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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在当天中午出院了,医生嘱咐他要注意是否还会发烧,在伤口好转前,两天就要
回诊换药,小心不要碰水不要用力,阿清一一点头应了,最后却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
上班?”
“两个礼拜拆线,如果是一样的工作,我建议至少休一个月。”
阿清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年轻的医生竟温和地笑了,改用台语对他说:
“李生(senn),阮爸嘛是做工的,大孔小裂是时常的。若是无法度换工课,上无嘛要照
顾好家己,身躯边的人看了会毋甘。”
(李先生,我爸也是做工的,大小伤痕是时常的。如果没办法换工作,至少也要照
顾好自己,身边的人看了会舍不得)
小黑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猛点头,一直到在办理出院时都还在碎碎唸,说这个医生人真
好,年纪轻轻这么懂事,还很会讲话,阿清受不了地翻了一个白眼,“讲人医生少年,你
家己才几岁?”(说人家医生年轻,你自己才几岁)
“这就无一定溜,我是欠栽培呢,若是有好的环境,我可能比伊较少年就做医生啊,
医龙你有听过无?我是医杰。”
“杰你大头,家己无爱读册,讲彼济。”(自己不爱念书,讲这么多)
师徒俩人一边吵著嘴,一边往柜台的方向去准备领药缴费,两个人正拿着单子端详时
,早上刚离开去上班的晋晏再次出现,行色匆匆,看见他们后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
来。
“少爷!你又来了喔!”
小黑这句招呼说得没什么礼貌,阿清下意识就扬手想巴他,但他左手受伤,右手手背
上还贴著消毒留置针孔的酒精棉,晋晏连忙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握住他举起的右手,安抚地
捏了捏,“还好有遇到你们,刚刚路上遇到车祸,回堵了一段路,很怕没遇到你们,出院
手续办好了吗?”
阿清被那两下像在捏小猫的动作弄得很不自在,轻轻挣开了手,摇头回答:“还没。”
小黑手上抓着几张单子皱眉苦恼,“拄才欲去,护士讲要去领药仔、纳钱,啊阁问欲
买药包无……”(刚要去,护理师说要去领药、缴钱,还问要不要买药包)
晋晏接过那几张纸看过,想了想才对阿清说:“我爸就是怕有什么文件要申请你们不
清楚,才叫我过来看看的。我们先去缴费,顺便问一下申请保险理赔需要注意的事项,缴
完费才能去领药。药包的部分先不用,医生不是说要先回诊换药吗?等他说可以自己在家
换的时候再买就好。”
他这段话说得不容置疑,语气却非常舒缓,让人听了就想点头跟着做,阿清愣愣地应
了声,反而是小黑在一旁赞叹出声:“读册人就是无仝!捌真济!”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懂真多)
晋晏领着他们往缴费柜台走,侧头调侃他:“这些都google得到啊,你那么聪明一定
学得会的,你是医杰馁。”
“哭枵啊你有听到喔!”
阿清慢慢走在说笑的两人身后,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正在跟小黑讲干话的晋晏,他突
然有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面貌。他从前觉得晋晏年轻,因为是“少爷”,好像还带着一些
少不经事的青涩。但其实他也已经年过三十了,没小他几岁,有自己的事业,待人处事其
实很圆滑,并不像他平时展现在自己面前时那样的单纯。
但这样的成熟圆滑并不让他抵触,他向往那样的从容,曾几何时他也梦想过自己成为
一个从容而自信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心生动摇就把自己搞得那么悽惨。
“阿清?”听见呼唤,阿清抬起头,对上晋晏担忧的眼神,他听见他问:“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语气那么轻缓,好像连语言的重量都不舍得加重在他身上,就怕他更加疼痛。不
必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啊,他不是一碰即碎的瓷花瓶,他是铁灰里锻炼出来的钢铁
,即使有刻痕,也能继续磨炼使用。
“阿清?”
