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圆聚精会神，眼睛紧盯王子秋手上的动作，任何细微的移动都不放过。而王子秋也
刻意放缓了手上，他做得很明显，好让王圆看清楚所有的细节与巧思。终于喀的一声，
锁头应声而开。
王圆咧开嘴角，高兴的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看懂了吗？”王子秋抽出回纹针，也跟着勾起嘴角。
“懂了。”王圆用力点点头。
“那你做一遍给我看。”
王圆接过了王子秋递过来的锁模，拇指和食指捏紧了回纹针，动作比起王子秋方才的
更加流畅也自然，只花不到一分钟便开了锁。
王圆骄傲的挺起胸膛，正想要仰首便被王子秋压着头顶揉了揉。“我的小天才。”
他笑道。
“你别老教他这些有的没的。”另外一个声音说。两人看了过去，梁大容一边揉眼睛
一边走到餐桌旁，为自己倒水。
“拔──”王圆跑了过去，挤到了梁大容的腿上，后者顺势把他抱了起来，“我又会
了一道锁。”
“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些东西。”梁大容无奈。
“好玩。”王圆嘿嘿一笑。
“会这有什么不好，这可是吃饭的手艺。”王子秋不服气的哼了哼，虽然他现在赚的
钱是没有梁大容多，但他可骄傲自己这项本事了，“以后王圆学成了，继承家业，就是
大内高手了！”
“或他好好读书，念个博士，当软件工程师。”
“你又不是软件工程师。”王子秋一愣，梁大容明明就在化工系任教。
“本来是我第一志愿。”梁大容耸耸肩，虽然事过境迁，偶尔想来还是会遗憾，不知
道选了另外一条路人生又会如何。
“你不要当把梦想加诸在孩子身上的那种家长喔。”
“你不也让行天想去从军吗？”梁大容挑眉，“那圆圆当然就跟我了。”
“欸欸欸，行天不算好吗，他是看他爸爸才想当军人的。”王子秋与叶父是换帖的兄
弟，因此当叶父过世之后，王子秋顺理成章领养了孤苦无依的叶行天。
“当然算，谁管你。”梁大容同样将叶行天视如己出，当他和王圆都是自己孩子了。
所以既然王子秋影响了一个，另外一个自然归他。
“哪有这种的。”王子秋瞪大眼睛。
“圆圆还跟你姓呢，占了那么多便宜还敢跟我抢。”
“这不算好吗，而且我们说好小孩子第一个爬向谁就跟谁姓的。”
“当然算，谁管你。”
“可恶，那再生一个啊。”
“来啊，你生得出来的话。”
王子秋扑了上去，梁大容一边喊著“欸不用弄到圆圆”一边躲，王子秋才不理他，
仗着体能优势将人逼到墙角便是一连串美其名处罚的搔痒。三个人打打闹闹，又笑又
叫，最后王子秋将梁大容和王圆一起抱到了怀中，坐倒在地上。他们笑到气都喘不过
来，还吓了放学回家的叶行天一跳，以为家人丢猴。
“爸──拔──没关系啦，我会当软件工程师兼锁匠，你们的愿望我都会实现。”
王圆当时是这样想的，但他笑得太激烈，根本说不出口。他并不知道，这句话会在之
后的人生中一直都被他放在心上，他却没有机会再说。
*****
王圆应着铃声打开家门，门外站着虞咏生──薛羡鱼的男朋友。他看了他好几秒，
才转开身子，放对方进门。
他感觉到虞咏生看他的目光并不友善，但他仍沉默著，引著对方到餐桌旁，示意他坐
下，自己则倒了一杯水给他。
“谢谢。”虞咏生冷淡的倒了声谢，接过水杯的同时轻碰到了王圆的指尖。警惕才上
了心头，眨眼间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们置身在名为神性界的维度中，两人本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和距离相对，虞咏生却猛
然向后退了好几步，离王圆愈远愈好。
王圆依然一脸的平静，“如果你伤害他，我也会伤害你。”他说。
虞咏生没有空计较对方竟然会说话，眼下有远比那更紧急的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冷汗从他的脸颊旁滑落，他咬牙切齿，声音从抿著的嘴唇中挤出，“你是谁……不对，
你是什么东西！”
神性界深不可测，无法用常理形容理解，虞咏生自认修道多年，也该算见多识广，但
他从来没有看过像王圆一般的修道者──不、那还能算修道者吗？
人类在神性界所展现出来的样貌千奇百怪，也无奇不有，然而王圆却不是那样。他的
外表如常，与他平时毫无分别，但是他身后盘踞著的那个东西，让虞咏生打从心底觉得
毛骨悚然。
那是一只独眼的巨大黑蛇，身形潜伏在黑雾之中，他的头颅从王圆背后探了出来，蛇
信嘶嘶吐出，金黄色的眼睛透露著狡黠与恶意，看待虞咏生仿佛看着蝼蚁，不值一提。
虞咏生如临大敌，他从来没有在神性界面临过性命交关的威胁，这是第一次；一种无
法匹敌的挫败感同时在心底升起，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所有的反抗在这条大蛇面前
都无异于蚍蜉撼树，因此毫不怀疑王圆话语的真实性。
那大蛇很显然不是王圆，与王圆是两个个体，但也显然对王圆言听计从。所以──那
到底是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记住我的话就好了。”王圆摸了摸蛇的下颔，眼神锐利，“既然小
鱼选了你，我不会干涉他。但你毕竟是修道者，你们的关系并不对等，所以记住了，要
是你想从神性界对他乱来，这里有我。听明白了吗？”
虞咏生别无选择，只能点头，他硬著脖子，扛着庞大无形的压力为自己抗辩，“我真
的喜欢他，而且他也喜欢我。”
“我知道，这是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他话方落，两人又回到了餐厅，分针甚至还没走过一个刻度。薛羡鱼拉开房门，看到
虞咏生已经到了很开心，他快步走了出来，说抱歉久等了，要走了吗云云。但他一直没
有得到回应，他从手机萤幕中抬起头，看着虞咏生正死盯着王圆，表情复杂。
“怎么了吗？”他疑惑的歪了歪头。
没事，路上小心。薛羡鱼的手机震了一下，传来王圆的讯息。
*****
“他们走了吗？”苏文卿将门拉开一条缝，瞇着眼睛探头探脑。眼看王圆点了头，他
才唰的一声开门，烦躁的拉大音量，“天，我真搞不懂小鱼在想什么，怎么会有人跟自
己的跟踪狂在一起啊。”
王圆没有回应，苏文卿也不是真的很需要他回应，自顾自继续说，“那家伙一看就知
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道貌岸然的，也不收收自己的费洛蒙。放出来想勾引谁，小鱼又闻
不到。”
苏文卿大吐苦水，把虞咏生的外表个性到社会常识数落得一文不值。王圆默默点着
头，也不知道有在听没在听。
“小鱼到底发什么神经，他有好成那样？才约会几次就在那里给我交往，马的咧看到
他我就生气……”
但是小鱼喜欢。苏文卿低下头，看到了王圆传来的讯息，毫不客气的大翻白眼，“我
知道啊！就是这样我才忍的啊，不然我脾气有那么好？早就见一次打一次了，打到他再
也不敢在小鱼面前出没！”
