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年会,办在本市年初开幕的一家高级饭店,也是公司大老板家族产业之一。还未开宴
,已经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精心打扮;明星们又越用心,今日也十分和颜悦色,拍照聊天
格外随意。四处可见媒体记者,在里头又特地给这些人留了桌子,以期来年继续愉快合作
。我倒有好几年不参加公司年会,通常忙于工作,虽不至于不能请假,可是也好像不必要
特地这么做,公司里的艺人明星太多了,都不尽然认识,也没有了非要来看一眼的人。
当我进场时,节目早已开始,前面舞台上有几个女孩子在跳舞,主持人下台拉起一个高阶
主管上去一块玩。我无法注意被拉上台的人是谁,许多人过来打招呼,请我和他们的家人
朋友拍照。去年我得到一个国际电影节的男主角奖,名气再往上一跃,一时间,仿佛成为
了非常举足轻重的人物;名与利一个个朝我涌上来。公司和我重谈契约,为我组织工作室
,我得到更多抉择工作的自由。不过,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不自由。
公司里与我最好的男明星唐玮祯把我从人丛里拉走,他对那些人道:“也让我们喝杯酒,
吃个饭。”有些撒娇的口吻,大家都笑了。就吃他的这一套,尤其粉丝们。
唐玮祯年纪倒比我大三岁,却是我的后辈,不过不说的话,绝看不出来他比我大,不只外
貌的缘故,他时常看上去很有些孩子气。我和他虽然同公司,但一直不认识,直到我从国
外唸完书回来,公司为我接下一部电影,他也参与了演出。
那部电影的导演是李应,编剧郎文,恩师陆利山是总监制,这样强大组合传出去,多少人
争取演出;当时我有两三年没有作品,作为主演,有些人不服气。又我的公司也投资了电
影,都以为剧组不得不用我。就传出一些流言,关于我的入行,公司特别关照,拥有特殊
待遇,包含支付我出去读书的一切生活费用。……那些事,自然绝大部分不真实。
我念大学所有花销,全都是我自己存下来的。我晚了一年才去念,本来也不打算出国,但
那时候接了一个节目演出,每次彩排总会延迟,等正式录影便很晚了,在考试前一天也录
到了凌晨两三点才收工,早上我就睡过了头。后来我才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在国外的时候
,为了省钱,还有课业进度,期间我极力避免请假,一年也只打算回去一次。自然无法接
戏,就连唱歌的事也要暂停,这之间接的都是杂志拍摄的工作,也不知道公司怎样去谈的
,还是摄影团队飞过去一趟。
当年在片场,一些演员对我保持距离,只有唐玮祯会在等戏的时候和我说话。从那时候开
始,我们关系始终维持很好。
唐玮祯带我到一张桌位坐下,在座的也都是熟悉的同事和前辈。打声招呼,喝过酒,说一
些话,十分自在随意。舞台上又换了人,新面孔的男歌手。
袁莹说:“这是谁?”
有人答道:“上个月刚刚出道的。”
我不免看了一眼。袁莹便问:“谁带的?”
一人道:“小赵姐。”
林晁家笑道:“看起来教得很乖啊。”
袁莹呵呵地笑,其他人倒也跟着笑了。唐玮祯对我道:“记得小赵姐以前好像是你的助理
?”
我道:“一阵子而已,那时候她算是实习,后来转正。”
唐玮祯道:“后来她带的几个人都红了。”
有人听见道:“听说何莉莉很讨厌她。以前她时常挨骂吗?”
我笑了笑,道:“还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印象了。”
对方没有追问下去,大概记起来何莉莉仍是我的经纪人。我喝了几口酒,四处望了一望,
四周一拨一拨的人,明星在这里似乎没什么稀罕,大家天天看见,什么样子都知道……每
个人来来去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点头微笑,或者围成几个谈话的圈子。我眼睁睁地
看着,一个又一个。
“看什么?”唐玮祯问。
我摇了摇头。听到有人道:“还没有看见小老板。不是听说他今年会到场吗?”