“没事。”阿清笑着摇摇头,跟上两人的脚步,“赶快办一办吧。”
小黑得骑走自己的机车顺便买他们的中餐,而晋晏是开老板的车来的,阿清自然是被
劝著上了车,虽然他觉得搭什么车都一样,但显然小老板和小学徒意见一致,而他虽然有
点不愿意也找不到硬是拒绝的理由。
幸好他不用和晋晏独处太久,刚说完自己住处的位置后,电话就一通接一通响起,第
一通是老板,问他是否平安回家了,第二通是阿仁,代表全体同事表达他们的关切(以非
常大的嗓门和吵杂的工厂背景音),第三通是他小姑,而这也提醒了他今天中午没有一如
往常地打电话给姑姑,以及他还瞒着她自己受伤的事实。
姑姑慈爱地问他每周的固定对话:‘你后日转来有想欲呷啥无?最近蟳仔拢足甜的。’
(你后天回来有没有想吃什么?最近螃蟹都很甜)
他现在的手要吃螃蟹可能有问题,他连该不该回家让她看到伤口都还在犹豫,“妳毋
免无闲啦,凊彩煮就好,逐礼拜转去拢若像我伫遮无饭呷。”
(妳不用忙啦,随便煮就好,每个礼拜回去都好像我在这里没饭吃)
‘你是有饭呷,毋过拢毋呷饭啊,小黑讲你拢呷菸毋呷饭。’
(你是有饭吃,但是都不吃饭啊,小黑说你都抽菸不吃饭)
这箍小黑!真是被他害惨了。阿清无奈地苦笑,“无啦,莫听他黑白讲,我有好好呷
饭。” (别听他乱说,我有好好吃饭)
这句话刚说出来,旁边开着车的晋晏就笑了出来,他往旁边无言地瞥了个白眼过去,
晋晏却被那一眼瞟得心脏萌动了一下,收敛地收回在后视镜里调侃的眼神,乖乖开车。
‘好啦,你应该要开始上班了齁?无啥物代志啦,阿姑的身体嘛拢袂歹(bái),今仔
精神真好,去上课嘛真欢喜。你毋免烦恼,去无闲,转来坐车家己注意。挂电话矣喔。’
(没什么事情啦,姑姑的身体都不错,今天精神很好,去上课也很开心。你不用担心,
去忙,回来坐车自己注意安全。挂电话了喔)
听着姑姑的道别,阿清张嘴,在那一秒间千万思索闪过脑海,他想编个理由告诉阿姑
这两个礼拜工作忙、没办法回乡,姑姑必定不会为难他,但是他心里仍是记挂著姑姑的身
体,想亲眼看看她好不好。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对姑姑说谎。
电话挂断了,他错失了说明的时机,有些懊丧地放下了电话,望着手机萤幕发愣。
晋晏一直在注意著阿清的举动,见他结束通话后看起来若有所思,忍不住问:“怎么
了吗?”
阿清打起精神摇摇头,晋晏也没再追问,而是提起另一件事:“下次换药是后天
早上?我来载你去?”
阿清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错愕地看着他。
他以为他已经和晋晏都说得很明白了,而对方回馈回来的反应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们在那次谈话过后,几乎不再交谈,只有表面上同事之间的寒暄、或吃喝时互相招呼
,而且最近老板夫妻似乎回来了,晋晏也回了一趟台北,虽然没得到证实但老板娘还说他
有女朋友了……
冷静。阿清用过去十几年学会的经验告诉自己,越是看得起自己,跌得会越惨,工作
上、家庭上、感情上都是。他退后一步思考晋晏的转变是从何处开始的,只需要几秒钟,
似乎就能找到轨迹。
“晋晏,我会受伤,是我自己不小心。”
表面装镇定实则屏著呼吸等待的晋晏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什么……”
“这个真的只是小伤,不会太影响我的生活,我如果真的想继续工作,手指断掉也能
做,更何况这只是皮肉伤。”阿清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没有家人照顾也能够好好痊
愈。”
他能想像在过去一天里晋晏接收到了哪些关于他的讯息,就算不刻意探究,遇到这种
事情时,只是单纯的好奇也能得知一些他家里的事。他是不富裕,他的背景或许引人侧隐
,但那不代表他需要别人将他另类看待。或者说,这社会本来就只管你有没有好的背景,
不会管你有什么样的隐情。
晋晏知道阿清想表达的意思,他现在没有任何语言能反驳阿清对于他改变态度的质疑
,但他也不想因此就掩饰自己想借此机会亲近他、献上殷勤的态度,“我相信你一个人可
以做到很多事,我不质疑那个,我只是想表达我能够帮忙的。你现在骑车危险,我开车比
较方便,载你去换药大家都会比较放心。”
阿清的住处到了,这个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晋晏在公寓楼下找到停车格,跟阿清下
车后看他拿出钥匙准备过马路,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可以上去吗?”
阿清因为他的问题而愣了一下,仔细想想晋晏中午就从工厂赶到医院,一路帮忙办了
杂事把他送回来,饭也还没吃,自己对他似乎是太过不客气了;而且晋晏的模样和眼神在
那瞬间竟然让他想起了厂狗嘎逼,他忍不住失笑:“小黑有买你的饭,你不上来多的饭怎
么办?”
