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好每个礼拜六。
梳舟都在写生,他大概忘记自己说过“我想画你”这句画了吧?这样也好,我不确定自
己有没有办法承受他长时间的注视,可能会觉得尴尬到笑出来,或是紧张到笑出来,又或
者是因为任何理由而“故意”笑出来。
“你要纸笔的话我可以借你。”梳舟说,我们坐好,他刚整理好他要使用的所有东西,
只要开始画,基本上是不说话的。
“谢谢,其实我比较喜欢看别人画,如果哪天忍不住想画再跟你说。”
“我以为你又要说‘我不懂艺术’了,哈哈哈!”
我是不懂艺术呀!
“我懂的很少,多余的东西都不懂。”
“哈!什么啊!”艺术,是多余的。
梳舟比想像中还要容易靠近,但是总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才发现他在好远的地方,可能
跟他的眼睛一样,像星星一样,论远论近都是错觉。
他拿起画笔的样子,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形容那个样子,或许自此之后,我会开始
使用一种叫做‘江梳舟拿起画笔’的形容方式,但是可能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形容的东西吧
?或许只能这么说:江梳舟拿起画笔的样子就是江梳舟拿起画笔的样子。
这一次,他的画多了红色,原来画只是多了红色就会变得这么有力道,红在眼角以及所
有面向太阳的地方。
他画完之后,我们走到了园区有屋簷的地方,太阳很大、很烫。
“你就只是在旁边坐着不会无聊吗?”他问。
我很想说:还不就你一直画别的东西?不是说要画我?到底什么时候要画我?
“不会呀,等你出社会就知道,能够发呆的时间不多了,发呆很奢侈。”
我不喜欢这种倚老卖老的说话方式,但很顺地就这么说出口了。
说起来我们的岁数应该相差不多才对,不知道这样的语气会让他怎么想?以前的我是怎
么说话的呢?大学时期的我是怎么跟高中生说话的呢?高中时期又是怎么跟国中生说话的
呢?
我讨厌这样说话的自己。
记得把大家搞死的牛顿第二定律吗?“牛二有什么难的?就F=ma啊!”,高中的我听到
国中生这么说,只是在心里想:“孩子,别闹了。”
孩子,别闹了,这个世界很残忍的。
现在,好像也和高中时没什么差别,只是无奈的事情越来越理所当然而已。
“嘿!俊荣,你今年几岁啊?”
嘿!俊荣。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让人痒痒的声音。
维特呀!少年维特!呦!亲爱的维特!我好像有一点懂你了,这样不禁意受人给予的小
小快乐。
我几岁了?毕业第二还是第三年,我都忘了自己几岁了,“26吧......”
“我们同年。”原来同年、原来一样、原来距离这么近,如果说岁处相差很多的话,就
会觉得他距离自己好远好远吗?不会吧?
我会一直找到共同的地方,永远期望着特别的他,并期望着自己和他一样。
“嘿!俊荣。”
“嗯?”我真心祈祷,祈祷他别再这么叫我,第一次惊吓,第二次心慌,再来一个第三
次我真的会无法承受。
“你觉得,出社会后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真是很广的问题。我刚出社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迷茫?找不到方向?
不知道自己在干麻?觉得学无所用?
那么,和现在不也一样?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了,却丝毫没有进展呢!过了那么长的
时间还是一样。
是什么感觉呢?有什么感觉呢?毫无感觉还是畏惧去感觉了?
好吧!说实话,到这里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讨厌停止思考的自己,却畏惧著思考自己这样的人生;我讨厌畏惧一切的自己,却与
这样的自己共生。
我希望-至少在他面前-,那一部分令我讨厌的自己可以死去,少一点社会化、少一点
上班族的制式,或许,也少一点看不起自己的心。
“俊荣?”
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可悲,但这一次,是最可悲、最讨厌的一次。
他又喊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却想就此消失,不想面对他可能也不是这么在乎的问题。
“就换个环境,有钱拿吧?”
不对!这不是我想说的,但却又自到自弃地说出我根本不这么想的话。
我不觉得“金钱”有多重要,学生时代的我未曾打工,我不会为了钱而付出更多努力什
么的;然而,却也被“钱”这东西绑得死死的。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小时候,每个礼拜爸妈都会载我回阿嬷家(说“回家”是因为旧某
种程度而言那对我来说才是真的家),阿嬷很疼我,都会带我到附近的玩具店买玩具,一
个礼拜一个,山脚下的乡下地方只有检验不合格的劣质盗版玩具的玩具店,不过对那时候
的我而言就已经非常有趣了!