在座几个人就七嘴八舌起来,兴奋的样子。林晁家和袁莹就很冷静,以前他们对他见得多
了,大概不感到稀奇了,然而我与他在过去也不算少见,情绪却十分震荡著。
我喜欢过他,叶子樵。表白了,现在想起来也仍旧觉得难为情,心头也有点纠结,我并不
是一时情迷。他拒绝我的时候,十分尽力不要使我太伤心,可是,他说他有个恋人,神气
无比坚定,认真。他真是一个过于温柔的人,不是他的问题。仔细想想,他对我的体贴与
别人没有不同。但事实上也有不同的——他的温柔也会不一样——对他的恋人。他的同性
恋人,几乎不曾曝光过,不是他怕他自己受到影响,而是他十分保护对方的生活不被外界
打搅。
我看过他和他的恋人在一起的样子。
本来我还是半信半疑,或许他为了不使我太难堪,用此搪塞。是在后来的一个慈善晚宴上
,我作为特别嘉宾之一出席,他是场中众多有钱人代表之一,我站在台上,一眼就看见他
。他必定也看见我了。在我下场之后,他算是我的老板,与我接触并没什么,却也没有和
其他人那样过来谈话,我特意留神,发现他不在场内。
当时何莉莉带着我随着主办方四处致意,不容易才能够脱身,我到阳台上透气,一低头,
就瞧见他在下方花园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微微侧身,和他旁边的一个人谈话,轻言细
语,脸上的笑容有些熟悉,又陌生,包含那目光,全都流露着没有见过的神态,柔软,充
满倾慕……我不曾知道的样子。我没有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只望见背影,高瘦的,姿态
挺拔。不知道是谁?但必定不是我这样的一般人。
这时候,衣袋内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我拿出来看,向唐玮祯微示意了一眼,一面接听,一
面起身往外出去。在走廊上,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清晰了不少。我回答著,朝中庭那里出
去。花园里灯光明亮,有些客人在这边散步,认出我来,我带笑着点头,往西式檐廊另一
端过去。
在那边的石栏杆前站了两个男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个穿着合身的灰蓝色西装,领口打着
一条黑窄的领带,那前额干净饱满,没有一丝落下的余发,看上去神采奕奕,那眼睛也还
是十分灵动,盛着一些笑意。他吸著一支雪茄菸,一手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他的目光
转了过来。
我立刻和电话里的人说:“我一会儿打给你。”就切断了。我往前走去:“好久不见,叶
先生。”
叶子樵笑道:“李钊?真的是……我们有多久没见到了?一年?两年?”他略瞥了另一人
。
现在才发现那人是范为邦。范为邦耸了耸肩,他对我笑道:“一直还没有机会恭喜你拿奖
。”就伸出手来。
我与范为邦握了握手:“谢谢范总。”我迎上叶子樵的视线,微微地笑。他便一笑,也伸
出了手:“我听说过了,不好意思,没有及时祝贺,我该补一个恭喜。”
我马上握住了,可是也马上松开。我道:“谢谢。”
叶子樵笑道:“我想还是应该补你一个贺礼才对。”
我道:“不用的,叶先生,您,您不需要和我这么客气。”
叶子樵道:“不是和你客气,我认为这是应该的。”
我没有说话,心里一时盈满了一些情绪,十分怀念的亲近。我对他一笑。他脸上始终挂著
笑容。这时候有人来请范为邦进去,他没有出声,这几年他在国内很少露面,又长期不在
公司里,一些人也就没有把他认出来。范为邦似乎要说什么,他先说了:“由你代表致词
就好了。”
范为邦没有推托,进去了。叶子樵喊来一个经过的饭店侍者,把手里的菸交由对方灭了。
他朝我看来:“散步一会儿,怎么样?”
我欣然同意。
黄黄的灯光照在花园间的石板路上,四周一切清楚而明朗,没有什么可隐藏的,包含这里
有些拘束的空气。叶子樵是不会拘束的,是我自己。我抬头看,夜幕间明月濛濛,十分明
亮,简直想不到之前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我不禁道:“今天天气真好。”
叶子樵抬头去看:“倒真的是。前两天回来的时候,雨势大得好像夏季台风来了。”
我点头道:“是呀,前几天的雨真的大。”静默了一下,我朝他看去:“其实,不只一两
年不见了。”
叶子樵往我看来,他笑了一笑。他道:“我想也是,至少也有三四年了是不是?”
