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兴趣的话可以先看看这篇文章:
故事〈十月革命后流亡的沙俄难民,在上海重现故乡的罗宋汤〉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russian-borscht/
////
一、
奥莉嘉快手快脚地从墙上拿了大衣,草草披上身。彼得也没多等,仓促离开了舞厅。
那个地方,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那里污浊的空气,绵软软的热度真让人恶心。
外头很冷,但是再怎么冷也比几乎窒息好。彼得感觉风刮著脸颊,带着水气。
他故意抖了两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压扁了一角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递给奥莉嘉。
她把毛茸茸的衣领往上拉了拉,稍稍盖住俏丽的金色短发。藉著彼得手上的火柴点燃
香菸。有点心不在焉,奥莉嘉瞇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是个不错的一天。”奥莉嘉呼出一口烟,随口提起。
彼得收起火柴盒,没说话。他们正沉默著,奥莉嘉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断了半截的
一颗门牙。她平常很少笑的,因为怕会让牙齿露出来。门牙是在他们逃离俄国的路上不小
心撞断的,火车站里奥莉嘉被人群挤得摔了一大跤。
很多舞厅老板看见奥莉嘉的那半截门牙,都会面露犹豫之色,但现在这个老板愿意用
低一点的价格雇她。彼得始终认为,就算断了半截牙齿,奥莉嘉依然看起来优雅而高贵。
虽然在现在这种生活不如往昔的时刻,不再无忧无虑的奥莉嘉和彼得,脸上总是隐隐透出
沉郁和不安。
最近他们被房东赶出门,彼得和奥莉嘉暂时睡在舞厅的储藏室,正值隆冬的上海没下
雪可是十分寒冷,储藏室里的温度几乎和室外一样。
奥莉嘉笑着说,今天金先生告诉她,可以让他们姐弟去住他在法租界的一间小公寓。
彼得闻言绽开一抹疲倦但是放松的笑容。听奥莉嘉提过金先生几次。他是个颇为富有的生
意人,俄语不太行,但能粗略沟通。
金先生似乎在追求奥莉嘉,而他年过半百还有妻有子。彼得不愿意奥莉嘉委曲求全。
但如果真的不用委曲求全,生活大概过不下去了吧。彼得想起死于战争的哥哥伊凡,一面
庆幸自己仍在呼吸、四肢健全、没有病痛,一面希望自己早生几年,和哥哥一样死在欧洲
的战场上。
奥莉嘉澄澈的蓝眼睛一眼看穿了彼得心中所想,伸出没拿菸的手,轻轻顺着彼得纠结
的金发。
“走吧,去收拾东西,今天就能住进去了。”
二、
等著载客的黄包车夫停车在街边,闲闲散散地抽著菸,百无聊赖的眼瞅著彼得。彼得
拉紧大衣,觉得有点冷,可是令他更想念家乡的冬日。虽然那时候他还很小,却还记得在
温暖的家里,身高刚好高过窗台的他,喜欢静静看着窗外漫天的白雪纷飞。也记得离开时
,铁路沿线放眼望去尽是没有边界的白色,那片令他永远眷恋的辽远之地。
最终他们在哈尔滨下车。那里比彼得格勒还要冷,下起雪来有时候让彼得以为自己没
有离开。哈尔滨有很多俄国人,像是异国土地上的一座俄罗斯城市。那时候他还以为很快
就能回家,奥莉嘉经常说著俄罗斯那里的战况,时悲时喜,但他们都坚信着自己很快就能
回去。后来他们又再一次地离开,背向故土远去,搭著轮船来到上海。
“你想家吗?”有人突然在彼得旁边说。
彼得想得入神,过了一阵子才回发现有人跟他说话。是一个打扮洋派的年轻男人,叉
着手斜倚在墙边,长得和彼得差不多高。以中国人而言算很高了。
“你会说俄语?”彼得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彼此的问题都是废
话。不过他为什么知道他是俄罗斯人呢?
