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多长?约莫是一片叶子落下的时间。
萌发、抽芽、舒展到长成,运气好些,随四季更迭,枯黄衰老,最终坠下枝头;命中
带煞的,被强风吹拂或鸟雀啄食不得善终,也属天道循环。
当初要以这个常和衰败、凋坠挂勾的“落”字为独生子命名时,向来相敬如宾的叶老
爷和叶夫人破天荒吵了一架。
最后是叶老爷引用苦杏寺住持一句“人生有起有落,处得逆境方得圆满”,才说服叶
夫人答应。
那时刚满周岁的叶少爷窝在奶娘怀里,只会吸着手指头傻笑,浑然不知亲娘为了一个
平安顺遂又响亮好记的大名,连叫丫环磨墨写离缘书的念头都动过。
说到底,都是为了孩子好。
叶家做的是南来北往的买卖,举凡柴米油盐吃穿用度都沾了些。数代经营下来,算得
上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贾之家。
锦衣玉食养著,雕梁画栋住着,五岁的叶少爷顺理成章长成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娃儿,
除去性子有些顽皮。
五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叶落仗着自个儿长得可爱又是双亲中年得子的心肝宝贝,
虽不像螃蟹横行霸道,但在府里斜著走、倒著走,甚至兴致一来原地绕圈不肯走,也没人
敢吭一声。
幸亏叶少爷除了出外经商的爹,还有个在家管事的娘。在鸡毛撢子的淫威下,叶落虽
然任性妄为些,也不至于往长大后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不归路奔去。
那日正逢佛诞,叶夫人带他去城郊的苦杏寺参拜,祈求爱子身体健康,夫君经商顺
利。
殿上的金身大佛不言不语,还不如殿外吱喳蹦跳的麻雀有趣。
喜动不喜静的叶落瞧着娘亲合掌闭目喃喃自语个没完,再瞧瞧旁边如出一辙的奶娘,
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轻手轻脚爬下蒲团,迈著小短腿跨出正殿。
他想去爬树抓麻雀,偏偏寺里的古树一棵高过一棵,找不到梯子也没家丁帮忙,只得
作罢去追蝴蝶。
佛诞日让平日清寂的苦杏寺添了许多香客,不到半人高的叶落也不怕生,追着蝴蝶在
男女老幼间穿梭,不过眨眼工夫,闯进人迹罕至的后院。
后院洞门边立著香客止步的木牌,向来不对外开放。院里有棵号称千年之龄的银杏
树,据闻是三代前的得道高僧栽种,百年才一结果,传言可治百病解百毒,此寺也因而得
名。
叶落头一回见到如此浓荫蔽日拔地参天的古树,小嘴微张,惊叹一声后愣在原地忘记
动弹。
不远处,单薄削瘦的小沙弥停下动作,杵著竹扫帚望去。
清风徐来,翠绿的银杏叶扑簌簌落了满地,粉雕玉琢的锦衣小童就站在树下,仰首凝
望。
无求等了一会儿,才放下竹扫帚向前。
他合掌见礼,嗓音清朗平和,“阿弥陀佛。见过小施主。”
叶落望着眼前粗布衣衫上满是补丁的小和尚,傻气地摇摇头,“我不叫小施主,我叫
叶落。你是谁呀?”
“小僧无求。”
“无求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反客为主询问的小沙弥温声说:“我在这里扫落叶,你呢?”
“我娘说今日是什么……鸡蛋日,带我来──啊,我娘!我娘不见了!”这时才回过
神的叶落左右张望,发现亲人不在身边,开始慌了。
无求抬手,摘下落在小童头顶的银杏叶递过,“你瞧,这是什么?”
叶少爷盯着翠玉小扇般的叶片眨了眨眼,“这叶子真好看。”
“喜欢的话,送给你。”
“谢谢无求哥哥!”叶落扬起软软的笑,方才差点哭着要找娘的模样荡然无存,拿着
那片银杏叶自顾自玩起来。
慌乱杂沓的脚步和寻人的呼喊自前庭传来,无求拍拍叶落的肩头,指向通往前庭的洞
门,“家人在找了,我带你过去可好?”
玩得起劲的小少爷捏著叶片不放,毫不见外地牵起小和尚的手,“好呀,无求哥哥带
我去找娘。”
礼佛参拜结果把儿子弄丢的叶夫人差点没急白头发,对着无求千恩万谢,临走前捐了
翻倍的香油钱。
被娘亲紧紧抱在怀里,连落地沾土也舍不得的叶落只能趴在娘亲肩头,挥舞白嫩嫩的
小手大喊:“无求哥哥!我再来找你玩!”
