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禹把玩着哨兵章,银白色领章在满是伤疤老茧的手上翻滚著,视线散得有些遥远。
这要放五年前,跟当时的自己说未来会变成首席,对方肯定不相信。
毕竟一开始,他是讨厌首席的。
首席不过是次一阶的黑暗哨兵,像是廉价的瑕疵品,对所有人保证我们还有战力。可是黑
暗哨兵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不需要向导,有着比谁都牢固的精神图景,而不仅仅是力量的
拉锯。
白禹想过,唐佑辛要不是首席,大概就不用来到这里。但要唐佑辛不是首席,他也不会站
在这里。
他只是想要更接近对方一点,却越发显得遥远。
白禹翻阅著档案,丝丝缕缕的线索串了起来,有了大致的轮廓。
唐佑辛不得不成为首席,就算他不是、他也必须成为。他曾想利用自己,可是后来却没有
这么做。
为什么?
*
白禹正思索著有些半梦半醒,被敲门声一下吵得清醒,让银狼去开了门。
议事会出了决定,成了一纸冷冰冰的通知。与北国决定议和,所以军队就此收复。
意外地,白禹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却有种浓浓的无力与愤怒从深处卷了上来
。
他在北防待了整整十年,一开始是执著,后半则是责任。这里只有霜雪跟死亡,所有的时
光都冻结在前线,他曾以为是都市传说的狂化,却见了一次又一次。
哨兵们挣扎着、痛苦着成了空壳,最后实在没辄关进禁闭室后,也只会成为尸体。一打开
门,石壁上深深的抓痕与血迹,一次又一次地烙在了眼底。
他甚至不只一次怀疑,自己与战友们究竟在为谁而战。
北国荒寂寒冷,人们皮肤透明得像是没有血液,向导冷静而残酷,他们说哨兵没有灵魂。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传说,可是当手上沾染的死亡越发深厚,白禹就忍不住怀疑也许传说是
对的。哨兵是身体,而向导是灵魂,他们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渴求着生命却求而不得。
“白队?”报信的哨兵见白禹伫立原地,喊了声做确认。白禹点点头,让人退下了。
战争无情,但更无情的是终结。终结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白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一张口声音就嘶哑得像是吞了把沙,“禹姆,为
什么我总是一直在失去?我想要保护的一个也保护不了……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笨蛋。”
‘你是笨蛋没错。’禹姆叹了口气,从精神图景中跃了出来,‘保持稳定好吗?唐佑辛的
草丛根系很浅,你要总地震,真的会出事。’
白禹点点头掩上了眼睛,他仅仅看过一次那个草丛,小小一簇不是很起眼,根生得很浅,
土一松动就会枯萎。
后来的后来,白禹不再敢进入图景了。他无法再面对与唐佑辛有关的一切,却又不想忘记
。最后白禹甚至无法肯定,是不是只是执著而已。
他甚至恨起对方曾经给了自己一晚。明明无法陪着他,却又留了一份念想,让自己一得空
就备受煎熬。
唐佑辛不狠,他确实从来不狠心,他想过利用自己、利用禹族的天性。
可是他残忍,温柔得残忍。不到位的温柔,比地狱还要让人痛苦。
只有难受的话,人会想逃走,可关于唐佑辛的一切,却又包夹一丝甜,让白禹总宁愿相信
,对方也曾真心实意地在乎过自己。
在寒冬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小把火,既暖和、又疼痛。
白禹弯下身子泣不成声。
我想你了,唐佑辛。
*
离首都远的村落,就连讯息都慢上好几天。唐佑辛刚准备好当天的暗袭,就收到已经议和
的通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又多少不是滋味。
谁家没在战争中死过人,最后所有的失去与悲痛却只换来议和二字。无论胜或败都多少有
些意义,而议和就像个笑话。
但,能不出战都是好的。唐佑辛从窗台上跃了下来,让人把前阵子做的腊肉拿去煮了,犒
赏大家。
纵然结果确实不尽人意,但付出不是假的,都该有些收获。
村长的么儿,一个十多岁、生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像只博美般蹦蹦跳
跳地跃过来找唐佑辛,“前面山头的军营送来了议和通知与谢礼,说谢谢我们对于前线的
支援。”
“是吗?叫你爸去,又不关我的事。”唐佑辛笑了,用力揉了下小少爷的头,推了推对方
的背想打发对方。
“人家说要跟所有有贡献的人道谢的,要给军功的。”小少爷踮着脚尖,有些不服气地拉
著唐佑辛往门口走。
军功。
唐佑辛捏了捏口袋里发锈的哨兵章,笑了,“真的没关系。”
最后唐佑辛还是凹不过对方的坚持,半拉半扯地被拖到了村长家。
甫进门,就听见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唐佑辛抬头,撞上了错愕的白禹,一时也愣住了。
他看起来不一样了。唐佑辛心里闪过这么一句,有些淡淡的抱歉。
白禹那头即使在训练时,也呵护得柔顺的长发,被粗糙杂乱地扎了起来,皮肤干裂又结痂
、满是挫伤,脱下手套的那只手上不是伤疤就是茧。
跟曾经的自己一样,跟曾经的对方不一样。唐佑辛唏嘘了一秒。
白禹也愣住了,唐佑辛远比记忆中来得憔悴,看上去就像是吃了太多苦而吊著一口气一样
。
他知道,那是他的错。因为他留着唐佑辛的精神体跟核心,却又不在对方身旁,足以让人
活下去、却也只够不会死而已。
唐佑辛旋身就要走,被白禹喊住了。因为语气实在太过悲伤,一下扯住了他的脚步,最后
两人走到了后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
一方不知能说些什么,一方又只想句点,最后天也没能聊上几句,只能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
“唐佑辛。”白禹很轻很轻地勾了勾对方的衣袖,高大的身影瞬间颓丧得很小,“你……
你不见见糖糖吗?他、他很想你。”
“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想不想,你又不能跟我的精神体说话。”唐佑辛忍不住笑了,有些嘲
讽地勾了勾嘴角,说著冷就要回屋了。
“我、我……”白禹低下头,咬著下唇干巴巴地开口,“我确实不知道……”
“可是唐佑辛,我很想你,拜托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是吗?”唐佑辛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嗤了声,“那你可以还我吗?”
