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彼得的1926(下):马克辛

楼主: lizhen21 (狸牲)   2020-02-20 21:26:45
有一点点辅导级?我觉得还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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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克辛其实是个寂寞的人。彼得也是,所以他知道马克辛的寂寞。
  保持欢乐是马克辛的习惯,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有时候彼得真想一拳打下去,要马
克辛别装了。
  彼得告诉他这件事,马克辛很疑惑:“我真的很快乐啊?”
  彼得认真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说:“你这样很累。”
  过了一阵子,马克辛才慢吞吞地说:“说得也是。”
  最近马克辛常常待在霞飞路上的这家咖啡馆,开门的时候就进来待着,点一份栗子蛋
糕,一杯伯爵红茶。然后就一直待着,看个书,写一些东西,等到关门之后彼得收拾完店
里,就陪着彼得一起走回金先生那弄堂里的公寓。
  他好像很闲,也许有钱人才能享有这样的特权吧。马克辛应家里要求在俄罗斯念了几
年书,于是也跟着取了俄文名字,他本名叫白铭辉。对彼得来说这个名字很难念好,所以
熟悉了之后还是喜欢用他的小名马克斯。
  在那里学的是一些俄文、马克思主义相关的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感兴趣。马克辛回
来之后家人原本要他到国民党里面学习,做点基层的工作,马克辛推托了半天才终于逃掉
,和家里关系闹得很僵。
  彼得知道他学的是什么的时候,心情有点复杂。彼得不仇恨布尔什维克,长大之后也
渐渐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沙皇尼古拉二世确实做错了很多决定,让许多人无辜死去,也
让更多人对君主专制彻底失望。那是个被战争搅得一团乱的年代。再加上,当初彼得他们
的离开,虽然看似是不得已,但终究是他们的选择。
  如今的马克辛,又或者是白铭辉,每天除了闲闲地看书,就是在写作,写散文也写小
说。他喜欢找人说话,也喜欢观察人,可能这就是他和彼得接触的起点吧。
  而且寂寞的人适合凑在一起取暖。
  彼得自从离开俄国,就已隐隐知道他颠沛流离的未来。彼得十八年的人生里,有了许
多的永别。于是他以为自己将孤寂一生,和奥莉嘉相依,然后某一天她或是他会先离开,
在某个普通的日子里,普通地道别。
  在俄罗斯时他有一个朋友叫做尼古拉,尼古拉是一个爱生气、骄纵的小孩,每次都喜
欢欺负他,尤其喜欢掐彼得的脖子,是个让人费解的家伙。
  可是尼古拉除了欺负他之外,还会找他去骑脚踏车,和他一起爬尼古拉家里那颗高大
的老树,也会在尼古拉的妈妈从法国度假回来时,分给彼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国糖果。彼
得很喜欢其中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糖果,他仍然记得那股焦糖在嘴里化开的甜蜜。
  但是有一天他们骑着脚踏车,在河堤边停了下来,尼古拉反常地安静,也没有对彼得
动手动脚。尼古拉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几乎称得上是阴郁的表情,和彼得以一种小大人的姿
态,庄重地握手。然后尼古拉突然一把抱住彼得,从无声地哭泣,到徬徨无措地嚎啕大哭

  骑着脚踏车回去,尼古拉和彼得普通地道了别。这是彼得和尼古拉最后一次见面。尼
古拉全家人离开了,去了法国。彼得问奥莉嘉,他们是不是也要搬去法国。奥莉嘉没有回
答他。
  彼得有时候站在柜台里,偷偷看马克辛读书,或者是看他优雅地吃蛋糕、喝茶,好像
这样的宁静永远不会结束。但他知道某一天一定会结束的,当那一天到来时,可能他会知
道,也可能他会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天。
  他很害怕结束的那一天。
  彼得锁上店门,和马克辛并肩走着。天色渐暗,街上仍是车水马龙、喧嚣依旧,迷人
眼的招摇霓虹灯也渐次亮了起来。彼得和马克辛走了一段路之后,往旁边一拐,进了弄堂