他恨得磨牙，又折了折手指，想像他们分手那一天，他可以把对方痛揍一顿，那个臭
Alpha骨头碎掉的声音一定很美妙吧。他阴森森的笑了，满脑子十八禁的暴力思想。
王圆看得好笑，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然他不否认自己也想过类似的事情，甚至比苏文
卿的还要成人不宜。毕竟在神性界能发生的事情更多了，他能尽可能发挥创意让一个人
痛苦。
“大哥今天几点回来？”王圆打字问道。
“他不回来了！”讲到这个苏文卿也生气，他眉飞色舞的表达自己的不爽，“说临时
有任务，他要被征调去其他地方支援，所以还会再拖几个礼拜。然后还说是机密行动，
手机什么都不会通，要我别连络。是不是很过份！”
“他的工作就是这样的。”王圆安慰他。大哥跑来跑去行踪不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就算他们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大哥始终很小心，不让他们知道太多；而随着叶行
天的层级愈来愈高，他们对他的所知也愈来愈少。他们都习以为常。
但毕竟之前没在交往，苏文卿没有立场和理由干涉对方，然而现在有了。虽然不过只
是男朋友，他早就以叶行天家属的身分自居，甚至更把王圆当自己弟弟看待──当然他
没跟王圆说，“还是很过份啊，他什么都不说，万一他出什么事，我连要找谁都不知
道。”他忿忿的说著，又敲了敲木头桌，以防自己乌鸦嘴。
王圆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站起身，按了一把苏文卿的肩膀，便要走回自己房间。
“你干嘛？我只是说说。”苏文卿反手拽住他的手腕，他看着王圆，一字一字的说，
“我没有要你帮我查，我不希望你因此惹上任何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王圆轻轻摇了摇头。
鬼才知道他摇头什么意思。苏文卿正想要问，手上却是一松，也不知道王圆怎么做到
的，竟然挣脱了他的桎梏，他用的力道明明就很大──苏文卿回过神来，只见王圆房门
已经一关。
他冲上去拍门，“圆圆，出来，别闹！我说我不要你乱来，你听到了吗？我不要你再
乱骇到什么地方……”
一张纸条从门缝递了过来，写着给我五分钟就好。
“去你的五分钟！快开门啦啊啊──”苏文卿要气死了，只恨不能破门而入。这栋房
子虽然是三人合买的，但王圆的房间在设计初期便有过特殊要求，使用高级坚固的阻隔
建材，因此苏文卿也只能在外面气得直跳脚。
王圆说的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他又传了一张字条，上面清楚交待了叶行天的行动资
讯。
“圆圆你给我出来──”
王圆戴上了耳机，于是再也听不到外头的狮吼声。虽然他完全可以猜想苏文卿此时气
到都快中风的模样，但他并不觉得抱歉；事实上，他心情好极了。能帮上他朋友的忙，
他心情总是很好。
*****
因为他的朋友们总是最重要的。
彼时王圆的父母才双双过世，他也刚回到薛羡鱼家中，就算终于到了应该让他安心的
环境，王圆却总放不下心里的戒慎恐惧。他冷静不下来，也信任不了任何人，只能用沉
默强装着，却还是深恐行差踏错，让人看到底下的黑暗与异常，还有伤痕累累。
每一天都是煎熬，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神经敏感，以为那些人还没放弃，还潜伏在
他身旁。因此即便好多人想让他开口，他却还是谨记着，他什么也不能说。纵使是最亲
近的人，譬如薛叔叔，或是小鱼卿卿，他都只能望着他们的眼睛，歉然的无言以对。
其实他是想说的，他也希望能对他们坦承，可是他太害怕，害怕到失去了说话的能
力。
双亲的遭遇也总是提醒着他，所以他只能撑著，不开口就是不开口。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苏文卿。这也是当然的，他总是挡在最前面，为保护他出了最多的
心力，因此他需要回馈，需要理解。他恳求王圆，拜托王圆，说点什么吧，不管什么他
都会听的。然而王圆还是无声，苏文卿于是再也受不了，他受不了自己的付出只是一场
空。
于是他的拳头终于对内，王圆毫不还手，甚至暗自希望苏文卿能再打狠一点，让他感
受到痛。
因为他一直都好痛，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但如果是被揍的话，就算喊疼也没有关系
吧。
只是突然间苏文卿的拳脚没有再落在他身上了，王圆张开眼睛，发现苏文卿跌坐在
地，而薛羡鱼双手还维持着推人的姿势，就站在他的前面。
“他不想说就不要说啊，你干嘛非逼他不可！”薛羡鱼咬著嘴唇，软弱的眼眶早就红
了，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圆圆不想说就不用说啊……这样不可以吗？”
他说著就哭了，眼泪扑簌簌的直掉，就算努力压抑还是忍不注呜咽。
可能是薛羡鱼哭得太伤心，所以王圆也跟着哭了，明明他下定决心就算哭也不要让人
看到，可是那个刹那除了让泪水溃堤，他什么也做不了。
到最后苏文卿也在哭，他恨恨的抹了一把眼泪，爬过去抱住薛羡鱼，又朝王圆伸出
手，把人抓到怀中。
说真的那时也十四岁了，三个男孩子抱在一起哭说起来挺丢脸，所以他们从来不说。
只是默默记得那一个下午，他们无说的说定了，由此往后无须多言，死挺对方到底的意
志，永远不会变。
*****
王圆惊醒了过来。
有人在他房间里。意识到这件事情时他已翻身跃起，闪过对方压过来的针头，手握成
拳击向他的手臂，逼他放开手上的针筒。王圆一脚把不知道装有什么液体的凶器踢到床
底下，抓起枕头挡住朝他胸口刺过来的刀，一个扭转旋身，那人的刀又让他带脱了手。
两次袭击相继失手似乎让攻击者恼怒到不行，他的动作快了急了，双方你来我往，王
圆并未落于下风，甚至他还没有出全力，只是试探性的与他过招，一边观察对方。
那人头戴黑色钢盔，一身黑色武装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从制式的外表来看很显然出
自训练有素的部队。王圆脑袋转了一圈，莫非是稍早才查叶行天的关系吗？王圆很快否
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确定他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就算有，也不足以追查到他身上才对，
而且也不可能这么快。再加上对方一开始使用的是针筒，想瘫痪他的意识，是官方不让
人透过神性界逃脱的标准程序，如果只是对付一个骇客，用不到这样的手段。
一个可能性出现在王圆的脑海中，他的心脏一缩。
门外传来巨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王圆骤然想起家里不只有他，苏文卿也在──