奶声奶气的承诺,就算是才九岁的无求也没放在心上。
站在住持身旁的他双手合十,低头回了一句:“阿弥陀佛”。
望着叶家母子离去的背影,白眉白须的老住持拍拍无求肩头,没有多言。
谁料隔年佛诞日,六岁的叶落依约来访,而且熟门熟路地一路闯进后院,仗着自己看
不懂木牌上的禁制文字,找到依旧在那儿扫落叶的无求。
平常再稀奇古怪的玩具也是没半日就腻,小少爷却像对那棵银杏树情有独钟,除了盯
著看,时不时摸一摸抱一抱,就可以不吵不闹地待上许久。
扫完落叶的无求不放心把他一个孩子丢著,拿出经书陪他坐在树下。
有时拿树枝树叶玩累了,小少爷会亲亲热热地趴在盘腿而坐的无求膝头,问他刚才
唸的经句是何意涵。不管这娃娃能听懂几成,秉持苦海渡人不分年纪的无求一本正经地解
释完,看着叶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回去玩他的叶子。
都说一沙一世界,这叶家小少爷倒真把一片叶子玩出三千世界的变化来。
风吹叶落,古寺禅院中,诵经声与笑闹声交织,其乐融融。
黄口小儿尚能借口识字不全擅闯禁制,知书达礼的叶家夫人却不行。参拜完发现儿子
又溜进后院的叶夫人为爱子的莽撞行径向住持赔礼,却得到老和尚颇具深意的微笑。
“阿弥陀佛。小施主与我佛有缘。”
怎么看都是儿子贪玩乱跑,怎么就能扯上佛缘?自知慧根太浅的叶夫人只能连连称
是,感谢住持宽容,转头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七岁、八岁、九岁……随着年纪增长,两人的会面不再限于佛诞节。在叶落十岁那
年,他已经能在奶娘和家丁陪同下,自个儿到苦杏寺玩耍。
叶落来得越勤,越有人不是滋味。某些修行不到家的师兄弟酸溜溜地说,无求这是走
了狗屎运撞上大金主,说不定哪天就能还俗,回到滚滚红尘逍遥快活去。
充耳不闻的无求只是跪在大殿的蒲团上,将经书又翻过一页。
不忮不求,本就是住持师父当初为他取名的用心。
砍柴挑水是修行,陪玩陪读也是修行,对他而言并无不同──直到那个隆冬夜里,见
到冒雪而来的叶落。
十二岁的小少爷裹着狐裘只身来访,站在禅房前收伞。
屋外雪片如冰刃,那柄精巧华美的绢伞比起挡雪遮风,更适合去烟柳画桥边挡挡缤纷
落英。
叶落小心翼翼,犹豫要不要叩门叫人,习惯睡前再读一遍经文的无求还没睡,怕吵著
其他人,披衣而起把他拉到后厨去。
起火,煮水,拍姜……趁著煮姜的空暇,无求才看清小少爷裹得像只毛茸茸的雪兔,
连双眼也哭得通红。
先塞了干净布巾让他擦去头脸的霜雪沙尘,无求翻著橱柜里的糖罐,边问:“只剩下
一点糖渣子,将就著用好吗?”
叶落乖巧点头,末了想起无求背后没长眼睛,补了句:“都行。无求哥哥不用麻烦,
我就是、就是……”
无求转过身,依旧平静宁和看着他。
叶落捏著布巾发抖,低头喃喃:“就是想来看看你。”
无求望着那张被冻得比雪还白的小脸没再问,说道:“你穿着溼衣会着凉。我去拿
套粗布衣裳给你换上,待你的衣衫烤干再换回去。”
“谢谢无求哥哥。”
无求收了他褪下的狐裘和被融雪沾湿的外衫,临走前吩咐:“帮我看着火,水滚就把
火熄了。知道怎么熄吗?”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叶家少爷眨了眨眼,被冻得有些木的脑袋瓜挤出一个方法:“泼
水?”
“也行。”无求泛出轻浅笑意,转身走出厨房。
不一会儿,他带着一套干净衣衫回来。
大灶里的炭火被炉灰掩了大半,剩下微微发亮的余烬。叶少爷到底没用笨法子。
无求翻出一个炭盆分了火,挂起衣裳烘干,而后将糖罐底层的细碎糖粒全倒进锅内,
待搅拌融匀再大滚一次,才舀了一小碗出来。
“小心烫。”递过瓷碗,无求不忘叮咛。
接过姜汤道过谢,小少爷说:“夜里冷,无求哥哥你也喝。”
于是无求也为大半夜忙进忙出的自己倒了一碗姜汤。
怕烫的叶落捧碗小口喝着,看看手里完好无瑕的靛青瓷碗,再瞧瞧无求手上好几处锔
补的破碗。
“无求哥哥,寺里没钱买新碗吗?缺钱的话,我让我娘再捐点?”
“拿去济贫了。身外之物,堪用就好。”
叶落点点头,想起他送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日用杂物,也被无求哥哥道完谢就
捐了出去。
短烛燃光,随着漏进窗隙的寒风摇曳,映出灯下一双人影。
姜汤下肚半晌,叶落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爹要娶小妾,我要当哥哥了。”
无求听着,拿过他手里的空碗,又盛了半碗姜汤让他暖手。
“我娘很伤心,寻死寻活的……可我爹坚持要娶,连我的话也不听。我讨厌这样。”
叶落抬头,十二岁的脸上稚气未脱,却在逢此家变后,隐约有了少年的轮廓。“无求哥哥
你说,为什么人那么贪心呢?有了一个妻子,还想要第二个?如果是我,娶妻后肯定一心
一意待她,不会再看别的姑娘一眼。”
无求望着自己那只锔过的破碗想了想,问:“你有喜欢的点心吗?”