里,离大街越远就越加僻静。
  “马克斯,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啊?”彼得始终想不透,被马克辛夹上电车之后为
什么会和他再次相遇。
  马克辛装模作样地瞇起眼,修长的手指摩挲起下巴,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彼得
见他这样,拳头不轻不重地搥了一下他的肩膀。
  “喔,好啦,我认真说。”马克辛收敛起脸上不正经的表情,说:“第一个就是,你
很显眼啊。像你这头闪亮的金发,帽子都掩饰不了。”马克辛伸出手在彼得头上一阵乱搓
。彼得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偷偷上扬。
  “嗯,还有,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扒手。不对应该说你怎么看都像扒手……”
  彼得感觉他的专业技术被质疑了,忍不住问:“所以我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怎么说呢,你看起来就是好人家的小孩,可是你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大概是你太没
经验的关系。”
  奥莉嘉说,他们家以前在俄罗斯还算得上小贵族呢。彼得认同奥莉嘉身上还有着骨子
里散发出来的高贵,但彼得觉得他早已变得普通了,普通的扒手,普通的咖啡馆侍者。每
天都是一样地在生活里打滚。
  所以听了马克辛的话,他才更惊讶他不像一个称职的扒手般混迹人群——看起来一点
也不像扒手。
  马克辛看彼得回过神,便继续说:“而且你还很紧张,有点好笑。不过抱歉把你拖到
电车上,我原本没打算的。”彼得想起白买的车票,还真是场无妄之灾。不过让他遇到了
马克辛,说起来也是幸运。
  “后来我在街上乱晃,看看路上的人,这样写小说才会有灵感,结果就碰巧看到你了
。我记得你那时候在发呆啊!”马克辛讲一讲就自己笑了起来,还不自觉鼓掌助兴。
  “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啊,就只是……想到就开心。”马克辛停下脚步,转头朝彼得露出一个真的很
开心的笑。彼得被他笑得感觉心里有点异样,摸不清是什么感受。
  “那公共租界那一次呢?”那次的失败彼得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有马克辛,他可能
已经进牢里蹲了一次。
  “我去公共租界办点事,回来就碰见你了,很巧吧?”
  “还好有遇到……唔。”彼得剩下的话被马克辛一个飞快的吻给吃掉了。
  寂静的弄堂里,法国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彼得看着马克辛欺近的那张俊俏干净的
脸,在一个吻的瞬间里,他瞥见了马克辛的柔软和脆弱。
  马克辛很快地退开了,露出开朗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到了,我走了,再见。”
  彼得忽然被一阵恐惧淹没,像是在梦里踩空般的恐惧。他跑过去用力抱住马克辛,好
像用尽了力气想把他留住一样。
  马克辛少有地轻轻叹了口气,轻柔地环抱住彼得。彼得从马克辛的体温和躯体相贴、
双臂所绕,确认了马克辛存在的真实。
  永远是一种脆弱的时间单位。
二、
  奥莉嘉上次那场大病之后,身体就不像之前那么好了,容易疲倦。虽然她还年轻,但
是再过几年,她很快就会老了,不美丽了。
  不美丽之后呢?金先生不会再喜欢她了吧。公寓也不会让她和彼得住下去了。然后她
将会像是那些在外白渡桥游荡的俄罗斯女子一样,等待某个男人在她那里流连一夜。
  奥莉嘉忍不住想着她不可知的未来,她恐惧著那些可能,害怕安稳的生活将逐渐崩毁
。深夜里她站在舞厅外,等著彼得来陪她走回去公寓。微微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点着火柴
,抽出一根细细的菸点燃。
  路上仍有行人、车辆,灯火依旧通明,可是奥莉嘉在喧闹里面偏偏感到不安。奥莉嘉
抽完了几根菸,看见远处一个年轻男人向她走近,原本以为是彼得,心里正放松下来,近
看才发现是个中国人。
  她失望地又抽出一根菸,正要点燃的时候,那个中国年轻人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十分
焦虑,用俄文说:“晚安,您是奥莉嘉.安德烈耶芙娜吗?”