遂不再迟疑，也不再保留实力。灵巧闪过对方刺拳之后他踏到了那人的身侧，以更快的
速度抓住他的脖颈，膝盖猛然一顶。
他的力气惊人，连全罩的头盔都被他击碎，只怕对方的下巴也差不多，因此一时半刻
跪在地上爬不起来。王圆没空理他，跨过他身上便对自己待机的电脑输入一串指令。刹
那之后所有萤幕全暗，主机的光芒也不再闪烁，王圆对自己的锁有自信，没有人可以突
破。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不顾对方挣扎不已，将人拖出了房间之外。
他毫不意外外头有人对苏文卿做同样的事，但是眼看地板上还躺着一个，看来地下擂
台的王者并非浪得虚名，制服苏文卿要付出的代价一点都不小。
然而苏文卿身后的人明显更技高一筹，他游刃有余的将手搭在苏文卿的肩膀上，仿佛
好朋友那样亲暱。他不像自己的同伴一样戴着头盔，只用领巾遮住了自己的下半脸，因
此看不清楚表情。然而从他的气势来看，这是一个强大干练的菁英，绝对不会犯下轻敌
这种低级错误。
王圆看着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都没有动作，各抓着彼此的一个人并僵
持不下。
苏文卿按著自己的手腕，从肿起来的情况判断该是骨折了。他的表情不爽并着疑惑还
有担忧，他看着王圆，大大的眼睛好像在说，就叫你不要惹麻烦，你看看你不听我的。
抱歉。王圆面无表情，只有眼神传递出了讯息。苏文卿白眼以对，表达自己看懂了，
只是无言。
“白队……”王圆手上的人喘着气，试图挣脱王圆的牵制，却让他一计使力又卸了力
道，从头盔缝隙渗出的鲜血不停滴落。
“做个交易吧。你放开他，我放开他，然后你跟我走，我保证你朋友毫发无伤，你怎
么说？”白瑯琊语气优哉自然，仿佛闻不到满室渐浓的血气与费洛蒙。
味道只有两个，苏文卿的佛手柑和他手上这个的杜鹃花，倒在地上的大概是个Beta，
没味道。至于这个白队，虽然从他身上也闻不出所以然来，但直觉告诉王圆，对方该也
是Alpha。
而且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王圆想，不然没有道理小黑如此躁动，连带着他浑身的战
意都在喧嚣，一心一意只想干掉对方。王圆眨了眨眼睛，一边平复心情一边评估情势。
最后他点点头，同意了白瑯琊的说法。
至少目标是他，反正只要不伤害苏文卿，他不在乎暂时听话。
得到王圆的首肯，白瑯琊一手劈到了苏文卿后颈，苏文卿昏了过去，被放到了一旁的
沙发上。王圆瞇起眼睛紧盯着他的动作，却认他没有对苏文卿做其他事，只是动手将倒
地的Beta队员弄醒，王圆便跟着松开了手上的掌握。那名Alpha很快的闪到了旁边，警
戒的看着他。
王圆理都不理他，平静的眼神还是死死的瞪着白瑯琊。后者被他这样注视著也不介
意，倒是举起手画了个圈，王圆于是转过身去，任由对方对他铐上手铐也无动于衷，还
自己跟着他们上了车，表现得再配合不过。
刚醒过来的Beta揉着肚子坐上驾驶座，另一名Alpha在副驾驶座上努力帮自己止血，
白瑯琊则是坐到了王圆身边制衡他，无声的给予压力，让他切莫轻举妄动。
王圆无视了他，将视线投向窗外，望着明亮的月光。
*****
说来挺巧，月亮也是王圆记得的第一件事。一轮弦月，挂在好高好高的天上，碰不
得，但很亮。
后来的人生中，每逢转捩点都是在晚上，也都看得到月亮。王圆不由得猜想，他与月
亮不知道特别有缘。
不过如果有的话，他猜想月亮是讨厌他的，就是见不得他好。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王子秋和梁大容争执得很激烈，虽然还不到吵架的地步，但两人
的声量都不小。王圆被吵醒了，躲在门后偷偷窥视著。他听不清楚内容，只有零星的几
个句子进了他的耳朵。
梁大容要王子秋不要去，王子秋却说那是他兄弟他必须去，梁大容说每次都是你兄弟
四海之内谁不是你兄弟，你为什么不能帮我跟圆圆多想想呢？王子秋说没事的你不要想
太多只是帮个忙，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梁大容说你上次也说
是最后一次结果呢，兄弟一求你不就又有下一次了吗？他们不欢而散。
而王子秋倒是真的没有说谎，那的确就是最后一次──王圆最后一次看见他。
王子秋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说那是一场意外，王子秋离得太近了，他们来不急拉他一把。王圆没有听得很
懂，对于一些关键字和地名人名更是毫无概念，但也不等他问，梁大容已经把所有人都
赶了出去，摀著脸坐倒在沙发上。
他走过去，坐到了父亲的身旁。
梁大容放下手，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眼眸中名为执念的火种燃烧着，深深看进了王
圆的眼底。他抓住了王圆的手臂，用的劲道并不轻，但王圆没有喊痛，因为冥冥之中的
预感告诉他，梁大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他不能够分心。
“别相信他们，圆圆，别相信任何人。”梁大容唇齿清晰，浓浓的悲伤让他克至不住
情绪，铃兰的香气蔓延了整个室内，但他说的坚毅决绝，不容质疑，“你爸爸的死不是
意外，他们杀了他。但你放心，我会证明的，王子秋不会白白死掉，他们想都别想。”
梁大容言犹在耳，但在一周后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对方肇事逃逸，留下梁大
容流血致死。第一个发现者还是在家里等不到人回家的王圆，沿着他去学校的路找了过
来，看到的却是梁大容早已冰凉的尸体。
十岁的王圆看着他控诉一般并不瞑目的双眼，他猜想，他知道梁大容在人生的最后一
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相信任何人。还有，他们杀了他。
*****
“白队，可以借个费洛蒙吗？”那个杜鹃花香的Alpha在一片夜色中突然开口。
王圆回过神来，却不动声色。然而心中充满疑惑，费洛蒙也是可以借的吗？
白瑯琊轻轻嗯了声，气味跟着在密闭空间内流动。那是一个格外镇定心神的味道，只
是闻著都觉得身体舒服了不少，连带心情也得到了平静。虽然王圆在刚刚的战斗中并没
有受伤，但高强度的活动多少对身体造成了点影响，现在却仿佛被安慰了，很轻松又很
舒服。
──好像是沉香。王圆不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却知道对方费洛蒙的气息浓郁，倒
是可以利用。他跟着悄悄释放了自己的费洛蒙，悄无声息的混杂在白瑯琊的味道之中。
“很痛？”白瑯琊问了一声。
“他打断我的下巴。”Alpha恨恨的说，透过照后镜狠狠瞪了王圆一眼。
王圆当然无动于衷，这些人三更半夜闯进他的家，很明显要对他不利。要不是顾虑著
苏文卿，打碎他们几根骨头之于他根本不痛不痒。
