么说,大概可以吓总裁一跳。但是他现在提,和
连城那里爆出来的各种讯息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再说,假设有谁可以自行
发觉老板的秘密,那个人当然最可能是擅长四处蒐罗情报的安特助。
“我希望连老板是那个能带给您快乐的人,您们之间有火花,我看得出来,
您可不能因为我们的希望一致而责怪我。”安东尼鼓起勇气又说。
“你的胆子不小。”张雁鸣睨他一眼,语气里却没有怒意,“还有谁知道?”
“我知道的,Chris和佐久间也都知道。李总什么都没察觉,他想买画,因
为送给大小姐会很好玩,此外没有太重视邹先生,他说他的作品平淡无奇,不合
他的喜好。”
“嗯。”
张雁鸣抬手肘靠住车窗下缘,撑著半边脸颊。本来他应该要为了部属造成的
背信而对妹妹感到内疚,现在这份内疚却被妹妹和连城的荒谬计画抵销了大半,
而这场荒谬的骗局原该造成的负面观感,又被自己的性倾向其实并没有泄漏出去
的一场虚惊给削弱了。
搞得他都不知道此刻该有什么样的感受才合理。
“事情本来不必搞得这么复杂,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小蝶生气就生气,
我能应付。”
“可是总裁,由我告知的话,您恐怕要花好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原
谅连老板,期间心情一定很坏,大家都遭殃。若是由连老板主动坦白——”安东
尼说著嘻嘻一笑,“我猜那是今晚发生的事?您现在就已经消气了不是吗?”
“谈够了,开车吧!”
“是,总裁。”
座车重新驶回道路,夜已深沉,交通顺畅,他们连续遇上绿灯,到了第三个
十字路口才被红灯拦下。
安东尼看了看号志灯显示的漫长秒数,又往后照镜瞄,忍耐许久的好奇心终
于压制不住,“总裁,您在画廊有发现大小姐的秘密吗?连老板是在画廊向您坦
白的吗?”
“不是,在画廊的时候,连城他……随机应变了。”想到早先的闹剧,张雁
鸣忍不住面露微笑。
他喜欢我。连城的表白迟了一段时间,终于又在脑里响起。
安东尼从后照镜瞥见那抹难得的笑,心中惊喜。他不敢多嘴破坏气氛,悄悄
把视线挪回到号志灯上。
“真不敢相信我妹的离谱计画竟然奏效,害我这几个月——”张雁鸣轻咬嘴
唇,及时打住。纵使安东尼全都知道,他也不习惯吐露心声。
“请问总裁,我可以为连老板说几句公道话吗?”
“现在不想听。”
号志灯终于转成绿色,安东尼踩动油门,继续直行,在静默的空气中稳当驾
驶。
五分钟后,又一条十字路,张雁鸣开口,“你现在可以说了。”
五分钟,还真是久呢!安东尼忍着不露出笑意,“报告总裁,我的调查很彻
底,连老板没有假造任何事,表现出来的也是真性情,他只是认真信守承诺,实
在不能算是犯了大错。况且,总裁也知道,大小姐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那
份说服力和坚持程度是很惊人的!”
“有你做盟友,连城倒很幸运。”
“喔不!才不是连老板的盟友,我是总裁的盟友!永远一心一意、赤胆忠心,
只考量总裁您一个人的利益!”
“狗腿要适可而止。”
张雁鸣往后放松了背脊和肩膀,脸颊又靠回车窗边的手背,“你的行为依旧
令人难以接受,再有下一次,就准备找新的工作吧!”
“是,总裁,绝对没有下一次。”
“最近连城要是跟你联络,就说我在生气。”
安东尼快速朝后照镜瞥去谨慎的一眼,“总裁打算气多久?”
张雁鸣没有回答,他闭上双眼,没骨头似地沉进座椅中。先是一整日的疲倦
袭上来,让他长叹一口气。
然后是轻松,彻底从罪恶感中解脱的轻松,像一池温度正好的热水裹住了
他。
连城喜欢我。
他的嘴角悄悄弯起,心脏轻快鼓动着。漆黑的窗玻璃映出了他的脸、和他的
微笑。
(待续)
花了20回,十万字,总裁终于开心了!
总裁办公室里的员工们的好日子要来临了!\^o^/
三只羊那边应该就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