  奥莉嘉很惊讶,但还是回道:“晚安,是的,我是奥莉嘉.安德烈耶芙娜。请问有什
么事吗?”
  中国年轻人急促地说:“您的弟弟被人打了,现在在家里休息。我是他朋友,他要我
来接您。”
  奥莉嘉把菸粗暴地塞回去,二话不说就往公寓的方向快步走去。年轻人,也就是马克
辛赶紧跟上她。
  彼得这次出师不利,就没有之前那么幸运了。今天马克辛没去咖啡馆,彼得从咖啡馆
下班后,回到公寓换了一身不显眼的衣服,伪装好之后到大街上去晃晃。他观察了一阵子
,盯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国人,看起来身上有点钱财。
  出手了之后,也很顺利就掏到了那个中国人的皮夹和怀表,还有个看起来做工精致的
笔记本。正准备快速离开现场的时候,彼得突然被人拖进旁边的巷子里。然后一群打扮各
异的中国人围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阵乱打,彼得完全无力反抗,只能缩成一团用背来承
受殴打,任由那些人把他刚摸到的东西全部抢走。
  一个人嘲他吐了口痰,彼得感觉一坨湿湿滑滑的东西从脸颊上溜下去。然后那群中国
人恨恨地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的话,就扔下他,一伙人走掉了。
  彼得蜷缩在地上好一阵子,感觉经过的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几眼,也有些视而不见地
跨过他往巷子里走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彼得抹掉脸上的东西,在地上擦了擦。然后颤巍
巍地爬起身,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白公馆。马克辛带他来看过一次,他记得很清楚怎么走

  宽敞的马路旁是夹道的高大法国梧桐,白公馆是栋气派又高雅的欧式建筑,前面有个
看起来被精心照顾的花园。彼得站在门铃前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有按下去。他太冲动了,
不应该来找马克辛的。所以他走了。身体的痛楚他不太在意,奥莉嘉肯定还在等他,这一
段路有点距离,但走过去他勉强支撑得住。不过又要让奥莉嘉难过了。
  缓缓地走了一小段路,彼得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
  “佩图鲁沙?”
  树叶沙沙地响,安静的路上,有人小声地喊他。
  彼得转过头,看到马克辛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头发也乱糟糟的。彼得忘不掉马克辛脸
上的那个表情,慌,又像是痛,惊喜里面杂着哀色。
  被马克辛小心地抱在怀里,彼得只听见他轻声地呢喃:“怎么哭了呢……没事的……
没事的……”
  虽然彼得没发现,但好像在看到马克辛的那一刻,泪水就自己流下来了。
  奥莉嘉看到彼得虚弱地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地,她简直气炸了,但又难过得差点哭出
来。马克辛去浴室里装了一盆热水,细心地帮彼得把脸上的血迹拭去,清理伤口。
  彼得透过没被打肿的眼睛,偷瞄了一下奥莉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被一群中国
人打的。”
  奥莉嘉一听就懂了,说:“你别再偷了。”彼得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彼得这次大概是不小心跑到某个扒手团伙的地盘上,抢了人家的猎物。被打一顿算走
运了,要是被盯上了,杀人灭口也说不定。
  马克辛擦去了彼得脸上的血迹和脏污,把水盆拿去倒了,顺便洗洗毛巾。回来之后拉
走餐桌的一把椅子,另一把奥莉嘉正坐着。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一个人躺着,两个人盯着
躺着的看,谁都不说话。
  彼得觉得有点荒谬,就不小心笑出来了。他一笑,背就痛得不得了。奥莉嘉看到彼得
笑了,脸也绷不住了。马克辛则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哪里痛?”马克辛问。
  “全身都痛……背特别痛。”
  马克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奥莉嘉把大衣往床上一丢,看起来准备去洗澡,她今天想
必也累坏了。