当然!绝对不会只因为一个礼拜一个玩具,就说阿嬷很疼我,这种利益价值交换而来的
东西太肤浅了。
阿嬷家在山上,山壁间有一种水土保持的建法式铺上整面的水泥墙,在墙面嵌入水管,
下雨时可以排水,水泥墙沿着蜿蜒山路一个一个洞的。我很喜欢这种建法,虽然不知道他
对水土保持的效果到底好不好,我曾经在夏日暴雨时看过从洞喷出水柱,蹲在洞的下面,
像在瀑布下撑伞,超好玩的!
不过个洞其实不只有排水的功用,有些小动物平时也喜欢躲在里头,特别是青蛙、蟾蜍
。
一次阴天,我看见有只“小青蛙”躲在洞里,忍不住想抓回家养(可能是受“神奇宝贝
”影响吧!那时候看到东西就想抓回家养)。
抓躲在洞里的小生物有两个技巧,首先安静地贴著水泥墙慢慢靠过去,这个是需要强大
小脑功能的,因为通常这样的水泥墙与马路之间都有一道未加盖的水道,所以离目标洞口
一段距离处(为了不吓到小动物),一路贴著水泥墙靠近洞就像是山羊爬断崖一样,很刺
激。
再来,确认到达定点之后,要非常非常快速地伸手进洞里把小动物抓出来,不然牠如果
吓到往洞里跑就抓不到了。
我抓到的不是青蛙,是蛇!
“哇啊!”好可怕!冰冰的好可怕!奇怪的是我没有松手,照理来说根据生理反射应该
要松手的,但是我没有,抓着牠跳到马路上,还很奇蹟地没有跌倒,整个过程平静下来后
,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超人耶!也没有想太多就一路跑回家给阿嬷看。
“阿嬷最怕蛇了,她一定会觉得我很厉害!”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哇啊!”阿嬷一看到蛇先是尖叫,然后冲向我把我手上的蛇丢掉,抱起我来,盯着蛇
逃远后肩膀才松懈下来。
阿嬷最怕蛇的。
“有没有受伤?憨孙!怎么去抓这个啊?”阿嬷没有骂我,抓起我的手就开始狂搓猛揉
,然后紧紧抱在怀里,“要把我吓死了!”
“对不起......”当时我不是很确定自己在道歉什么,其实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我哭了,大哭,小孩子哭到嘴巴变成方形的那种大哭,哭着一直跟阿嬷说对不起对不起
。
阿嬷安抚着我,一抱在怀里,拍拍背,一直告诉我“没事了啦!好乖喔!阿嬷的乖孙喔
!”
阿嬷的很粗糙,肩膀上都是槟榔的味道,我不喜欢,却也很喜欢。粗糙的双手像是捧著
备受祝福的生命,捧着她所祝福的生命,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经验到这么深刻的爱护。
我知道我应该要说“钱”对我而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总觉得不在这里提起阿嬷,
就不会再有机会提了。或许“钱”对我而言就是这么回事,穿杂在我所在乎的事情当中(
买玩具?)却也不是那么重要。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阿嬷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也当然就再也没玩具了,而我一直
到高中毕业都没有什么零用钱,也没有什么物欲,吃住都在家里自然就没有什么花费。
只是没想到没什么物欲延伸变成不爱花钱(吃饭都点最便宜的到了有点严重的程度),
最后变成对任何事都没什么欲望。
其实扣除阿嬷的部分,重点大概就是这里而已吧?钱对我而言并非垂手可得,不在意却
也放不下。
我本来以为这本“日记”只会单纯纪录跟梳舟发生的一些事而已,原本计划是写到他终
于画我为止,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就写到与他别过之际吧!
另外,没想到我会把阿嬷写进去,阿嬷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都快要把她
给忘了,却因为梳舟重新牵起。
梳舟大概不会知道我因为他的问题而想起阿嬷吧!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梳舟的问题
让我想起阿嬷,还是我单方面的希望自己人生中重要的部分因为梳舟而变深刻,我不知道
。
爬梳一段故事,是否应该检验他的逻辑性和因果关系?或者是单纯接受它所有“美”的
部分?
梳舟这次的速写,红色是重点,点出他所认为应该要被重视的部分,面对阳光的部分是
作品里的必然;而眼角的红无关逻辑,只是缀饰。
“出社会后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了“钱”,却又强调与钱无关,提到了完全无关的阿
嬷,说是完全无关却又占据了很大的份量。出社会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得到什么?失去什
么?还是学到了什么?又或是根本什么也没有?
出社会或许不过就是梳舟写生里的白色背景,不太重要,故事却从它为基底建立。因为
出社会,过去变得更为重要,对我而言应该就是有阿嬷童年。
出社会后是什么感觉?白色的问题我却回答了红色,因为钱吗?抱歉,梳舟,当时我没
有好好回答,但如果你在问我一次,我可能笑着什么也不说吧?顺便连“等你出社会就知
道,能够发呆的时间不多了,发呆很奢侈”这句话也一并收回。
抱歉,出了社会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