白瑯琊却轻笑了声，“你全副武装被个手无寸铁的百姓打成这样，是不是该检讨？”
那人于是不敢说话了。王圆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手下挨揍会让这个队长多少有点不
爽，竟没有想到人无情得很，甚至比他还要置身事外。
“还有你也是，那是个Omega欸，你还被打吐了，丢不丢脸？”白瑯琊矛头一转，脚
踢了一下驾驶座的椅背。
“白队，那不是个一般的Omega。”Beta帮自己辩护，想起苏文卿仍是心有余悸，
“他下手很黑。”
“下手黑又怎么样，你受训多久了，要不要把国家给你的俸禄还回去啊。”白瑯琊不
买他的帐，“而且你他妈会不会开车，这都出来多久了，我们才在这里。”
“一路上都红灯啊。”
“不会闯吗？”白瑯琊觉得自己好像在跟白痴说话。
那Beta委委屈屈的不敢反抗，只好踩紧了油门，当自己在开装甲车，一路上横冲直
撞。顿时所经的道路喇叭声四起，夜黑风高的用路人火气往往都不小，Beta便都不管
了，反正他只是个小队员，队长吩咐他也只能照办了。
眼看他们终于上了快速道路，高架桥上的车速也总算上来了，白瑯琊重新坐倒回椅子
上，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飞快流逝的景色。
那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王圆解开手铐，打开自己那侧的车门，双手抱头成防御姿
势，毫不犹豫的跳下了车。
王圆以为自己有看清楚，但他终究错估了情势，后方的来车尽管有踩刹车减速还是撞
上了他。那一瞬间王圆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右边身体，强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飞了出
去。
车上的三个人──包含白瑯琊──都看傻了眼，根本反应不过来这等变故，Beta甚至
都过了好几秒才猛然停车。
“你没锁门吗？”Alpha吼向Beta，“废话我当然有锁啊！”Beta不甘示弱的回击，
两个人都想要跟着下车抓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手脚软绵绵的，竟然如此迟钝，连开门这
个动作都做不好。
白瑯琊也发现身体的不对劲了，他没有像队友一样手忙脚乱，甚至他还坐在原位。他
的视线从解开的手铐，移到大开的右侧车门，最后看向了不远处颤抖著起身的王圆。
王圆全身都在痛，但他还可以动，意识到这点的同一时间他已经爬了起来，拖着不听
使唤的右脚往右侧护栏跑。他翻过护栏，毫不犹豫就往高架桥底下的湍急大河中跳。
然而他衣领一紧，下坠的势头被人止住了。他抬头看，白瑯琊横过身子试图抓住他。
但他坚持不到几秒，还是让王圆拖了下去。
两人一起摔进河中。
*****
脚步声由远至近，王圆听到了，也感觉到来者就停在他的身边。他置若罔闻，盯着地
板上无意义的一点，专注在地砖的裂缝上，想像有蚂蚁在上面爬。
“你是王圆吗？”
蚂蚁的心情会是什么呢？他们有脑袋会思考吗？还是他们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例行公
事。他们会在乎吗？
“王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如果不会在乎是不是比较幸福？一无所知是不是比较好？如果同伴被人类踩死了，他
们会难过吗？还是会继续呢？
王圆没有办法继续想像蚂蚁了，他的视野出现了其他东西，那个男人将脸凑到了他的
眼前。王圆眨了一下眼睛，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应。
“可怜的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的爸爸……很恐怖吧。”那人心疼的说，用手摸了摸王
圆的头，“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他们说你吓傻了，不会说话。但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的，对吗？我看过你的成绩，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你现在也
是故意不说话的，对吗？”
王圆没有回应他。
“没关系的。”那人又摸了摸王圆的头，“我们总会知道的。我带你去个地方走走好
吗？那里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
王圆不喜欢，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也不想跟他去任何地方，但他知道他别无
选择；一切都不是王圆能够掌控的，他唯一能做的是有忍耐。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轻轻抚过小黑的头颅，让他不要怕，尽管他自己都怕得半死。
“虽然我猜你不是第一次来，但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这里是神性界，是个好地方对
吧。”男人的样貌产生了变化，他多出了两个头和八只手，总共三张五官不同表情各异
的面孔看着王圆，所有脸都对他露出了笑容，“好了，让我们来好好了解彼此吧。”
那之后的事情王圆不太记得了，因为他刻意的想要遗忘。他只记得折磨，还有痛苦煎
熬，日复一日的好像没有尽头。对方千方百计的想要让他开口，问他知道什么，问王子
秋梁大容知道什么，问叶行天知道什么跟他又是什么关系。也问他的身份来历，他们一
家人究竟想干什么。
好多问题反复的问，王圆还得敞开自己的盾，却又不能让对方真的知道自己的心。虽
然小黑成为了王圆的力量让他更坚强，可也让他更脆弱，因为他绝对不能让那些人知道
小黑的存在──要是他们知道他就完了，他会和王子秋和梁大容一样死掉。
但他不能死。他要活下来。他不能让他们杀了他，像杀掉王子秋和梁大容一样杀掉
他。王圆只有这一个信念，还有另外一个梁大容的教诲，别相信任何人。
对于王圆来说，那个时候的神性界不是神性界。那是地狱。
但他从地狱之中活下来了，而后重生。
*****
王圆恢复意识的时候，有个人正压在他的嘴唇上，不停朝他口中吹气。恶心感涌了上
来，他推开对方，侧过身就开始呕吐。
他连续吐了好几波秽物，才终于觉得好了那么一点。他抹了抹嘴，反射性往身后就是
一踹。
白瑯琊没有预料到好心被雷亲，猝不及防的被踢个正著。他也没有想到都断了一条腿
也才刚从溺水状态中清醒过来，王圆竟然还能有这等力道，一脚正中他胸膛，将他整个
人踹倒。
火气一点一点窜了上来，眼看王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想跑──都这样了到底是想
