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台球馆里面，烟雾弥漫。林子修拿着一根未点燃的菸，倚在抽风扇下面的墙
上，看前面一个背对他的女人打台球，女人以一种散发俗丽诱惑的姿势，伏在球桌上。正
桃红色的紧身连身裙，箍住女人柔软丰腴的曲线，在衣物的束缚下显出温柔的波浪，紧贴
着衣料。这地下室里，男男女女多叼著菸，球台中央悬挂铁灯罩老旧吊灯，光线淡淡洒下
来，所经之处只见袅袅上升的烟气。
　　连会抽菸的林子修都觉得呼吸凝滞，空气仿佛是凝结的胶状物，充满让人窒息的刺鼻
浮尘。抽风扇似乎是安装的方向不对，对于空气流通没什么大用。林子修戴上耳机，让be
at很重的rap song攻击自己的耳膜。他的室友，一个白皙壮实、看起来总像十五岁恶霸国
中生的男人，在被烟雾重重阻隔的遥远球台边，和一个黑衣的年轻女人有说有笑。要不是
等著坐他的摩托车回租屋处，何必待在这个空气极糟的地下室。更也不可能上去，外面凄
风苦雨的又冷得要命。
　　最近刚忙完几个大大小小的报告和期末专题，繁杂的事通通结束之后的空档，他实在
异常空虚。太闲了，闲到让他感觉罪恶，也像梦游一样。听说人一旦结束一段长期的任务
并且松懈下来，就会很容易感冒，就好像原本无懈可击的防线一线之间全部倒塌，人就病
了。林子修的脑袋像是被粗暴地塞在脑壳里，是半分离的，只要稍微动作大一点，头就会
有种不深不浅的疼痛。全身都不对劲，空气又让他更不对劲。抬头看见抽风扇仍在转动，
上面是斑斑点点如黑色霉迹的灰尘。可以隐隐看到外面的马路，湿润的地面像是布满了亮
晶晶的细小鳞片，反射路灯橘色的光。
　　感觉到有个人走到他旁边，也靠在墙上。他往旁边拉开几公分的距离，微微看了一眼
，又移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看那桃红裙子的女子。那个人又往他旁边靠，他转头看那个人是
不是要干嘛，说话之类。那是一个高大、修长而苍白的男人，脸像佛像一样沉静，沉静之
中又有一种让人失神的、悲凉的美丽。不过他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借个火？”
　　林子修拿出透明蓝色塑胶壳的打火机，生疏地帮他点火。塑胶壳上是香烛金纸店的红
色字。
　　男人点点头表示谢谢，问：“你是学生吗？”
　　“是啊。”林子修喃喃说。
　　“这边的客人很多都是学生。最近甚至连国中生也不少。”
　　“他们很快乐啊。”林子修微微侧头避开从男人那飘过来的菸味。
　　“是吗，我看倒不一定。”男人语毕，深深吸了一口菸，眼光游移到旁边墙上黑白相
间的飞镖靶。两人一下子沉默下来。
　　男人先开口，打破林子修觉得不必说话也行的无言：“你看起来不快乐。”
　　林子修想了一下，说：“会吗？”抢在男人接话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可能是因为我
很想走吧。”
　　“那怎么不回去？”
　　“等我朋友。”林子修用下巴轻指室友那方向。
　　男人微微瞇起那双杏状但略为狭长的眼睛，望向远处球台边，穿着招摇花衬衫，持续
和黑衣女子谈笑的室友。
　　“我看你一时回不去了。”他转过来看着林子修的眼，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你住
附近吗？我刚好要走，我也许可以顺路开车载你，看你哪里方便下。”
　　林子修茫茫然地哦了一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说要去跟室友稍微讲一声。一边把手
上的菸收回菸盒，有点反胃地慢慢走到地下室另一头去。虽然很不舒服，心里面警觉的那
一部分还是想像著自己被那个沉静苍白的男人勒死然后分尸的画面。可是又觉得算了，就
这样吧。
　　室友眼角瞥到他走来，继续说话但向他挥了挥手。林子修走近他，快速地低声说别人
要载他先走了。室友闻言看向对面墙边的那个男人。那人抽著菸，正在低头滑手机。
　　室友微微皱眉，拍拍他的肩说：“你自己小心点。还是我赶快结束，我们一起回去？
”
　　林子修摇头，不想打扰室友愉快的夜晚。
　　“如果你比我晚回去，明天早上九点打个电话给我之类的。”室友很不放心似地又说
了一句，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又回去聊天了。
　　林子修耸耸肩，慢慢走回去。
　　外面还在下雨，两人都没带伞，结果林子修只好快步跟着他走到停车的地方。幸好雨
势小了，没有湿得太严重。昏黄的路灯底下，停了一辆黑色的休旅车，不是看起来硬梆梆
又愣头愣脑的那种，而是一辆看起来是流线型的优雅休旅车。大概也要不少钱吧。林子修
心中感叹了一下。
　　男人帮他开门，让他上了副驾驶座。一发动车子，音响就开始播起先前没放完的歌。
林子修虽然头昏脑胀，但还是在一片混沌中听出了熟悉感。
　　“你也听这个？”
　　“嗯，我满喜欢这个乐团的。这是他们专辑的CD。”
　　“哇，还买专辑喔。”