男人瞟了他一眼,也没回答。转身走了。
彼得觉得没意思,拿出一根菸点燃,装出闲散的模样,实则留神注意著街上的每个行
人。当了一年多的扒手,偷遍各色人物,彼得对自己的眼力有自信。
突然觉得奇怪,方才那个年轻中国人,总有种在哪见过的感觉。努力想了一阵子,期
间大概错过不少行经的待宰羔羊,才终于一个灵光乍现。
几周前,彼得同样在街上晃荡。
他前面有一个高挑的中国青年,身上穿着料子不错的黑呢大衣。彼得留心多看了几眼
,想着在彼得格勒的时候,家里也有一件黑呢大衣,料子比这好多了,那是他很喜欢的一
件衣服。逃出来的时候好像没带走,不过就算带了现在也早就穿不下了,一九一八年离开
时他才十岁。
那个穿黑呢大衣的男人有点粗心大意,看形状大概是皮夹随手塞在大衣口袋里,鼓鼓
地看起来手一掏就能拿出来。男人站在路边等电车,旁边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其他人。彼得
闲适地晃过去,装作等车的模样,不动声色接近对方。电车逐渐接近,彼得抓准时间在乘
客上下车的混乱里,熟练地往大衣口袋里一伸,果然抓住了一个光滑的皮件。
正是得意的时候,却没想到手腕被一股奇大的力道给夹住,还来不及挣脱,彼得就被
拖上了电车,后面的人又把他往前挤,彼得眼睁睁看着门就这样关上。那男人若无其事地
以手臂用力夹着彼得的手,彼得被夹得生痛,一心只想要抽开手,难堪又害怕,感觉脸在
发烫,额头上仿佛都出了一层薄汗。电车开了一阵子,一感觉到力道减弱,彼得就像碰到
火一样迅速抽开手。当然没拿走口袋里的东西。他还亏了,必须花钱买电车票。
低着头找了一个位置一屁股坐下,把围巾拉上来一点,又把帽子往下压。这段短短的
路漫长而煎熬,彼得差点想从窗户跳出去,他怕那个男人会找他麻烦。他把头更往下低一
点,感觉男人在偷偷看他。终于到站的时候彼得闷著头灰溜溜地跑下车。一直以来以技术
自诩,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这个烂透的耻辱经验,彼得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总恨不得当时动作再快一点、再
灵活一点,就不用东西没偷到,还要白花几分钱买票。那时候穿黑呢大衣的似乎就是刚才
和他搭话的那家伙,那人很显眼,长相出色,看起来家境也不错。
至于为什么那个人知道他是俄国人,彼得一脸阴沉地想,不过就是在这上海当扒手的
白种人,大概也只有俄罗斯侨民了吧。有些人端著往日的高贵架子,散尽家财之后当了乞
丐,在彼得看来没有比较好。
彼得瞄了一眼手表,看时间差不多该去餐馆上工了。这支表还是他去年的十七岁生日
礼物,奥莉嘉买了二手的,花了不少钱。其实他倒宁愿奥莉嘉把钱自己留下来,生日又有
什么好的,不过只是提醒他又在异乡度过了一年。
三、
彼得的哥哥和爸爸都死在战场上,据奥莉嘉所说,那是一场愚蠢至极的战争。而妈妈
在他尚未有记忆时就死了,大他五岁的姐姐奥莉嘉是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亲人。
十月革命后,政府没收了他们家的房子,一夕之间彼得和姐姐连最后的安稳都被夺走
,只能仓惶捎上简单的行李,彼得和奥莉嘉年纪都太轻,只好去找人投靠。他们去找了爸
爸的当年的部下尤金。尤金当时二十多岁,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行事干练果决,在军
中称得上年轻有为。可是沙皇的旧政府倒台之后,尤金不再是军人了,曾经有多少功勋早
已不算数了。尤金日子不见得过得比他们姐弟俩好上多少。但毕竟尤金对无依无靠的彼得
和奥莉嘉而言,是个值得依赖的人。
寒冷的雪夜里,他们站在尤金家门口等候。敲门过后不久,尤金就开门了。彼得有点
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尤金穿起常服比不上军装挺拔、英姿飒爽,
以往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点乱糟糟的,他看起来黯淡许多,也明显老了不少。
他叼著菸露出一点歪歪的微笑,没有多说什么就比手势要彼得和奥莉嘉赶快进屋,还很警
觉地快速扫视门外。
就是尤金带他们去哈尔滨的。以为他们的离开是暂时的,却没料到就是再也不回去,
那片无比广阔的、生养他的土地。有时候会觉得当下的好就是永远,然而其实永远是一种
脆弱的时间单位,未知才是忠实在前路等待的。
尤金一九二四年的时候,带着彼得和奥莉嘉来到了上海。哈尔滨那时候的政治情势不
再适合他们待下去,因为布尔什维克的手渐渐伸进了中国北境的哈尔滨,危及他们这些逃
离俄罗斯的沙俄难民。
彼得除了当扒手,也在霞飞路上的咖啡馆当侍者,这是份得来不易的工作,还是靠着
尤金和咖啡店老板在俄国的旧日交情才弄到手的。他算是有点语言天分,除了奥莉嘉和尤
金教他的法文,在上海他还学会了一些英文。这对他的工作不无帮助。
尤金一路帮助他们,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流浪,对彼得来说他已经是家人了。彼得始
终想不透,为什么有人会愿意无怨无悔地做这些令人无以回报的事。他猜过是因为奥莉嘉
,可是看起来也不似如此。
奥莉嘉在舞厅认识金先生后,他们姐弟的生活比以往好了许多,而住进金先生那空出
来的窄小公寓里之后,没有房租的压力又有舒适的安身之处,不见尽头的异地流浪似乎更
迎来一丝曙光。彼得甚至考虑暂时不当扒手,专心做咖啡店这一份工。
不过奥莉嘉的这场病,让彼得打消金盆洗手的念头。奥莉嘉躺在公寓里的床上第二天
了,被子盖到了脖子,只露出一张病恹恹的脸蛋。她就算病了,也美得像朵冰雪打造的玫
瑰,金色柔缎般的短发铺散在枕头上,衬着她苍白的精致脸庞更加动人。
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彼得从床旁边的椅子起身去应门。是尤金来了,他听说奥莉嘉
病了,来看她。尤金在当一个中国富商家的保镳,这个工作也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应征到
的,不少曾经从军的俄国移民都抢着要。
“奥莉亚?抱歉啊,把你吵醒了。”尤金手上拿了一袋面包,随手就摆在餐桌上。
奥莉嘉试着从床上坐起来,试过几次之后又躺回去了。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很真诚,看
著尤金就止不住微笑。
“怎么病了?”