“有啊。我喜欢豆沙饼、桂花糕、千层酥、山楂糖……”
耐心等小少爷点兵点将数过一遍,无求又问:“你只吃一块就够了?”
叶落瞪着眼睛,“怎么够!我每次都要吃四五块,常是奶娘阻止我,叫人把点心收走
不许我再吃……不然,我能把一整盘都吃光!”
“这就是贪。”
“可是、可是……”小少爷皱起眉头,“吃点心跟娶妻这种大事……一样吗?”
“贪一块桂花糕是贪,贪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也是贪。并无不同。”
叶落觉得这说法不对,偏偏又讲不出错处,只能咬著唇沉默。
盯着冻到发白的唇片被咬得殷红甚至泛出血丝,无求动了动指尖,最后只是淡淡提
醒:“别咬了,会疼。”
松开牙,叶落更觉委屈。
他瘪著嘴,“我不想回去了……可以待在这儿吗?”
“你要出家?”
小少爷歪著头问:“出家是什么意思?”
“出家就是像我这样,断离亲缘,离开疼爱你的爹娘、奶娘、家丁、教书先生、童蒙
院的玩伴……自己砍柴烧水做饭洗衣,礼佛念经,参禅悟道。”
小少爷想了想,“等我哪天不讨厌他们了,想回去也不行?”
不是没有后悔还俗的办法,但那不是现在叶落该知道的事。于是无求哥哥冷酷地向他
摇头,“不行。哪怕他们要来见你也不行。既然出家,就应六根清净,断绝一切尘缘烦
恼。”
叶落立刻打了退堂鼓,“那我不要!我、我还是想看到他们……”
无求作结:“那便是你尘缘未了。”
小少爷突然反问:“那无求哥哥呢?你也不能见爹娘了吗?”
无求愣了一瞬,才恢复平素的淡然,“我是孤儿,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是住持师父
把我养大。”
叶落拉着他的手,皱起小脸心疼道:“无求哥哥你别难过,我爹娘分你一半!以后生
辰的寿面和贺礼都分你一半!”
如果爹娘能像寿面分成两碗一人一半,或许真是美事一桩。
无求顺水推舟说:“所以,好好珍惜你的爹娘,当个好孩子。”
向来忘性比记性大的叶落连忙称是。
看着眼前时而成熟时而懵懂的小少年半晌,无求轻轻扯出被握紧的手,走到屋角查看
烘烤的衣物。
他推窗看了一眼外头持续呼啸的风雪,“不如,你在这里委屈一夜,天亮后我再送你
回去。”
“我跟无求哥哥在一起很开心,才不委屈!”
天真的童言童语,比方才下肚的姜汤还暖心。
提起归途,无求这才想起,“这一路风雪,你一个孩子怎么过来的?”
“骑马呀。我十岁就会骑马了!我爹特地让人买了一匹小马给我,牠叫银杏,现在就
栓在大门口,我带你去看?”
无求摆手,“夜里骑马太危险,下回别这样。”
“好,我听无求哥哥的。”
无求又问:“山门深锁,你怎么进来的?”
“嘿嘿!”小少爷得意的笑,“无求哥哥你也没发现吧?靠近后山的矮砖墙有个狗
洞,从那边可以直接钻进来啊。”
难怪他脸上除去碎雪还有泥尘。
无求差点叹气,只得再提醒一遍:“下回也别这样。”
叶落应下,“好,下回我走正门进来。无求哥哥你也要记得,把那狗洞填起来,不然
有坏人偷偷钻进来就不好了。”
少年僧人忍不住笑叹,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提点。”
半个月后,叶府迎进年仅十八的美貌偏房,原本以死相逼的正室夫人在爱子游说下妥
协。没人知道原本也极力反对的叶少爷为何转念,只知道在那之后,他常往苦杏寺跑,有
时一住就是两三天才回府。
为此,叶夫人又贡献一大笔香油钱。苦杏寺的老住持干脆用那笔钱在后院盖了间小砖
屋,就当专门给叶少爷听经留宿的禅房。
屋子盖好后,那些沾了醋的流言蜚语更加难入耳,连什么金屋藏娇的浑话都出现了。
无求不当一回事,倒是某回被练剑受伤来这儿撒娇的叶落听见,差点冲去找住持告状。
幸亏叶家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无求哥哥不开心。
无求一边帮他换药裹伤,一边平心静气地捡了几个佛经掌故与他细说。小少爷参透几
成不清楚,起码没再风风火火地要找住持主持公道了。
这混浊俗世,哪来那么多公理道义?
盯着前臂那处比大夫包得还仔细的伤口,叶落笑得灿烂,“谢谢无求哥哥,你待我真
好。”
“习武防身济弱是好事,但也要照顾好自己。”
叶落乖乖答应,随即又想起什么,恨恨地咬牙说:“无求哥哥你再等等,等我长大,
就把这儿买下来!”
“要做什么?”
叶落把少年僧人那双因长年劳作布满粗茧的双手拢进掌心,认真严肃地说:“到时你
就不用做这些粗活啦!我还要把那些说你坏话的讨厌鬼都赶出去!一个都别想留下!”