　　“当然。你要在哪下车？”男人拿出手机，打开地图。
　　林子修思考了一两秒。有鉴于身体实在颇不舒服，也不想在冷雨中走太多的路，就想
在租屋处的巷子口下。接过手机，找到巷子的那条路，说：“就在这下吧。这里有一家很
有名的山东馒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
　　“我常经过这里，我知道了。”
　　“谢谢。”林子修慢慢地说，很想直接倒头就睡。男人露出那种沉静的淡淡微笑回应
他。
　　林子修真的很快就睡着了，以一种落枕的姿势，歪在椅背上。所以也免去了找话题的
辛苦，和各种可能的沉默尴尬。不过他睡得有点太熟。恍惚的梦里面一直听到有人在喊他
吃汤圆，像妈妈的声音，又看见有个穿白衣裤的人，拿着手上的白瓷碗在以前家里的厨房
端进端出，灰色的磁砖地，介于米色和青色之间的磁砖墙面，轰轰发出巨大噪音的白色抽
油烟机，还有喊他吃汤圆的呼唤声：“阿修！阿修！吃汤圆！”
　　林子修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黑，只是摸出手机一看，六点半，而且手机只剩5%电
。接着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怎么还在那个载他回家的男人车上？看旁边驾驶座没人，转
头一看，那个人躺在后座睡觉。脖子又僵又痛，真要命，连转头都让他苦不堪言。
　　透过窗外一看，是熟悉的巷口，和刚刚开门的山东馒头。山东馒头的招牌灯箱发出冷
冷的白光。
　　稍微一动作，身上厚重的毛毯就往下滑落。那条毛毯上是质料很差的人造纤维短毛，
有颜色的短毛组成的是一群青蛙在教室上课的卡通图案。林子修看着毛毯疑惑了一下。
　　其实林子修睡过一觉感觉好多了，但是严重让他感到尴尬的是，他不小心在别人车上
睡了一整晚。这个人为什么不叫醒他，还跑到后座去睡了？
　　喝了几口经过一晚变得异常冰冷的水，冲去嘴里恶心的味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看起
来干净的卫生纸把脸上出的油吸掉，用手指随便梳了一下头发，暂且简陋地打理自己。
　　后面的男人醒来，睁开眼又闭上，再缓缓睁开，逐渐清醒。一夜没喝水的干燥，他声
音很低哑：“等我一下。”他也快速打理了自己。
　　“抱歉让你坐在那边一夜，我昨天看你好像不舒服，就没叫醒你让你继续睡一下，我
顺便也在后面躺一下。”男人抱歉地笑笑，又说：“然后就不小心睡太久了。对不起。”
　　“没事，没事。谢谢你，我走了。”林子修露出笑容，耸耸肩。“毯子还你。”
　　“保重，再见。”男人接过毯子，温柔地说。
　　“再见。”
　　砰地一声，车门过于大声地关上，安静的早晨的巷弄像被赏了一巴掌。林子修为了避
免尴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雨停了，没有风，天还未亮。
　　谁也不知道谁的名字。再也没在台球馆看到那个男人，那个佛像般沉静的男人。有可
能只是刚好错开了，也有可能他真的再也没去过那个乌烟瘴气的地下室了。
　　他们彼此人生的片段，被林子修放在脑中拥挤的架子上，偶尔不自觉拿出来翻翻看看
，用除尘纸拭去灰尘，再随手塞回去。
　　有时候林子修会在抽菸的时候想起他，看着透明蓝色塑胶壳的打火机，上面的香烛金
纸店的联络资讯，还有倾斜的液体。口腔中充满辛辣的菸气，一边分神，不小心就被呛得
咳嗽。
　　也有时候林子修会在洗碗的时候想起他，在上厕所的时候想起他，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想
起他。有时候也完全不会想起，就让那个晚上安静地、沉沉地躺在记忆的淤泥里。
　　连名字都不知道，只不过一起在车上睡了其实很尴尬的一觉，还有一条画满青蛙的劣
质厚重毛毯。其实很无聊，因为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阵小小的水流冲来，浮萍
就散开了。像那个有一点俗滥的故事，关于一对持续失散的男女，明明彼此只差一个左右
之间的距离。白痴。
　　下学期林子修新修了一门课，第一堂课他才刚坐定，看到一个高高的讲师走上去，让
他恍惚地暗骂一声靠夭。
　　绝对不会认错。
　　一整堂课林子修都无法专注，不断分心盯着讲师发呆，只盘算下课之后要过去找他，
虽然可能没有必要。无法专注的时间仿佛木棉四散的飞絮，支离破碎而且缓慢。
　　下课之后同学很快就走光了，阶梯教室迅速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慢吞吞的人正在
离开。讲师站在讲桌前收拾，把线拔下，收起笔电。看到林子修走来，抬起头，淡淡地笑
了。
　　“嗨，记得我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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