我道:“四年了。”
叶子樵笑道:“原来有这么久了。”
我看着他,道:“是。”
表白后,我去国外拍戏了一阵子,后来才知道一些事,那之后他休息了一段时间,直到过
了旧历年,终于回到公司。从那时候起,我便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安排的工作也越来越密
集,从早忙到晚,直到何莉莉与我谈起升学的事,当时已接近报考的期限了。之前他劝过
我不要放弃升学,我承诺过考虑,然而一直忙碌,也没有多余的心情。
一方面不想要给他添加麻烦,我知道我去念书,演戏的工作就不能不推掉,我也并不愿单
纯进行唱歌跳舞的事。我决定不念了,何莉莉听了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有一天,照例进公司开会,叶子樵不知道为什么出席了。他开完会没有马上离开,我面对
他,记起表白的事,不免别扭,却也不是不想和他说话,可是身边一大堆人,何莉莉又紧
盯得厉害,一时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自然也不能掉头就走了,我向他问候,他叫我留下,请了其他人都出去,包括何莉莉。他
对我不升学的打算不赞同。他道:“你去唸书,公司这里一定支持。你不用担心工作,或
者生活上的事情。”
我低下视线:“不需要这样做,公司对我已经太优待了,如果我去唸书,就不能全心投入
在工作上,我的收入减少,也对公司没有好处。”
叶子樵道:“你看着我。”
我顿了一顿,照做了。当时有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终于又能看到了,恋慕的情绪不由涌
上来,可是,又一次清楚地明白与他之间全无可能,马上绝望,心情一时冷冷热热的,面
对他,总是复杂。想要避开他。
叶子樵却牢牢地看着我,那神色严正。我渐渐冷静,听见他说:“那我这样说好了,公司
要你赚钱,不只看那一点蝇头小利,所以更要栽培你,从长远来计画。短暂的名利不是我
要的,我相信你也是,让你去唸书,是一种投资,对你自己也绝不会有坏处。日后你功成
名就,可是学历上留下一段空白,再怎样遗憾,也是追不回来了。”
我安静半天,也实在无从反驳。当年已来不及报考,只好延至下一年。我没有想过到时候
自己会睡过头,竟错过考试。事后想想,也许一直以来就提不起劲……又见过了他和他的
恋人在一起的样子,同时证实他对我格外坦白。他对我太好了,又太残酷,连一个谎话也
不愿对我说。
为什么错过了考试,我想他一定知道。他没有来找过我,我心里也因为羞愧,感到无法面
对他,直到一天,何莉莉拿了一份资料给我,美国一间州立大学的面试通知。我并没有提
出申请,何莉莉没有解释,只让我做好准备。她说:“不要再放弃了。”
我打开资料,仔细阅读,里面还有一份推荐信的备份,是政界一个份位重的人物,对方是
那间大学的名人校友。我立刻想要打电话给他问一问,但是整个脑子空白,好像不知道该
怎么说话最后也没有打出去。我恶补了英语,就去面试了,一个月后收到入学通知。
我赶拍完一部电影就去了美国,工作方面做了调整,不接戏不唱歌跳舞,之前接下的代言
活动无法挪开,用了半年的时间履约,之后只接一些平面拍摄的事,还算有点定期收入。
毕业后回来,我才知道公司高层发生了变动,叶子樵不在职位上了,他倒还是公司董事会
的一员,只是不介入营运决策。他哥哥重新主导公司的事,董事会任命范为邦担任总经理
。我问过何莉莉,她让我安心工作,他的离开不会影响公司承诺过的对我的栽培。
那段期间,在圈内的一些场合上,还可以听见他的消息,慢慢就需要特意打听,他做着和
娱乐事业无关的事,他为画家方水晶的展览进行空间设计,也投资开设了餐厅,为他母亲
的珠宝首饰设计……他过得自由自在,可是渐渐减少在大众面前露脸。最近一次出现在媒
体面前,还是四年前他侄女结婚的时候。
现在这时候,我们走到一处玫瑰花圃前,就停下来了。叶子樵朝我看来,忽道:“我看了
电影。”
我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去年使我得奖的电影,就有点紧张:“您觉得怎么样?”
叶子樵道:“你演得太好了,很可怕,我是说完全融入角色,我也完全没有猜到剧情。”
那是一部偏向文艺的悬疑片,剧本是郎文写的。我道:“郎文老师和我说,他写那个角色
的时候常常想到我,就向刘梦寻导演推荐我去演……我去试戏,演了最后结尾的一段,唔
,大概我给人是有点可怕的感觉。”
叶子樵听了微笑起来,他道:“感觉一向是很主观的事,像是我,我是从不觉得你可怕的
。不过郎文很擅长看见演员的另一面,他看出来你演技的潜力。”
我笑了笑,道:“听起来应该是赞美。”
叶子樵笑道:“当然是。”
我便又笑了。看看他,还是问了出来:“叶先生,您之前不在本市吗?”