小少爷的手像上等羊脂玉,莹白柔润,光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惯出来的手,和他日晒
风吹提水劈柴的粗糙手掌天壤之别。而且那双手很热,估计是满怀热血的缘故。
想到这里,无求挣开叶落的手,提起药箱道:“与其花钱买下这里,我更希望你能以
有用之身,去为更多人谋福。”
叶落笑了,“无求哥哥你真厉害,我师父也这么说。”
小少爷讲起教他练武习剑的师父就两眼放光,少年郎对快意恩仇的江湖总是心生向
往。
“那就好好听师父教诲,”以后少来这儿蹉跎了。
无求那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后半句含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
开始练剑后,叶少爷往苦杏寺跑的次数减了不少。加上随着年纪增长,他要学的功课
越来越多,但不管再苦再累,每隔两三个月,他总会抽空去苦杏寺看看那棵千年银杏树,
再跟他的无求哥哥说上几句话。
有时听着无求读经,听着听着一下午就睡过去;有时只能相聚短短一刻,无求就被其
他师兄叫走,忙这忙那尽情使唤。
叶落十七岁那年,终于得到师父允许,提剑闯江湖。
可惜小少爷出门忘记看黄历运气不好,孤身撞上他师父的毕生宿敌。对方是赫赫有
名的使毒大家,免不了在叶落身上做个记号,权当给老朋友送礼问候。
那毒不致命,只是发作时疼得撕心裂肺,嚎起来一里外的街坊邻居都能听见。偏偏江
湖人的独门配方让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对方放话,除非叶落的师父三跪九叩去求,才肯大
发慈悲救他小命。
叶落的师父是在东北一带成名已久的剑术耆老,某日游历江南,看这少年机灵可爱才
一时脑热收了当关门弟子玩。没想到一不小心,吃了死对头那么大一个亏。
上门跪求甭想,但小徒弟的毒也不能不管。正当老剑客打算外扬家丑广求江湖朋友施
救,一盒千金难买万金难求,号称能治百病解百毒的百年银杏果被送到叶家。
除了银杏果,药匣里还有好几味珍贵药材,以及一张交代如何煎服解药的处方。
齐聚叶府的数位名医检查完那盒银杏果又一同看过方子,皆认为可以一试。
三日后,叶少爷身上的诡异奇毒全解,已能下床行走,如同常人。
传说,苦杏寺那株千年银杏树所结之果已全数毁于前朝战火,哪怕是太医院的药库也
没幸存。数年前露妃病重,圣上曾发黄榜悬赏灵丹妙药,其中亦有这百年银杏果,但直至
露妃病逝,始终不得见。
如今,却因为一个平凡商家子并不致命的毒伤,重出江湖。
兹事体大,叶老爷给了那些大夫异常丰厚的诊金,又暗中派人监视跟踪,就怕此事泄
漏,殃及爱儿性命。
叶落的师父自然也晓得其中利害,但老剑客自诩高人没有淌浑水的打算,在知道小徒
弟能跑能跳后,扔给他一本剑谱比划几次,就回东北养老了。
数日后的深夜,以药方上的字迹为凭,叶氏夫妻带着叶落叩响苦杏寺的山门。
“阿弥陀佛,方丈已恭迎诸位施主多时。”
子夜未眠的灰衣僧人执灯在前,领三人往住持禅房去。
途经大殿,眼神乱转的叶落一眼就看见那个浑身血污伤痕累累,仍挺直腰杆跪在佛
前的身影。
“无求哥哥!”
抛下爹娘,叶落冲进大殿一把抱住早就出气多,入气少的无求。再抬头,气得双眼发
红的叶少爷对那领路僧人吼:“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犯了什么错,你们尽管冲着我
来啊!”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灰衣僧人似乎料到有此波折,心平气和地说:“这是无
求自造之因,自领其果,与旁人无关。施主若还有惑,请随贫僧移驾,敝寺住持将为诸位
施主解疑。”
“不要!我不走!”叶落抱着奄奄一息的无求,盯着他干裂结痂的唇片,双眼几欲喷
火,“你们到底罚了他多久?居然连水都不给他喝!”
“叶落你太放肆了!佛门净地,不得胡来。”
叶老爷出声管教逆子,只是成效甚微。
叶少爷听不进亲爹的骂,一把扛起本来就削瘦,如今更只剩一把骨头,半昏半醒的无
求,“我要带他回去,之后随你们怎么罚我都行。”
“落儿你冷静点!”
叶夫人上前帮着劝,被叶落轻轻一把推进叶老爷怀里。
叶老爷一手揽著夫人,单靠一手又拦不住爱子,也是焦头烂额。
眼看叶家少爷要在大殿佛前强行掳人,灰衣僧侣也没拦阻之意,站在原地低诵佛号。
“放我……下来……”因为棍伤高烧发热的无求用力咬了咬舌尖,维持一丝灵台清
明。他跪了七日,粒米未尽,连水也没喝几口,此时虚弱得连挣扎都无法,只能倚在叶落
怀里,气若游丝地说。
“不要!我不放!我这辈子都不放了!”叶落的眼底有泪,低头俯在无求耳边轻声
说:“无求哥哥,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们再也不要在这儿被欺
负了……”
“阿弥陀佛。”
又是阿弥陀佛!叶落瞪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口的老住持和一干弟子,“方丈大师,
无求哥哥救了我一命,我也要救他一命。冒犯之处,叶落改日再来向您请罪!”