  奥莉嘉砰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你把衣服脱掉,我帮你看一下伤得怎样了。”马克辛扶著彼得,让他在床上坐起来

  彼得从善如流,解开上衣的釦子。马克辛坐在床上,动作轻柔地帮他把袖子从手上拉
开。褪去衣服,白皙的背展露在眼前。但是这白皙的背上,是大片大片青紫的瘀伤,触目
惊心。
  感觉马克辛的目光在他的背上游移,彼得有点不自在,也冷得起了鸡皮疙瘩,转头问
:“可以穿起来了吗?”来不及防备,嘴就被马克辛柔软的唇堵上了。彼得没有多想,微
张著嘴回应着马克辛炙热的吻,一个重心不稳就把马克辛压倒在床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又
吻了一阵子,彼得才喘着气强撑著坐起身。
  他们怎么都这么渴切又急躁呢?像是没有下一次般地,努力抓住每个吻,每个拥抱,
每个眼神。
  对望着,彼得读不懂马克辛的眼睛,那深深的黑色眼眸里面有太多翻滚涌动的情绪,
还有一种陌生又灼热的情感。彼得真想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里,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或许
和马克辛一样灼热,又多了点惶惑吧。
  马克辛下了床站在一旁,声音有点沙哑:“你转过来吧,背对着我。有哪里真的非常
痛吗?怕你骨折了,骨折就严重了。”
  彼得摇摇头:“痛是痛,但我感觉应该是没有骨折。”
  马克辛的指尖轻轻滑过彼得背上突出的优美的骨节,疼惜地、爱怜地在那些刺眼的青
紫上逡巡。彼得忍不住哼了一声,他的背特别敏感。而且让他非常尴尬的是,他竟然发现
自己硬了。
  彼得一把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下半身不受控的地方。慢慢转了身面对马克辛,他挤出
一个纯真的笑容,把衬衫拿起来披上了。马克辛狐疑地看着他。
  “没有骨折吧?骨折了会凹下去吧,我看过。”彼得干笑两声。不过他刚来上海的时
候还真的看过,有个黄包车夫被汽车撞了,当场死了,撞得半个胸腔都凹了。
  马克辛又换上他那张欢乐的脸,笑着说:“没事就好,你自己多注意。别再去挡别人
财路了,有困难你真的可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亲了一下彼得的额头,马克辛朝他眨
眨眼,很快地离开了。
  他走了不久后,彼得才懊悔地想起,应该借马克辛外套再让他走。
三、
  花了好几个礼拜,彼得身上的伤才好得差不多。有一些瘀伤明明已经不痛了,青紫的
痕迹却迟迟不消。
  当初躺了两天,刚可以走动无碍,彼得就立刻回去咖啡馆上班了。被揍了一拳的眼睛
十分引人注目,奥莉嘉只好帮他扑一些粉上去遮一下,但效果不太好。老板知道彼得的副
业,一看到他这样就连连摇头,叫他别再干了。
  彼得于是终于收手了,他还是爱惜生命的。
  回去上班之后,马克辛照常来咖啡馆里待着。彼得看到了他,心里感觉和以前不太一
样,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不过每天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能看到马克辛,还有下
班后和他一起走路回去的时光。
  走在马克辛旁边,有时候走得近了,肩膀会不小心撞在一起。不过彼得很享受这样心
照不宣的碰触,因为这让他感觉到自己是有人陪伴的。他也很喜欢靠近马克辛时,会闻到
的一种味道,清清淡淡的,像茶叶似的香气。
  马克辛很喜欢听彼得说一些他小时候在俄国的一些事,也喜欢听他讲一路辗转来到上
海,这八年的异地流浪。其实如果没有要讲给他听,很多事彼得早就故意不再想起了,有
些美好,想起之后也不过是提醒他失去了什么。难过的、遗憾的,忘记只是为了能继续活
下去。
  可是讲给马克辛听,这就不一样了。彼得知道马克辛懂他的故事。而且马克辛聆听时
专注的样子,让他感觉自己无甚特殊的生命,可能还有一点价值。
  说的是一些琐碎的东西,像是他小时候讨厌甜菜汤,说什么都不肯喝,差点被爸爸揍
一顿。或者是逞强偷骑走了哥哥伊凡的脚踏车,结果狠狠摔了车,还要伊凡把他扛回家。
他也曾经和奥莉嘉一起幻想着去巴黎的旅行。还有哈尔滨的冬天里,他和奥莉嘉跟尤金冒
著大雪上教堂,结果三个人都在结冰的路上滑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
  然而他忘不掉的,是他和伊凡还有奥莉嘉一起替爸爸收拾行囊,准备到前线去。那时