跑到哪里去──白瑯琊不再客气，也不再压抑自己的不爽，沉香的费洛蒙张牙舞爪的散
了开来，即便是开放的河岸边，都为这股沉静安稳的香味所席卷。
对方动了真格的，王圆也不敢再逃。以后背面对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太不智了，所以
他翻回了身，正面迎向白瑯琊冷硬的目光。罂粟的花香仿佛对峙似的缭绕在他身侧，不
让对方再靠近一分一毫。
不过，白瑯琊的意图可不只是区区费洛蒙的气味可以抵挡的，他的面罩早已褪去，露
出以男人来说过于艳丽的面容。他嘲讽似的一笑，往前又跨了一步，宣告自己的耐心尽
失，以及王圆的无计可施。
他的味道真好闻。生死交关之刻，王圆不懂他怎么还会分神。他现在可狼狈了，此时
此刻所有的反抗都不过是垂死挣扎。他右腿断了，车祸造成的其他伤害也在叫嚣著痛
楚。他又湿又冷，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力气更是所剩无几。而他还勃起了，也不知
道是因为溺水或是别的原因，腿间的阳物挺得老高，直直的指着白瑯琊，更添他的难
堪。
然而就算这样又怎么样？就算再难看再不堪，他都不会低头。他会战斗，绝对不会让
他们赢，至死都不休。
他还有底牌，因为他还有同伴──他忠心耿耿的小黑。只要到了神性界，王圆有自
信，他与他的小黑绝对不会输──就算对方是修道者都一样。
白瑯琊的动作迅捷，眨眼之间两人的距离所剩无几，他已经抓住王圆的肩膀，几乎掐
断他的锁骨。王圆反应稍慢了点，只剩一条腿可用也不好转换重心，但他仍勉强抬起右
腿想反击，却让白瑯琊顺势踢倒他，将他重重掼到地上。
王圆依然没有放弃抵抗，也不知道是他先的还是白瑯琊做的，他们来到了神性界。白
瑯琊骑在他上身，扣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往头的两边压。
小黑从旁窜了出来，巨硕的蛇头就往白瑯琊身上咬。他的攻势迅捷，快如闪电，不论
是王圆或是小黑都认定此击必然会得手。
然而并没有，小黑的攻击被阻断了，那物四蹄重踏，响亮的嘶鸣声响彻云霄，眨眼间
便与小黑缠斗成一团。
那生物的出现让王圆看直了眼，甚至忘记再挣扎。
*****
在小学生都还在男生爱女生、Alpha爱Omega的年纪，王圆已经知道了何谓同性恋，并
且习以为常。
因为王子秋和梁大容都是男性，也都是Alpha。然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相爱，以
及他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他们的感情情比金坚又自然纯粹，宛如知己，即便两
人的职业专长天差地远，也从来不缺乏理解。
在他们的爱底下，王圆成长茁壮，他始终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异常，直到上了性
别教育课的那一天，老师说，Alpha和Alpha无法生育。
虽然不到天崩地裂这么夸张，但王圆认真觉得价值观受到冲击，回家路上都在胡思乱
想。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一踏入家门口王圆就崩溃了，哭丧著脸问王子秋和梁大
容。
两人从来没见过王圆这样，好不容易问清楚了状况，这才明白王圆的反应所谓何事。
两人对看一眼，都带着释然的微笑，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对这一天。
“傻孩子，你当然是我们的孩子。谁说一定要从肚子里出来才是我们的小孩呢，你这
样说行天也要生气了，他难道不是你哥哥吗？”王子秋说。
“但是……但是……”王圆皱着脸，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而且你老师说得不对，Alpha和Alpha也是可以生小孩的，只是机率很低。”王子秋
啊了一声，“不过你也的确不是我跟大容生的啦，你是领养的。”
那还不都一样。王圆瞪大眼睛，控诉一般的瞪着王子秋。
“对啊，就像命中注定，我一看到你啊，就知道你是我们的孩子了。”梁大容笑着，
拉起王圆的手，想将他抱入怀中。
王圆起初有点别扭不想配合，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还在生他两个爸爸的气
呢。但他拗不过王子秋也来拉他，终究被梁大容抱到了腿上。
梁大容语气轻柔，说着他们相遇的过程。那是个夏天，他与王子秋被派驻到南海的岛
屿，白日炎热难耐，入了夜倒是还有晚风吹拂，所以他与王子秋也就选在这个时候出来
散步。那天是上弦月，细细弯弯的却很亮，他们因此在海边待得久了些，便是为了赏就
月光。
就在这个时候，梁大容听到了哭声。
他们本以为不过是海浪的声音，却还是心有不安于是寻声找去，找了好一阵子，终于
在一颗礁石下的隐蔽洞穴内发现了一名男婴。那孩子哭得好可怜，几乎喘不过气来，他
被海水打得全身都湿了，皮肤又凉又冷。
梁大容赶紧把孩子抱起来，王子秋也连忙脱下衣服给孩子保暖，两人在月光下手足无
措了一段时间，终于将孩子安抚了下来。他张著嘴，因为饥饿发出细细的呜咽，双手在
半空中虚虚的抓，水光闪烁的黑色双眼看着他未来的双亲，模样天真无暇。
“我当下就知道你是我的，我会照顾你，再也不让任何东西伤害你。”梁大容笑了
笑，他回想起那时候油然而生的强烈情感，直到现在还是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在遇到王
圆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家长，但就在与王圆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会
排除万难，为了孩子而坚强。
“我学的倒没有你拔快，我没他聪明，但我真的尽力了。”跟着忆起当年的王子秋反
而露出尴尬的笑脸，被身边的梁大容赏了一个肘击。他嘿嘿笑着，摸了摸王圆的小脸，
“但你是我儿子，全天下你就是我第二爱的人。”
王子秋不说谎，从来都不讳言要是王圆和梁大容掉进海里他一定先救梁大容。梁大容
听他这样说总会用力捶他，王子秋也不改口，王圆看着他俩感情好之余则再庆性不过自
己会游泳。
果然梁大容听他这样说又是一个白眼，但白眼翻回来之后，他认认真真的看着王圆的
眼睛，“是不是亲生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我们都很爱你。”王子秋跟上了他的话，两人默契十足的说。
*****
高大的白色骏马一脸不安的左右张望，马蹄不停的在地上踩踏，好像很焦躁一样。他
甩动头颅，绕着中央的王圆和白瑯琊来回踱步。
小黑也是，盘成一团圆圈圈，只有蛇首警戒的立著，吐出蛇信的频率比起往常还要频
繁。他瞪着白马，白马也看着他，双方似乎依旧僵持不下。