白眉老住持合掌道:“施主可问过无求意愿?”
叶少爷不用问也知道,正要开口,衣襟被轻轻一扯。他低下头,看见无求闭上双眼,
以气声说:“放……开我……”
至此,叶落知道,他的无求哥哥不可能跟他走了。
其余弟子会意上前将无求抬走,经过方丈时,老和尚塞了一颗约莫是吊命的丹药到无
求口中,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根据方丈的说法,无求救人心切情有可原,但讨取药方后偷盗灵药也是铁铮铮的事
实,不容抵赖。于是他自请三百戒棍,而后不食不语,跪在佛前忏悔。
无求怎么知道寺里还有百年银杏果?那张可解独门奇毒的药方又从何而来?还有那些
作为副方的灵材妙药……对于叶氏夫妻连珠炮的疑问,方丈都不疾不徐地解答。
那盒百年银杏果是前代方丈所遗之物,圆寂前交代需是贤良圣德之人有性命之忧方得
使用。怕引来有心人觊觎,故只有历代住持才知情。年前现任方丈大病一场,病榻前打算
传位无求,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不料无求没答应,依旧殷勤地侍奉汤药,尽心尽力。
或许是老方丈尚有尘愿未了,从鬼门关前捡回一命,两人也闭口不再提此事。
之所以露妃病危时没将药材上贡,因为露妃虽倾国倾城才艺无双,但为了争夺圣宠,
背地里阴损缺德之事可没少做,离贤良圣德的标准差了天南地北。
老和尚不后悔这决定,却没想到被他视为下任掌门的无求竟为一己之私,将百年灵药
拿去救治不过中了江湖奇毒,性命无忧的叶家少爷。
至于那份解毒药方和其他珍稀药材的来历,老方丈微微一笑,低诵佛号道:“阿弥陀
佛。既是肉骨凡胎,总有些不欲人知的过往。”
既然住持大师不愿多说,叶氏伉俪也不好再问,回去后再送许多滋补益气的药材过
去。明眼人知道,那都是要给还虚得下不了床的无求。
打那次后,叶少爷仗剑江湖济弱扶倾的雄心壮志灭了不少。他依旧练剑、念书,跟亲
爹学着操心自家买卖,得闲就往苦杏寺走。
只是现在的他不再执著一定要找无求哥哥了。
有时他就来抱一抱那棵古树,在树下站一下午,明知无求后来为了静养搬进那间小砖
屋,赌气似地,隔着一扇木门就是不喊人出来。无求也确实无欲无求,没人喊就专心在案
前读经抄书,哪怕分神抬头望一眼窗外的身影也无。
有时叶落来访,撞见无求在扫落叶,两人又像以往闲话家常,彷若无事发生。
但叶落心底清楚,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
至于是什么?变好还变坏?他尚不知晓。
绿叶转黄,飘飘落下。一年容易又秋天。
这年无求二十四岁,叶落年满二十,束冠之年,取了个“止扬”的表字。
比起叶落,叶止扬唸起来更拗口。好在对无求差别不大,除了“你”,他还是更常唤
叶少爷“小施主”。
已是执掌大半家中生意的叶大少爷,这句“小施主”听在耳里,怎样都透著不寻常的
亲暱。
叶落猜,他那六根清净的无求哥哥怕是没想那么多的。于是他悄悄将这份亲暱压在心
底,午夜梦回拿出来尝尝,似乎还能品到多年前那碗姜汤的味道。
深更雪夜里的那碗姜汤,热烫呛辣后带着一丝幽微的甜。
让他回味至今。
这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北域暴雪,再来是西疆蝗灾,东南沿岸的海寇贼心不死,强抢渔获便罢还顺带打
劫美貌男女,扰得渔民苦不堪言。满朝文武吵了数月,终于吵出结论愿意派兵,虎视眈
眈的南蛮便在此时挥军北上,烧杀掳掠。战报传进京城时,好几个南方都城早已沦陷。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正值青壮的练武之人?
叶少爷理所当然接到了征兵令。
临行前夜,他去了一趟苦杏寺。
知道少爷心意已决,任凭亲娘以泪洗面以死相逼也不听,无求只是交代几句,递给他
一块巴掌大的牌子。
“这是哪国文字?”上头弯弯绕绕的蝌蚪文,看着实在别扭。
“艳川族。”
“艳川?那个造反被灭的西疆部族?”叶少爷皱眉,“你哪来这东西?”
“在我襁褓里的。”
“什么?”叶落连忙将那块似木非木,似铁非铁的名牌塞回给无求,“这么贵重的东
西,我可不能拿。你快收好!”
无求微勾嘴角,道:“你平安归来再还我即可。”
叶落盯着那抹稍纵即逝的笑意,傻气地揉了揉眼。
他的无求哥哥总是一副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的样貌,在他记忆里,笑的次数堪比天落红
雨六月飞霜,太罕见。
他呆呆地盯着无求的脸,一时无语。
不知道小少爷犯哪门子病,无求站着等他清醒,才道:“答应我,活着回来。”
这下换叶落想笑了。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这事是他一人说了就算吗?