候他还不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看到伊凡和奥莉嘉默默流着泪,而爸爸的表情
温柔而哀伤,其中还有着他当时不懂,却自然地害怕的情绪。那是决绝,彼得之后想起的
时候明白了。
  后来伊凡被征召了,彼得和奥莉嘉再一次亲手送走挚爱的家人。
  伊凡先死的,再来是爸爸。
  死亡好像早就是一种事实了。彼得和奥莉嘉哭着,哭完了继续努力活下去。但是活下
去,好像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彼得自问为什么他要活下去,又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
爸爸和伊凡。
  他也问马克辛这个问题。马克辛紧皱着眉头,出奇认真地想了许久,然后他告诉彼得
:“我不知道。”彼得点点头,朝马克辛挨近了一点。他也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不
过重要的是,彼得和马克辛都还活着。
  马克辛正在写的小说,是关于像彼得这样的俄罗斯移民的。彼得听了觉得很疑惑:“
有什么好写的?”
  “因为这是你的故事啊,你们的故事。如果没有写下来,搞不好就会被忘记了。”马
克辛这么告诉彼得。他的理由出乎意料地朴实,但彼得可以明白他只是为了要记住一些终
将消散的东西。
  马克辛偶尔也会告诉彼得他的故事,不过他没有很喜欢说。马克辛的出身很好,白家
在清朝的时候出过几个进士,进入官场后也身居高位,后来子孙又靠着粮食贸易发家。即
便如今风光不再,厚实的家底还是能确保白家人在上海过上好日子。
  身为嫡出的长子,马克辛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在严格的教育下过著没有什么乐趣的童
年。马克辛很早就学会怎么讨别人欢心,让家族里的长辈都疼他,除了父亲之外。
  他父亲对他一直都不满意,以前还很常揍他。彼得问他为什么。
  马克辛想了一下,缓缓地说:“他打我,可能是因为我不成材吧。书背不好,也不是
很听话。总算去俄国念了书,也没有照他的意思去党里面……”
  “可是我觉得,我也该过我想要的生活吧。”马克辛看了一下彼得,有点羞赧地说:
“我知道很不切实际。”
  “不会啊。我也想过我想要的生活。”
  “佩图鲁沙,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有钱,吃得饱,有地方住,不用一直逃走,然后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彼得很认
真地一项一项列出来。
  马克辛一言不发地抱住彼得。彼得看不到的是,此刻马克辛流露出痛苦而挣扎的神情
。彼得想要的很简单,可是那其实是最难的愿望啊。
  马克辛觉得他对彼得很残忍。放开了彼得,他说:“佩图鲁沙,我们家要离开了。去
美国。”
  他不忍心看着彼得的眼睛,因为他知道这一刻彼得一定是恨他的吧。那双他看过最美
丽的、善体人意的蓝眼睛,或许变得冰冷得像是俄罗斯的雪。
  彼得一直都知道每一件事都有结束的一天。他害怕,但一直在等待。所以他并不惊讶
,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看到马克辛故意避开视线。彼得想要说点什么轻松的话,却发现
什么也说不出来。
 马克辛艰难地抬起头,鼓起勇气对上彼得的眼睛,他微弱地说:“如果可以的话,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的声音甚至有点颤抖。
  沉默了几秒,像是一辈子那么久。
  “我会的。”彼得的声音坚决,仿佛这个答案他早早就确定了。
  马克辛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哭了,明明这就是他最想听见的。彼得的坚决,让他又有
勇气说下去:“我已经说服了我父亲和母亲,但是最多只能多带一个人,因为钱的问题…
…”
  “这样你还愿意吗?”马克辛忧心地望着他。
  不过彼得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又决绝的笑:“我愿意的。”
  马克辛又说:“在美国的生活会很辛苦,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彼得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知道南方已经开始战争了吗?国民党所谓的北伐战争。很快就会波及到上海了
,虽然租界区会比较安全,可是还是会动荡一阵子的。再说了中国的情势这么混乱,美国