然而那样的紧张感已经不存在在王圆与白瑯琊之间了。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坐着，两
人都不想说话。王圆是因为还在消化看到的一切，白瑯琊则是顾著抽菸并不理会他。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王圆终于开了口。这是第一次，在神性界，他以外的人带着
独立于自身的生物，相处起来就像小黑与他一样。
“我懂，以前我也以为只有我。”白瑯琊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又吸了口菸。
“为什么……”王圆的疑惑太多了，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开始问。
“我也是污染物。”
“什么？”
“污染物。至少他们是这样称呼我们这种人的。”白瑯琊耸肩，索然无味的看向白
马，“核辐射污染。你应该知道吧？梁老师有跟你说，你也查过自己的出生。”
白瑯琊的询问与肯定没什么两样，王圆也就默认了。王子秋确认死亡的那一天，梁大
容什么都告诉了他。
他们捡到他的那个小岛不是普通的岛，该岛屿的辐射污染之严重，整座岛毫无生机，
生物的尸体也多扭曲畸形。
王圆却活了下来，但王圆也不正常。
他从婴儿时期就可以自由出入神性界，狠狠吓到了同为修道者的梁大容。更让梁大容
惊讶的是那条小黑蛇，始终跟在王圆身旁。彼时小黑还没长得现在这么大，小小的，比
幼童手臂还要细，睁著金灿灿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已经等待很久了。从王圆出生以来，
一直等着他来到神性界，与他相遇。
王圆懂事之后，梁大容厉声告诫他，他很特别，特别到应该永远隐藏起来，不予任何
人知晓。那样的特殊虽是赠礼，也是责任——小黑就是他的责任，王圆始终紧记父亲的
话在心。
政府派人监视他的那段时间最为难熬，所幸小黑听话，要不躲在他的衣服中，要不自
己跑得远远的，待王圆呼唤才会回头。
虽然后来王圆长大了，小黑也跟着愈长愈大，大到他自己就有能力保护自己了，王圆
却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坚信在看不见的地方仍有眼睛在注视他，因此也不轻
易让小黑出现；虞咏生是个例外，毕竟他看出来对方之于薛羡鱼的感情并非虚言，也不
怕对方去嚼这个舌根。
王圆以为他是孤独的，像个游走荒野的流浪者，他的疏离与淡漠，都是因为他的独一
无二。谁知却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同类。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鼓舞与振奋，虽然他
并不清楚这样情绪的缘由。
“我的情况是我妈带着我滑独木舟滑到另外一座岛，在那里落了户口，才没有人知道
我是这样。但我妈运气没有我好，心脏麻痺，两年后就走了。”
“也是核污染的影响？”
“嗯。”白瑯琊掀起唇角，笑得很凉，“我所有家人都没了。”
王圆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过了好半晌，“还有其他人吗？跟我们一样的人。”
“除了你之外，大概只有这样吧。”白瑯琊举起一只手上的中间那根手指头，他睨向
王圆，像在嘲笑他的天真，“你以为他们发现之后，能让我们活下来？”
王圆抿起嘴唇，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表达他心头的哀伤。
*****
任何一间出版社的课本在提到领土时都是这样写的：吉祥岛属珊瑚礁岛，位于南海，
岛形东西狭长，地势低平，含丰富石油资源，岛上毫无人烟。虽然岛上没有公民，但因
吉祥岛地处南海关键，具重要战备价值，故设有港口机场，并派遣大量国军驻守。
那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为了隐藏事实而生的谎言。
吉祥岛是政府的核子试验场。
而且岛上并非没有居民，只是人口太少了，少到可以不计——比起国富民强的野心，
这个机会成本够低了。
梁大容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是愤怒的，他受中央研究所邀请，前往南海岛屿进行研究，
却万万想不到所谓研究就是瞒天过海泯灭人性。他直喊着要回去，让事实水落石出。他
还质疑王子秋晚上如何睡得着觉，他于海巡署服役五年了，一直都知道但一直都不说，
良心到底何在。
王子秋苦口婆心，恳求梁大容不要这么做。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说真的我们又
能怎么样呢？他说。我不能死，我也不想让你死，求求你吧，我们得装聋作哑。我的约
九月就会到期了，然后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我回家当锁匠养家，你继续做你想做的实
验研究，我们安安稳稳过这一生，很快就会忘记了所有的污秽肮脏。他说得恳切，双眼
通红，说他跟梁大容在一起的时光还太短了，他还不希望这么快结束，求求梁大容不要
让他们拥有的现在都成空。
梁大容的正义感和耿直是天生的，他怎么不懂王子秋的意思，但情感上就是接受不
了，要是他视而不见了无动于衷了，那他还是他自己吗？他这个人还有任何价值吗？因
此无论王子秋如何得劝，梁大容就是不肯低头。
他们在仲夏月色下争执了好久、好久，直到梁大容听到了哭声。
与王圆的相遇终于让他改变了主意，曾经他想着命一条，大不了加上王子秋算两条
吧，反正两人也说过同生共死的。但是他不能再这么豁达了，他有了牵挂。要是少了
他，王圆怎么办呢。他想对这个生命负起责任。
所以在王子秋的帮助和掩护下，他悄悄的带着王圆回到了本岛。后来九月王子秋退了
伍，遵守承诺回到他们身边。
从此他们成为了一家人，所知的一切也不再言说，那是要带进坟墓里的事，王子秋和
梁大容曾这么说好。
但王子秋先走了一步，梁大容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远了，他将故事传给了王圆，希望
王圆明白，没有意外与偶然，凡事都是事出有因。
*****
“所以他们发现我了吗？”王圆问，嗓音很干涩。虽然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但是他仍是心存侥幸的，也对自己的技术有自信，总不该这么轻易被追踪到。
“不尽然吧。我接到的命令是：可能找到‘锁匠’了，把他带回来。你只是几个人选
之一，他们还没有真的找到你的身份。”白瑯琊嗤笑了声，“就连我这种知道内情的
人，都没有马上联想到，锁匠是你，王圆是你，薛子容也是你，更遑论他们；你这手玩
得真漂亮。”
王圆早早就改了名字跟着薛父姓，然后一步一步消灭“王圆”的足迹。虽然薛羡鱼苏