但既是无求哥哥的要求,哪怕赴汤蹈火他也会拚命办到。
于是叶落慎重地将那块名牌收进贴身锦囊,里头还有他娘红着眼到各大佛寺庙宇为他
求的平安符、写着生辰八字出身所在方便以后认尸的铁锁片。
“我答应你。”
无求难得囉嗦一回,“大丈夫一言既出,”
“八马难追!”叶落故意耍宝,想逗他忧心忡忡的无求哥哥再笑一次,只是没能如
愿。
无求盯着叶落那张神采飞扬的年轻脸孔,胸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低声唸了几句佛号,平静道:“时候不早,回去休息吧。”
向来道别完转身就走的无求,这回把人送到山门外,盯着骏马上的身影直到被重重树
影吞没,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
“你可想好了?”
神出鬼没的老住持站在他身后问。
那名牌以艳川特产的铁木矿打造,刀枪不入驱邪镇煞,贵族血脉才有资格配戴。牌
子的原主是艳川公主,灭族后被送进宫中成为所谓异族蛮妃。她不甘受辱三番两次逃出禁
宫,最终仍死在回家的路上。
无求是她留下的遗腹子。一路跟着亲娘颠沛流离,又不幸早产,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幼年体弱多病,成年后怎样也长不壮。
当初还不是苦杏寺住持的方丈上山采药时救了这苦命女子,也为自己抱回一个不烫手
也不像山芋,却麻烦百倍的小娃儿。
有那铁木名牌在,若无求有心,要在今上只能用拐瓜劣枣形容的龙孙帝子间争个东宫
之位,应当不难。
但不管国仇也好家恨也罢,老和尚还是希望这孩子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
无求确实没有愧对他的法号。他双手合十道:“弟子既入佛门,那些都是尘缘,该断
则断。”
老住持难得贫了一句:“若真要断,怎会把那牌子送人护身?”
无求突然伸手朝空中挥了挥,随后与他擦肩而过,回去了。
白眉方丈愣了一瞬才会过意来,这是嫌他像蚊子嗡嗡烦人。
“唉,孩子大了叛逆啊……”
南蛮之役打了一整年。
圣朝在天灾人祸左右支绌的绝境里,硬生生用无数边疆将士与官吏百姓的性命铸成一
副血淋淋的铁拐,摇摇晃晃地撑了过来。
时值年末,战事进入尾声,叶落一直没消息。
自古以来,南蛮便是崎岖多山的瘴疠之地,这种时候能顺利送到家门口的十之八九都
是悲报。没消息或许才是好消息。
比起叶家那双食不安睡不稳的爹娘,无求能吃能睡,就是跪在佛前诵经的时间比以往
长了许多。
“弟子愿折寿换命,求我佛慈悲,护叶落周全,平安归来。”
不过一句祷词,无求一日下来总要反反复复叨唸再三,深恐这阵子祈神拜佛者太多,
佛祖漏听他的心愿。
明知要修心悟道不该有此执念,偏难自制。
一百零八颗念珠随着佛号一遍遍地数,直到丝线崩断,珠子滚了满地。
无求瞪着青石砖上四散的小叶紫檀珠,呆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起身,将那些散落的珠子
一一拾回。
一百零八颗佛珠,一百零八种烦恼。可他的烦恼只有一人。
数日后,叶落提早自前线退下,据说是被南蛮特制的破甲箭一箭穿心。
亏他命不该绝,身上的护心铁甲被破,箭头撞上那块刀枪不入的铁木牌,只在胸口留
下殷红如血的瘀痕。至于力道过猛被震伤心脉口吐鲜血坠下马来……都属后话。
受了伤见了血,起码小命保住,还因为替收拾余孽的副将挡了这箭,得以提前回乡休
养,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闲不住的叶少爷在家躺了两天哄爹娘心安后,大半夜又溜进苦杏寺。
无求对他深夜来访司空见惯,接过归还的名牌随手一摆,盯着他看了许久。
就在叶少爷打算脱下衣衫,让他的无求哥哥看清胸口伤势确无大碍时,无求抬手制
止,低声道:“回来就好。”
叶落不知道该说什么,拉着无求的手,傻兮兮地笑,半点热血杀敌勇猛救人的英姿也
无。
这一回,无求没再挣开他的手。
大战在腊月收官,以南蛮再度称臣与二十年岁贡结束。圣朝百姓勉强可以过个太平
年。
在家养伤顺带帮忙看帐,准备采办年货的叶少爷本来悠哉得很,直到他娘出了一道难
题。
吓到头发白了一半的叶夫人为了把爱子彻底栓在身边,这回学聪明,不一哭二闹三上
吊了。
“……娘,您方才说什么?我耳朵不好,没听清。”
叶夫人跪在自家佛堂的蒲团上,朝来请安的儿子重复道:“我说,你若不给我娶个媳
妇儿进门,生个白胖孙子传宗接代,我就出家当尼姑去。”
按照叶少爷以前的性子,或许会顶一句:“可您现在跟尼姑也差不多呀?”