“大概是最近有点累。”奥莉嘉淡淡地说。尤金见了她这样,走过去拉了刚才彼得坐
的椅子就坐下了。
彼得站在一旁无奈地笑了笑,和他们说了一声就出去了。他打算去街上看看,说不定
能补贴一下这几天请医生的开支,还有奥莉嘉没去舞厅被老板扣掉的钱。
然而彼得又一次出师不利。他被拖着到公共租界凶神恶煞的印度巡捕面前,满
脸大胡子的印度巡捕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一瞪,彼得顿时心虚起来。旁边的美国人气得不
轻,大嗓门朝着巡捕劈哩啪啦讲了一串英文,彼得没听清,只知道是在描述他这个臭扒手
怎样差点得逞云云。
他还没进去蹲过呢,要是进去了会很麻烦,不能照顾奥莉嘉,又不能赚钱,说不定还
会丢工作。思考了一下,正准备装出可怜的模样来讨饶,就看到一个人走近他们,彬彬有
礼地和巡捕讲了一些话,又和那个美国人说了话,语气颇为安抚,最后掏出几个大洋给美
国人和巡捕,那两人竟然就各自散去了。
彼得有点惊恐,想说这世上竟然有这么财大气粗的人,伸手就是几个大洋。盯着那个
熟悉的男人,他讷讷地:“谢谢。”
中国年轻人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不会偷就别偷了吧。下次还会有人帮你吗?”
“那个钱,我先跟你讲,我没办法还你。”彼得低下头,小声说道。
“我知道,没有要你还。”年轻人微微放柔了语调,又说:“你怎么来公共租界了?
以为你都在法租界偷。”
彼得神色有点僵硬,想说真的是碰到一个怪人了,而且他好像还被盯上了。他小心地
回答:“我就到处跑啊。”
年轻人闻言微微挑眉,伸手用力一拍彼得的肩:“那你还是别乱跑好了,小心跑进别
人家地盘被揍一顿。”一般扒手也是有团伙有区域的,彼得也明白。不过他一个人单干,
目前还没出过大事就是了。
被拍得有点傻,彼得愣愣地点头。然后肩膀又被一揽,被年轻人推著往前走。他连忙
问道:“你要做什么?”
“陪我走走啊,聊个天啊。”年轻人说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和彼得认识很久一样。
“不行啊,我等一下要上工。”话一出口彼得就后悔了,这下这个奇怪的人要知道他
还有别的工作了。
“去哪里上工?”年轻人很好奇地问,看到彼得一脸为难,就很失望地点点头:“好
吧,不说就算了。”
彼得被他这么一说,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什么事,冲动之下就脱口而出:“在霞飞路。
”他还没来得及后悔,那个年轻人就很开心地拉住他的手:“那里我很常去啊,怎么之前
都没看过你?从这里过去要走一段路啊,好啦我们一起走过去。”
“对了,我叫马克辛。”年轻人露出一个灿烂又诚恳的微笑,伸出一只手。彼得有点
惊讶他有俄文名字,但还算在意料之内。
握住马克辛的手,他温暖又细致的手掌,包覆住彼得冰冷且粗糙发红的手。
“彼得。”
////
参考资料:
孙晔《上海:灯红酒绿下的沪上风情》
蒋光慈《丽莎的哀怨》
树棻《上海的最后旧梦》
土肥恒之《摇摆于欧亚间的沙皇们: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大地》
故事〈十月革命后流亡的沙俄难民,在上海重现故乡的罗宋汤〉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russian-borscht/
文中马克辛把彼得拖到电车上的桥段,参考丰子恺收录于《上海:灯红酒绿下的沪上风情
》中的〈旧上海〉一文。
另外1926年其实有点太早了,应该是1930年代中期会比较恰当,当时的白俄侨民在上海发
展的程度大概才会比较符合文中的描述。所以就假装1926年是合理的吧!(蛤)
有什么建议欢迎告诉我,我真的有努力在查资料了,可是真的不是专家啊QQ
有兴趣了解俄罗斯这一段历史的可以看看Netflix上的影集《加略山之路》,满好看的。
注:
俄文文法里有“指小表爱”,用在人名里,根据亲疏可以分成不同的形式,我查了之后采
用的是这样的变化(中文是我自己翻的加上Google翻的):
Olga, Olya, Olen'ka, Olyushka
奥莉嘉、奥莉亚、奥琳卡、奥莉申卡
Piotr (Peter), Petrusa, Petenka
彼得、佩图鲁沙、佩滕卡
Maxim, Max, Maximka
马克辛、马克斯、马克辛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