文卿和以前认识他的人还是叫他圆圆，但其实王圆早就不存在，他亲手杀了自己。
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意志很坚定，他想为早亡的双亲昭雪冤情，他的敌人太过强
大，他只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然而王圆可以消失，王子秋和梁大容不行，必须有人记得他们。他以那两人的名字为
名，开始在锁行当学徒，一方面又选了资讯工程为专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父
亲。
他运气不错，当他下定了决心，似乎连宇宙都站到了他这边。锁行的师父以前是王子
秋海巡的队友，因伤退役，学校的老师有不少也曾经是梁大容的同事同学。他们多少知
道一点王圆的身世，因此给予了他许多帮助；特别是锁行的师父，他知道内情，也唏嘘
王圆的遭遇，更是倾囊相授，把一生的手艺都传承给王圆。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政权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神不知鬼不觉，王圆仍旧在
不能说出真名的地方──譬如网上或譬如神性界──遇到了不少人，有些是当事人，有
些与他遭遇相当。他们组织到了一起，冒着危险，都只为了正义伸张。王圆以“锁匠”
的身分尤其活跃，担任大家情报的枢纽，为所有人传递消息，也被政府视为头号目标。
王圆知道那些人有多想抓他，但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从王子秋和梁大容的离开到现在
也过了十三年，十三年很长，所以他希望没有第十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努力的；还有
所有的情份联结，他都铭记在心，于是他更不想辜负了，他想让亡者安息生者也平静，
多年下来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王圆看着白瑯琊，猜测着他可能的身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连贯起来了，白瑯琊从一
开始就不想伤害他，还尽力的想要救他；白瑯琊刚刚还称呼梁大容老师。王圆自知疑心
病重，信不过任何人，因此有些郝然，平白给应是同伴的对方添了许多麻烦。
“抱歉。”王圆想通之后，坦率的道了歉。
“算了。”白瑯琊耸耸肩，看起来倒不是真的很在意。他感觉手腕一凉，低头看去，
原来是小黑，蹭着他的手腕转，连蛇身也缠了上去。
小黑已经不是小蛇了，比一个成年人还要粗壮，一口就可以把白瑯琊吞掉，却突然这
么爱撒娇。王圆皱起眉，“他平常不这样。小黑，回来。”
“没什么。”白瑯琊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小黑光滑的头颅，“他可能寂寞吧，我猜你
平常不常跟他在一起。”
“不安全。”
“我想也是。其实我也一样，小白也常常被我赶走，所以难得我们可以凑在一起就会
想黏我。”
……取名字的逻辑跟他挺像，都很懒。王圆想。
白瑯琊毕竟在当局工作，神性界中应该不少人都认识他，受到的注视肯定更多。王圆
沉默着想像他可能遇到的困难，轻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
“大家都不容易，也只能这样了吧。”白瑯琊说得豁达，“不过真的幸好，是我遇到
了你。”
“嗯。”要是来抓他的人不是白瑯琊，只怕这一战没这么轻松──虽然也不算轻松，
王圆缩了一下还会痛的腿，除了自己却也埋怨不了任何人。
“你真的该和叶行天多谈谈的。”白瑯琊笑了声，注意到他的动作，遂将自己的费洛
蒙释放出来；王圆顿时觉得好多了。
但他随即也想到，其实他的费洛蒙也有差不多的功效，麻痹疼痛宁心静神，然而他喜
欢白瑯琊的味道，也就放任沉香将他包围。“大哥也是……？”
“是啊，他也是我们的一员。你们从来没有聊过？”
王圆摇头，难得有些难堪，“他是军人，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他。”
“你真是傻孩子欸，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去从军的？”白瑯琊不可置信的笑出了声。
“……因为他父亲。”王圆一直都自立自强，也很久没有人会小看他了。如今却被白
瑯琊说孩子，还说他傻，他有点无言。
“那你以为他父亲怎么没的？他为什么会被你爸爸收养？”
王圆沉默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也没有关心过。
梁大容要他别信任何人，那句话对他的影响至深，他以为他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却在
此时赫然发现，他的时间还停留在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从未前进过。
他一直以为是他的特殊造就了他的孤独，然而其实是他自己造就了自己的孤独。
王圆突然想起来一件被他忘记的事。
他抬起头，表情如梦似幻，“……我见过你。”他的开头起初缓慢迷茫，但他愈来愈
肯定，“我见过你，你给过我一颗糖。”
白瑯琊勾起嘴角，温柔的微笑像松了口气。
*****
王圆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让他们相信他是真的有创伤症候群。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都忘记了，他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王圆终于可以回家了，虽然他早就没有家。他默然的跟着前方的引导走，心里头是无
所谓的，随便他们还想带他去哪，他都逆来顺受。
门外站的却是叶行天。王圆有点惊讶──坦白说他已经忘记有这个人了，在他失去双
亲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一切，因此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机会看到叶行天。
尽管如此，他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僵硬并且麻木的，让叶行天
将他拉入怀中。叶行天似乎在跟别人说话，王圆都没有听进去，他又开始观察起地板的
缝隙，他已经习惯这样来打发时间。
叶行天好像在叫他，说要去别的地方办别的手续，让王圆待在这里等他，他朋友会照