前两年有人说过他出国定居,虽然他家族在国内事业的一些公开的必要的应酬,偶尔也有
他的身影。我会知道,自然因为常常关注的缘故,当时还不能放下。久了,养成习惯,看
见相关事情,总会寻找有没有他的消息。直到现在,和他待在一块,心情也不免浮动,倒
不是因为一直喜欢的缘故,却也不是毫无感觉。
他答道:“之前确实不在。”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听说过您搬到国外住了。”说完,马上朝他看去。
叶子樵面上浮起一个笑,道:“也不能说是特地搬出去,本来我家里在国外就有房子。”
他家里在各地都有一些产业,这个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又在美国读大学。我道:“您去了
美国生活吗?”
叶子樵道:“倒不是去美国,我去了英国,住了几年又到瑞士去,在瑞士待了两年,就又
回英国了。”
我点了点头,道:“我以为您待在美国,原来还又换了两个地方。这段时间,您,不知道
您都忙些什么?”我不由悄悄地瞥了一瞥他的手指。前面握手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手上
没有戒指。两只手都没有。
叶子樵仿佛没有察觉,他向我看来,笑道:“也没有忙什么。后来去瑞士,倒是因为工作
的缘故,还是住在英国。是这样的,我的另一半老家在伦敦,我们是搬回去住了。”
我怔了一下子,没料到他这样自然地告诉我原因。我脑子一顿,脱口而出:“你,你什么
时候结婚的?”
叶子樵一愣。我自己发觉口气非常怪,顿了一顿,才说:“原来您结婚了,我倒不知道。
”
叶子樵笑了笑,却道:“没有。”
倒是我愣住了。叶子樵笑了笑,道:“你好像很惊讶,因为我看起来像是个已婚人士?”
我脱口道:“你们——”就又顿住了,他并不知道我单方面见过他们相处的情形。我看看
他,道:“我是说,这么久了,你们还在一起的话,应该也会结婚了。”
叶子樵微歪著头看来:“在一起久了,就非要结婚吗?”看我一愣,他道:“唔,该怎么
说,我觉得婚姻不应该作为维持爱情的手段,而且,我和我的另一半,我们之间的感情,
远远不只这些表面上的联系。”
我马上有些猜想,忍不住道:“您不愿意结婚吗?”
叶子樵道:“倒是不会。”
我道:“那么……是他不想?”
叶子樵笑道:“那也不是。”
我感到糊涂,又有种抱不平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假如不结婚,没有实质约束的责任,就
算现在感情深厚,总也会有淡掉的一天,其中一个人随时可以走开。那么,这样多年,又
算什么?我面对他,脑子里涌上许多念头,却一个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他倒好像看穿
了我的想法,就笑了一笑。
我一时有些讪讪,道:“我,我只是,我……”越想解释,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无法把话组
织起来。
叶子樵看着我,微微地笑,他道:“我明白。”
我闭口不语。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往前迈步,我跟了上去。他转头过来,问道:“现
在身边有没有朋友了?”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微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听见他又问:“多久了?”
我抬起眼,道:“今年就是第二年。”
叶子樵点了点头:“那日子还长,不过如果有打算结婚的话,差不多也要计画起来。”
我安静一下,道:“我不知道。”
他往我看了看:“你不愿意?”
我道:“倒是不会。”
这一说,不免一顿,是他刚才说过的话。我不禁笑了一下。他也跟着笑了,一会儿他道: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来日方长,两个人好好谈谈。”
我不禁道:“那你们谈过了?”
叶子樵一怔,马上笑道:“当然,其实也不只我们自己谈,周围的人也常常说起来。不过
,结不结婚,这么多年下来,真的不是太大的事,两个人有共识就好了。”他朝我看了看
,又笑了笑。他说:“不过家人总是比当事人还要急,在前年感恩节,被他们问得烦了,
我们就先订婚了。”
那为什么过了两年也没有完婚?我没有问出口。有人找了过来,大老板来了,就要他上台
说一些话,他向我露出抱歉的笑容,他道:“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块吃顿饭,到时再好好
聊聊。”
我笑着点头:“好。”
他走开了。我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惆怅,可是,总好像隐
隐有一点惋惜,说话的时间这么短,下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渴望我和他还有机会
深谈。这么多年,再次看到他,虽然没有了年少那种爱慕,他在我心里也始终有个位置,
对他总是觉得亲密,然而,又十分清楚他是遥远的。
我转过头,旁边栏杆外面盛开的花绽放著一缕缕的晚香。我怔怔看了一会儿,手机重新响
起,我接了起来,慢慢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