在叶老爷那个年轻貌美的十八岁小妾风风光光进门,没多久又生下一对玉雪可爱的龙
凤胎后,叶夫人除了教养已经不太需要管教的叶少爷,就已移居佛堂,每日青灯古佛,茹
素诵经不曾落下。
只有佛祖才真正爱她怜她,不像夫君背叛,也不像爱子忤逆。
眼前的宝贝儿子像屁股着火在家待不住,三天两头往城郊佛寺跑,她都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地忍了,但一趟参军报国下来,差点连小命都上缴朝廷,当娘的实在忍不了。
叶夫人的心思很简单,青年人没定性,娶妻生子后肩上担子重了,就不会说走就走成
天瞎跑了。
叶落盯着亲娘这些年下来确实柔和娴静不少的面相,可惜眼底的执拗却没因为梵音洗
礼被磨去,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叶夫人阖上经书,转身牵起叶落的手,语重心长道:“儿啊,娘现在什么也不求不
盼,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能成全娘吗?”
叶落挣扎许久,叹了一口气。“您让我想想。”
这是一招缓兵之计,但叶夫人也不怕。自己拉拔长大的孩子有几斤几两重,她很清
楚。
心烦意乱的叶落牵了陪他一起长大的银杏出门透气,信步闲逛,一抬头又到了苦杏
寺。
叶少爷苦笑。似乎他除了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栓好马喂了些草料,让银杏在这里乖乖等待,叶落进了禅寺,一路和僧人们合掌见
礼,来到后院。
哪怕天灾频传战火连绵,院里那棵千年古树依旧矗立,不为红尘悲喜。既入世,亦出
世。
叶落站在树下看了半天,这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一偏头,他看见端著茶盘而来的无求。
叶落自然而然接过茶盘,与无求在树下石桌边落坐。
听完叶少爷的烦恼,无求端著茶杯没开口。
心里早有主意的叶落仍抱着一丝企盼,忍不住问:“无求,你怎么说?”
束冠后,叶落就不叫他“无求哥哥”了。
无求放下茶盏,垂眼回道:“娶妻生子,天经地义。”
叶落扯扯嘴角,喝了一口热茶,又烦躁地将瓷杯落回原处,力道之大溅出几滴茶汤。
“就这样?你就没其他话想对我说?”
无求这才抬头看他,盯着那张写满希冀渴求的脸,淡淡地说:“阿弥陀佛。”
叶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几回,咬牙切齿抛下一句“谢谢大师指教”,拍桌子
走了。
特别留的霍山茶还热著,氤氲馥郁,可惜无人鉴赏了。
无求端起那杯被抛下的茶,一口一口,极慢地自个儿品完。
叶家少爷要娶亲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大街小巷。
婚期订在半年后,对象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容貌品德皆是上选。原本,以叶
家的门第还算高攀,是对方仰慕叶落侠胆仁心又曾上战场立过军功,早将芳心暗许。
能结成这门亲事,不管叶老爷还是叶夫人都欢喜得很,直呼三生有幸。
两府联姻,三媒六聘全依古礼而行,叶少爷被那些繁琐礼制綑得团团转,加上正值商
贸旺季,家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人都忙瘦一圈。
那半年内,叶落还是会去苦杏寺。但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真被厌弃,能顺利见着
无求的机会不多,哪怕见着,也是聊个两句就没词,相对无言不如归去。
半年转瞬即逝。
叶府找人相好吉时,准备天亮出发迎娶。新郎官早早就寝,却是左翻右翻睡不好。比
起只见过一面的漂亮姑娘,另一张无悲无喜无动于衷的冷脸在他眼前直晃,扰人清梦。
只得披衣而起,上马出门。
三更天,无求还没睡下。
知道少爷想在这里待到天明,无求也没拦他,本想收拾东西回通铺睡一晚,却被叶落
拉住手。
“算我求你,就这一回。放心,我什么都不做,就想你再陪陪我。行吗?”
那夜无月,天边只有几颗稀稀落落的星。
小砖屋灭了灯,昏暗中只有并肩挤在一张床上的两人。
叶落躺得笔直,规规矩矩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无求,忍了许久才嗫嚅开口:“……你
睡了吗?”