比较和平……”马克辛好像要极力确定什么一样,把思考了许久的腹稿一股脑儿倾泄而出

  “别说了。”彼得吻住马克辛干裂得出血的唇,细细地舔舐著。这个吻里面有着淡淡
的血腥,也有着泪水的咸味。他们哭着并且吻著,分不清尝到的是谁的泪。
四、
  天空是灰的,透著一点刺眼的白色天光。空气潮湿而滞闷,混合著海水的腥味,堵在
胸口,令人无法喘息,叫人难受。
  奥莉嘉紧紧抱着彼得,良久才放开他。尤金站在一旁叼著一根没点燃的菸,思索著,
眼眶有点发红。
  “佩滕卡,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奥莉嘉轻轻顺着彼得的发,眼神中是了
然和温柔。她没有哭。
  但是彼得来到码头的一路上忍不住一直掉眼泪,鼻子吸个不停。手上的皮箱里没装什
么东西,都是些衣服,可是彼得觉得那是他提过最沉重的东西。
  码头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人仓皇地提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匆匆走过,有人轻装简
行,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也有许多人扶老携幼地来送行,拥挤的码头上不时能听见压抑
的哭泣声。
  走到尤金身旁,彼得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尤金一双有力的手揽进温暖的怀里。头上
传来尤金有点变调的声音:“再见,佩滕卡。好好地过生活,我和奥莉亚会去找你的,你
一定要等著。”
  彼得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着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他愿意相信,他也会一
直等待。
  马克辛站在远处,穿着他那件黑呢大衣,就像是他们初见的时候,高挑挺拔。他看到
了彼得,拨开人群走过来。和奥莉嘉和尤金道别后,他紧紧牵着彼得的手,向轮船的方向
走去。马克辛的手掌是温暖的,他的手指和彼得的紧密地扣著,拇指安抚地摩娑著彼得的
手。
  彼得的泪水不停流下,可是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见了奥莉嘉和尤金,他会没有勇气再走远一步。他不知道今天是普通
的一天、普通的道别,还是结束的一天。
  彼得再一次地离开,就像他离开彼得格勒,离开哈尔滨。
  这次离开上海,彼得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过上想要的生活,有钱,吃得饱,有地方
住,不用一直逃走,然后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
  背向那片辽远的白色大地,他的俄罗斯,彼得把过去留下了。他很想和挚爱的家人,
奥莉嘉和尤金永远待在一起,可是彼得在流浪中了解了一件事:他会抓住每个机会只为了
活下去。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能和所有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上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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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两所制造共产干部的大学:
《留俄回忆录》选摘(1)
https://www.storm.mg/article/484094
作者: catan (巴小翔)   2020-02-21 00:02:00
很好看!很喜欢!!本来以为会是BE,还好不完全是,结尾淡淡的哀伤很有时代感
作者: annj (Ann)   2020-02-21 13:53:00
好喜欢这个题材 故事氛围好棒
作者: catan (巴小翔)   2020-02-21 14:58:00
认真考据文必推,期待相关系列作!
作者: oldsharon (明天我还会记得吗)   2020-02-21 18:40:00
我词穷了只会说好喜欢QQ谢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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