那转头时颈项的弧度、微笑时勾起的嘴角,他因为笑而弯起的眼睛,和他眼尾那条小
小的鱼,都让晋晏倾心不已,让他在人车往来的街道上一瞬失了神,无法言语。
他多么期待能将这些全都据为己有的未来,也因预视到了追求的前路必定漫长,为自
己默哀了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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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晏回到家时,难得三个长辈都在,妈妈和姑姑在厨房里忙,爸爸则在客厅里戴着老
花眼镜看Line讯息。他和姑姑打了声招呼,她看起来气色比前阵子要好多了,正在处里一
条新鲜的鱼,妈妈则在洗葱。
“你回来了喔?你爸买一条鲈鱼要给阿清补身体,等一下我煮完你送过去。”
“好啊。”晋晏欣然接受,如果是在北部他还可以叫蝌蚪想办法做些滋养的食物,在
家这种事就只能靠父母了。
“我们这里买的鱼一定没有港口的新鲜,比不上他家里靠海吃到的那么好。”妈妈边
摘掉葱上枯烂掉的部分边说。
“他不会嫌弃啦,你也知道他个性。”晋晏第一次听说阿清老家的位置,装作不经意
地问:“他老家靠海喔?”
“对啊。”妈妈说了一个渔港小镇的地名,“我跟你爸去过,阿清带我们去吃海鲜很
新鲜,超级好吃。”
爸妈竟然去找阿清约会过了,晋晏心里有点吃醋,但想想自己又满无聊的,自己跟爸
妈比起来,大概真的比不上她妈手上的哪根葱,“那我等一下打个电话跟他说我会带鱼汤
过去。”
“你爸刚打了。”妈妈切好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跟他关系变这么好了?”
晋晏暂时没想透露太多讯息,只是耸了耸肩,“我跟年轻的工人关系都不错啊,小黑
、阿宏和家庆还会约我吃鸡。”
“是喔?吃哪间的啊?”
晋晏只敢在心里偷笑,毕竟现在妈妈手上有刀,“在机场啦。”
他在自己爆笑出来之前逃出厨房,晃过客厅时被爸爸叫了进去,他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看爸爸把Line关掉,瞄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后,才压低声音说话。
“虽然阮转来矣,我三不五时嘛会去工厂,但是阮要轮流陪恁阿姑,尤其是恁妈妈,
所以你可能要阁留一暂仔。”
(虽然我们回来了,我三不五时也会去工厂,但是我们要轮流陪你姑姑,尤其是你妈,
所以你可能要再留一阵子)
晋晏非常爽快地点头,“好。”
爸爸惊讶他的阿莎力,想当初把他叫回来帮忙时,虽然也是很快答应了,脸上看起来
还是有些不耐烦,现在看起来却有股迫不及待的感觉,让他感觉很古怪,“台北的餐厅无
问题齁?”
“嗯,其实在这里也有在处理餐厅的事,不过你还是要付我当会计的薪水啊,亲兄弟
也要明算帐。”
“谁佮你亲兄弟?我是恁爸。”他爸白了他一眼,说起叫住他的主要目的:“后个月
里民活动欲去台北,里长讲犹有一位,就替恁阿姑报名,作伙去行行咧。”
(谁跟你亲兄弟?我是你爸。下个月里民活动要去台北玩,里长说还有一个位置,就替你
姑姑报名,一起去走走)
“很好啊。”
“我佮恁妈妈咧想,甘欲叫育升出来,佮恁阿姑呷一顿饭。”
(我跟你妈在想,要不要叫育升出来,跟你姑姑吃顿饭)
晋晏思考了一下,他能懂爸妈的苦心,也知道他爸未必是要劝姑姑接受表弟的性向,
但他觉得他爸能做到这地步真的已经很不简单。他的观念或许没有办法完全跟上现代的年
轻人,本质却非常良善宽厚,万事都为人着想、希望做到最完满,真的就像行走在都市丛
林里的侠客一样。不过是有点鲔鱼肚的侠客。
对侠客不用说暗话,晋晏老实地分析:“出发点很好,育升应该也很想,不过我觉得
对姑姑来说可能还太快了,你自己想想当初你花了多少时间接受,到现在又是不是完全放
下了。”
他爸爸瞠目结舌,口吃了一下,“我、我咧佮你讲恁阿姑的代志……”
(我在跟你说你姑姑的事)
“我知道啦。”晋晏也不太自在地搔了搔头,“真的很吊诡耶,怎么反而是你这个老
直男在帮忙和解,我这个死同性恋在劝退。”
“横直犹有时间,我阁想看觅咧。(反正还有时间,我再想想看)”他爸站起来走开
,在离开客厅前又转了回来,有些严肃地用台湾国语说:“不要说自己是死同性恋。别人
讲难听的话听得不够,还要自己也骂自己?”
晋晏对鲔鱼肚侠客的丰采甘拜下风,愉快地提着新鲜出炉的鱼汤去找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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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集客串人物好多
有医杰还有鲔鱼肚侠客
周末愉快!也祝明天参场的各位一切顺利
搭捷运时要小心安全喔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