白禹脸色一白,他知道唐佑辛在说什么。
核心与精神体,要不是白禹早就毁了。可唐佑辛是不想留的,是他自私地将对方珍藏在这
世上,生而不能、死而不得。
可是他又真的,舍不得。
最后白禹哭得一蹋糊涂,也没回可以或不可以。
唐佑辛脚步顿了顿,发觉自己真的拿白禹没辄,瞥了狼狈的对方一眼,“我能给你问一个
问题,就一个,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情……然后你就回去吧。”
回去吧,忘了我吧,找个向导好好过日子吧。一个好好的哨兵,活成这样像什么话?
“……唐佑辛、”白禹哽咽,千百个问题全卡在了喉咙,一时也不知道要问些什么,最后
所有的疑问却只留下一句,“他们说你出身北国,什么意思。”
“白禹、”唐佑辛眨了眨眼睛,笑得一如他离开时那样,“你就当我一开始就想利用你,
不怀好意吧。”
就这样吧,对你我都比较好。唐佑辛说完,回房间收拾了行李,道别后连夜离开村庄。
刚越过山头时,唐佑辛回头深深望了眼,把最后一丝抱歉吐成雾气,消失在雪山中。
白禹简直要疯了,好不容易找到人,隔天一来却又消失了。唐佑辛甚至不用处理脚步,这
么大的风雪,什么足迹一天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就这么恨我吗?
白禹感觉自己的图景正在崩毁,悲伤从池中满溢而出,而自己的思绪全成了碎片。
我仅仅只见了你一眼,就把所有给了出去,你就这么残忍,什么也不愿意留给我?
银狼出来看状况时,白禹面无表情地看着雪山,整个人安静得不可思议。
“禹姆,他又不要我了。”
其实白禹知道答案,他什么都知道,当上首席不仅仅是为了重蹈唐佑辛的覆辙,而是为了
找纪录。
他只是想从唐佑辛口中得到答案罢了。所有的理由、所有的不得已,只要唐佑辛愿意开口
,他就可以原谅。
可是唐佑辛不要自己被原谅。
你就这么恨你自己吗?
白禹闭上了眼睛。
*
唐佑辛的父亲,是真真切切的黑暗哨兵,强大而自信,曾是一代英雄。也是奠定北防基础
的功臣。
后来他遇见了向导,灵魂的拉扯让他意识到遇见了生命中最为缺憾的部分。
那曾是如此完美的契合、完美到像是上天都想祝福他们两人。
除却他们身上背负了两个国家。
哨兵战死、向导离去,唐佑辛在北国活到了十岁。
然而北国荒凉又荒芜,向导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在此地成长,把唐佑辛托付给了驻扎队
长。
队长不接受,他们无法判断唐佑辛有没有受到精神暗示。向导能理解,但他无法解释。
于是唐佑辛看着母亲跳下断崖。
他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在寒冷的北防摸滚打爬生到了十五岁,进了圣所、进了塔,又被
发派回北防。
明著说倚仗,实质为监视,没有人信任北国向导留下的孩子。后又发现唐佑辛能做简单的
精神梳理、不到能清理,但足够了。
他们不再给北防派向导。
你要不做,那就是你叛国;你要做了,那就表示你能做。能者多劳,难道你想看着队友战
死吗?
唐佑辛泰半崩毁的图景,都是因着承接他人的伤害。
白禹阖上了纪录,他想着当时唐佑辛大概是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所以要找替死鬼。不凶
狠的哨兵更好,能进入他人精神图景;图景越广的越好,可以承受更大的伤害。
他看着撇过头,不愿望向自己的唐佑辛,轻声询问:“是这样吗?唐佑辛。”
“是,”唐佑辛闭上眼睛,“因为我不想死。”
不想死,这种每个人都会有的,对于生存的执著,唐佑辛却说得如此内疚。白禹感觉自己
胸口狠狠疼了下,终于开口问出自己真正的疑惑。
“后来为什么……”
唐佑辛偏头没有回答。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要说内疚也不是、要说心疼也不是。
他就是觉得,这么一个孩子。
“白禹,没有为什么,就、没有为什么,我只是后来觉得,又可以死了。”
你说谎!你说谎!白禹感觉自己整个内心都在嘶吼。你为什么不说你心疼我?你为什么不
说是因为有感情了舍不得?
白禹很轻很轻地拥上了唐佑辛,指尖都颤抖著,泣不成声,“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
你。”
唐佑辛感觉接触到的皮肤传来一阵暖意,分不清是白禹的体温,抑或是存在对方精神图景
中自己的核心,眼眶隐隐红了一圈。
“抱歉,我没办法……”
白禹,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看糖糖就知道了,看核心能在你精神图景落地生根就知道
了。你愿意把我种在你心上,将所有的温暖匀一部分给我,我是着实开心的。
可是我的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全埋葬在前线了,我已经什么都不能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