顾他。王圆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他的意识缥缈恍惚，一方面他很清楚叶行天在对
他说话，然而另一方面他不信任他──真可悲，他连叶行天都不信。
叶行天虽然焦虑但还是离开了，只剩下王圆，还有另一个人，叶行天的朋友。王圆一
点都不放在心上，他还在盯着地上看。
旁边伸来一只手，手上有一颗糖果。
王圆装做没看到，依旧发他的呆。
身旁的人轻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四周的颜色变了，变得温暖舒服。他闻到了很香很好
闻的味道，整个人突然软了不少──王圆很惊讶的意识到这点，他有多久没有这么放松
了呢？他甚至打了个哈欠。
真有趣。他感受这细微的心理变化，想上扬嘴角又想瘪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摸了摸他的头。王圆在感受到接触的同一瞬间撤掉了盾，虽然很不舒服仍把自己
交给对方，这已经是他的反射动作了。
那人却没有侵入他的意思，只是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没事了。”那个人说，“没问题的，没关系。”
他反反复复说的只有这一些话，但他说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叶行天回来。
“圆圆。”叶行天又在叫他。这次王圆没有忽视了，他仰起头。
因为逆光的关系，他没真的将叶行天的表情看得很清楚，只见到他皱着眉，像在压抑
极大的痛苦。
“对不起。”叶行天隐忍的说，“我……你不信我，也没关系。但我不会伤害你。王
叔叔和梁叔叔的仇，我向你保证，交给我，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死掉。”
叶行天的话就说到这里。其实只言词组的，空口白话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然而王圆在那一刻，仿佛领悟了，他知道叶行天是认真的，那不是虚言，他就是知
道。
所以他走上前，主动握住了叶行天的手。
他们再次成为家人，他们又有了家。
*****
“我在入伍前是梁老师的学生，也是因为这样跟叶行天熟了起来。后来听说你出了
事，我们都很担心。但我们什么都不能做，那真的是……”白瑯琊简单说了一下他们的
渊源，幽幽叹了口气，“你很坚强。你撑了过来。”
他一点都不坚强。王圆垂下视线，扯了一下嘴角，如果不是一路走来许多不具名的人
提供帮助，他早就玩完了。就连这次也是，要不是遇到的是白瑯琊，他早就被抓了，还
会连累其他人。如今想来，王圆更是一阵后怕。
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疲惫突然袭击了他，王圆只觉得手脚无力，心情阴郁，整个人糟糕
到了极点。他尝试稳定呼吸，努力打起精神。“之后……你要拿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囉。我走个形式，把你抓回去，再把你放走。之后我们继续正在做
的事，就是这样了。”白瑯琊看向了他，眼神从容不迫，又带着一点点的纵容，“你觉
得怎么样？还需要再休息一下吗？”
王圆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么说，他们的处境有多危险，白瑯琊明明也清楚，怎么会想
要休息呢。
“别想太多，我在这里呢，我不会让你出事的。”白瑯琊像是读到了他的心思，“累
了就休息，休息完了再继续，没关系的。”
王圆愣愣的，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摇摇头，浅浅笑了笑，“没事，我们走吧。”
“你确定吗？”
“嗯。”
王圆不习惯被安慰，因为他也不习惯软弱，刚刚竟然会如此脆弱，这可真不像他，
他自己都有点被吓到。
其实要做的事很清楚，要走的路也很明朗，这从来都不容易，他早就知道了。
但他下定决心了，他要这么做，他想这么做，至死都不休。
王圆将手交给对方，搭着白瑯琊的肩膀，让后者将他搀扶起来。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没放弃，这就够了。”白瑯琊坚定的说，眼睛弯了起来，对王
圆露出笑容，“你之后，也许可以试着多依赖我跟叶行天一点。我们是你的同伴，也跟
你一样，没那么容易倒下。”
他们边说边离开了神性界，远方的朝阳徐徐东升，从云间露出一缕黄白的光。
回首过往，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王圆都是一个人。他用自己的双脚走了这么远，走了
这么久，一直到今天。
然后此时此刻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的踽踽独行，并不是一首孤单的旋律。很
多人都与他同在，他们听到了彼此的声音，互相支持着，成为更强大的力量。
因此王圆笑了，他放松了心情，将重量更移往白瑯琊身上。
而白瑯琊如他所说，撑起了他，脚步踏得踏实稳当。
他们不懈的一起走向朝阳。
The end.
＊一不小心又写了好长，看到这里真是辛苦了……
＊这样一篇标AA我好心虚，但我尽力了，还是只能让他们停留在好感之前的阶段
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如果继续写，会朝着他们谈恋爱的方向前进
只有卿卿和大哥写到爱，好可惜，我好废呜呜呜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精彩到无法形容XDDD但好想看他们谈恋爱!!拜托!!

推推

好棒！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想看续篇！（翻滚

敲碗续篇啊啊啊啊

圆圆的过去好让人心疼，看到一半好希望圆圆不要被背叛，幸好是好结局

喜欢这种革命情感

推推~~

推推！超精彩！

推～

敲碗续篇啊啊啊啊啊！写的太好了好感人希望琅琊、圆圆、行天和所有人达到所愿，亡者安息生者平静是瑯琊QAQ情绪太高昂竟然选错字

推推

期待圆圆能够开口说话的那一天

很精彩 期待后续

推，很喜欢

超好看！！！

心疼圆圆QQ终于有人能好好疼他了

好精彩！这故事的架构可以很大很复杂呀。想看这两只慢慢走到一块去～～

推推！故事好精彩，好在意后续发展！

好喜欢天啊出乎意料精彩！！是圆圆的故事！太好了在承受了这么多之后圆圆可以得到一个让他稍稍安心信任的同伴，白队好强韧好温柔。喜欢的部分好多XD特别喜欢两人发现自己不是孤单特殊的人那边的描写，还有梁拔（？）产生牵挂那边的感情，很扎实很温暖。好期待后续！

圆圆跟白队真的是天生一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