过了片刻,无求轻轻应了一声。
“成亲后,我大概就不能常来找你了……”开了个头,之后似乎简单许多,叶落续
道:“那个狗洞我讲过好几次了,一定得填起来啊。你身子弱,又没有武功在身,很危
险的。”
叶落絮絮叨叨地说,比起聊天,更像他一个人对着暗夜追忆往昔。
“还记得那只冻死的燕子吗?我用石头给牠做了个墓碑,每次来都会摘花放在墓前。
后来那墓碑不见了,我难过得差点要哭。你安慰我,说那燕子已经成佛,不需要墓碑了。
我说,可是没有墓碑,我哪天忘记牠怎么办?你说,你会帮我记得牠。”
“有回我突然想吃栗子,但附近都没小贩在卖。你拉着我到后山摘了好多栗子,回来
把落叶堆点了,给我烤栗子吃,后来被你师兄看见,大骂一顿。我始终觉得你师兄是嘴
馋,因为那栗子好香好好吃,但都被我们吃光了,一颗都没分他。”
“每年春天,我家后花园都会来好多蝴蝶。有次我抓了几只特别漂亮的,黏在泥金笺
上送你,结果惹你生气了。你说我为你犯了杀戒,以后没办法到极乐世界去,抓着我抄了
好几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极乐世界看不见也摸不著,我一点也不稀
罕,可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
多数是叶落十二、三岁那几年的事,芝麻绿豆大的琐事也被他钜细靡遗记得清清楚
楚。
如今回想,那些年仿佛什么都没做的虚度,又像已将此生的轰轰烈烈都经历。
叶少爷讲著讲著,就把自己讲睡了过去。
毫无睡意的无求听着身畔逐渐沉稳的鼻息,悄悄起身。
他坐在榻上望着叶落的睡颜许久。
伸出的指尖在叶落唇上一寸空悬许久,最终还是收手,下榻而去。
直到轻浅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叶落才睁开眼睛。
其实睁不睁开眼睛,已经没有区别。
他颤抖著,缓缓摀住了自己的嘴。
娶妻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直到那年佛诞,叶落才惊觉已经许久没去苦杏寺抱抱那棵
银杏树,看看那个人。
一年一度的佛诞日总是苦杏寺最热闹的时候。
叶落带着人不好直闯后院禁制,站在洞门边朝后院遥遥望了一眼。
千年古树依旧,风吹落叶纷纷。树下有个持竹扫帚洒扫的青年僧人,轮廓深邃似带着
异族血统,别样英俊。可惜苍白病弱,身形削瘦如同他手里的竹杆。
“夫君,那位是谁?”过门还没满一年的叶少夫人柔声问。
叶落收回目光,淡笑道:“一位故人。”
“不上前打声招呼吗?”蕙质兰心的妻子续道:“我头一回来这儿,想到处看看,待
会儿再来寻你?”
叶落拍拍她的手,“没事。我们别打扰大师清修,改日吧。”
少夫人没再坚持,挽著叶落的手随他带领,四处游览去了。
人的一生有多长?或许是一片叶子落下的时间。
对无求而言,他这片叶子已落下大半,离地不远。
五十岁,半百之年。他一直以为凭这副不中用的皮囊和无所求的性子,连四十都活不
到。
人间八苦,“求不得”为其一。老方丈当年为他取名无求,他活到这把年纪,算是没
愧对期盼。
老和尚在无求三十岁那年圆寂,医毒双绝的江湖过往恩怨情仇也随人死灯灭,化作尘
埃。
他还是接掌了苦杏寺,尽管师兄弟们不服的不服、不屑的不屑。
偶尔,他会觉得那件掌门袈裟沉得过分,单薄的身子骨撑不起,配不得。但想想天地
之大,似乎也无处可去,又如缩头乌龟窝回后院的小砖屋,守着他的银杏树。
他也只剩这棵不言不语不离不弃的银杏树了。
他还是会跟叶少爷见面──现在该称叶老爷了,就在一年一度的佛诞日,不多不少,
一年就那么一天。
听闻月前叶老爷得了个白胖金孙,看来该改口叫叶爷爷了。
后院洞门边的禁制木牌数十年未曾移动,在叶落后也没不长眼的敢擅闯,以至无求看
到门边来人,恍如梦中。
抱着孙子的叶落微微一笑,“许久不见,方丈身体可好?”
无求愣了愣,自己这个住持身分总记不牢,听不惯。
他点点头,合掌见礼道:“阿弥陀佛,托施主的福。”
粉嫩嫩的奶娃被锦缎襁褓裹在怀里睡得正香,若叶老夫人尚在世,定要夸一句和她宝
贝儿子当年一般人见人爱。
“孙子快满月了,想求方丈为他赐个名。”
当年叶落的长子出生,可没抱来求他赐名。
无求也不多问,想了想,“执字可好?”
“哪个执?”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执。”
他的无求帮他的孙子取名为执。
叶落笑了。
“执字好,这执字真好。”他捏捏娃儿的嫩脸,“以后就叫你叶执,好不好呀?”
吃饱睡好的小娃娃被混蛋爷爷这么一闹醒了过来,张嘴就要哭,望见另一个生人,瘪
了瘪嘴,好奇地转着圆滚滚的眼,反而笑了。
无求不像多数慈爱的长辈上前逗弄小孩,只是倾身向前看了一眼,朝奶娃露出一个极
浅的笑。
叶落望着那个笑,呆呆地说:“这孩子和你有缘。”
无求歛下笑意,抬眼望他,“贫僧之幸。”
那日阳光正好,从叶间疏漏而下,像深秋转黄的银杏叶,映在两人身上、地上。
当初的锦衣少年与布衣小僧,现在的华服中年与袈裟住持,在银杏树下历经悲欢苦
乐。
抱着孩子不方便抱树,叶落只能腾出一只手,以掌心按上斑驳苍老的树皮。
伫立良久,叶落仰望参天古木,瞇着眼道:“不能跟你白头偕老,但能并肩看花开叶
落,也算不枉此生吧。”
“……阿弥陀佛。”
清风起,翠玉般的银杏叶翩翩起舞。
“这叶子真好看。”叶落捻起飘到无求僧帽上的叶片递过,“送给你。”
无求摊开手掌,待叶片缓缓落在掌心,任由下一阵风将叶子吹向远方,越来越远,直
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