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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晏不在工厂的几天,游山玩水了一阵子的老板娘回来处理会计帐务事宜,老板不放
心妹妹回到中部一个人生活,终于劝动她一起回南部住一段时间。
带回来的还有数不清的观光地伴手礼,中午休息时老板娘招呼大家吃喝,小黑把黑糖
口味的花莲麻糬拆开包装塞进阿清手里,接着自己也开了一颗塞进嘴里,“头家娘转来了
,少爷应该就欲转去台北矣。”(老板娘回来了,少爷应该就要回去台北了)
阿清没理他,也没胃口吃东西,把麻糬又塞回小黑手上后,自己喝尽了水瓶里的水,
走回办公室去装水,正巧听见老板娘在讲电话。
“……对啦,去陪阮姑仔,就叫伊转来斗做一暂仔……哎唷你毋甘嫌啦……啥?介绍
喔?多谢你啦,毋过阮晋晏啊有女朋友矣咧,这几工转去台北就是欲去揣她……”
(对啊,去陪我小姑,就叫他回来帮忙一阵子……承蒙你不嫌弃啦……啥?介绍喔?
多谢你啦,不过我们晋晏有女朋友了,这几天回去台北就是要去找她……)
阿清太过凝神听,在听见后面那句话的同时手上传来水的触感,他才赶紧停了水,手
忙脚乱地找抹布把被他弄溼的饮水机周遭擦干净,拧干抹布从厕所出来时,已经讲完电话
的老板娘听见动静寻了过来。
“是阿清喔,啊你最近是拢无呷饭喔?瘦彼济(瘦那么多),面色真歹看呢。”
也只有老板娘会注意这种细节,连阿清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瘦了。他笑着点头,“我
有咧呷啦。”
“阿宏彼件代志我有听阿仁佮恁头家讲,你毋通想伤济。”
(阿宏那件事情我有听阿仁和你老板说,你不要想太多)
阿清根本已经忘了那件事,早上还和阿宏很寻常地交换了工作上的意见,“无代志,
晋晏处理了真好,阿宏现在嘛足用心,妳免烦恼。”
“按呢就好啦。厝内最近好无?一切拢顺序无?”
(这样就好啦。家里最近好吗?一切都平安吗?)
老板娘的眼神非常真诚而关切,让阿清想起他们夫妇收留自己来这间工厂工作时,也
是不多探问隐私,只简单问了他家里的状况,然后要他安心工作、有困难了就告诉他们。
这是他如同停泊在港边无法出航的船一样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贵人之一。
他无以为报,只能守住本分。
“真好,无啥物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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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晏比原定还要晚了半天才搭上南下的高铁,因为当兵小鲜肉约他在下午收假回营前
吃一顿早午餐。
“是单纯吃饭吧?”晋晏问,说出口的当下却突然觉得好像在打脸过去这段时间的自
己,以至于他在电话这头愣神许久,在和小鲜肉见面时还被取笑。
“你是很认真的那种人吗?我刚刚差点装作临时被通知提早回营。”
“……突然出了一点技术上的问题,学弟不要多问。”
“报告学长,你真可爱。”
“这顿你请。”
和穿上衣服的小鲜肉谈话,有种在跟同志版的蝌蚪讲话的感觉,晋晏虽然并没有和他
再更进一步交往的意思,仍然感觉那份属于自己族群的舒适感,让他和小鲜肉一起愉快地
收了假,分别坐车前往自己的“营区”。
回到市区时已经是将近下班的时间了,他本来打算直接回家休息,但出租车在接驳干
道上被逐渐汹涌的车潮卡住,最后只好在靠近工厂很近的地方先下了车,打算过去看老妈
在不在,打声招呼还可以搭个顺风车回家。
他在凉凉的夕阳下行走在产业道路上,工业区里工厂林立,空气并不好,景色也很灰
暗,只有毫无美感的铁皮屋,和夹在中间被工厂的污染水与空气养大的稻田。这些事物他
小时候都很熟悉,长大后感到疏离,曾几何时现在已经成为他重新习惯了的风景。
晋晏走得不快,到工厂的时候遂也晚了,他不抱期望地拐进工厂,打算如果铁门关了
就打给老妈,没想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近二十分钟,工厂里还站着好几个人,看起来也不
像是在赶工作,而是围成一圈不知在讨论什么。
晋晏好奇地走进去,边出声问:“你们怎么还没走?”
工人们听见他的声音纷纷回头看,和他点头打招呼,他走近了一些,看见阿宏和家庆
正提着水桶不知在清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几人因为他靠近而退开了身体,他才看见夹杂着
工厂尘土、铁灰和菸蒂的血迹。
他吓了一跳:“谁受伤了?”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工人一脸担心地回他:“阿清啦,嘛毋知影是在戆神啥,摃锤仔直
接对家己指头拇摃落,我看他指甲拢必开……”
(也不知道是在失神什么,铁锤直接从自己拇指头锤下去,我看他指甲都裂开……)
“什么?”晋晏一时无法反应,以为自己突然听不懂台语了,愣愣地问:“你说谁?”
“阿清啊,好加在头家娘伫咧,随驶车载去病院,小黑嘛作伙……欸!晋晏啊!你欲
去佗啦!”(还好老板娘在,马上开车载去医院,小黑也一起……晋晏!你要去哪!)
晋晏飞快冲进办公室找机车钥匙,边跑出去跳上机车边打通了妈妈的电话,在等待电
话接通之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擂动飞快,比嘟声的频率快了不知几倍,可能因为跳得太
快,竟然感觉一丝疼痛。
电话被接起来时他立刻吼问:“妈!你们在哪间医院?”
妈妈的被他声音里的惊惶问傻了一瞬,‘你回来了喔?你现在在哪里?’
晋晏发动机车,也不管交通法规了,左手拿着电话,右手催油门疾速骑出工厂,“不
要讲废话,你们在哪间医院?阿清有没有怎样?”
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楚,妈妈也没多问,报了附近医院的名字,他立刻挂断电话,一
路抢著红灯,脑子里满是刚刚看到的那摊血,和上一回他和阿清最后一次对话时,他对自
己说的谢谢与对不起。
晋晏把平常到医院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在尖峰时刻花了二十分钟就赶到,中型医院
的急诊区不大,一层楼一眼就能看遍,他很快就看到还穿着深蓝工作服的小黑和妈妈一站
一坐在走廊的塑胶椅上,连忙跑过去。
“人呢?有没有怎么样?”
妈妈站起来迎上晋晏,发现在这已凉透了的季节儿子竟然流了满身汗,“在里面手术
啦。”
“手术?!”晋晏惊叫出声,叫出口才发现自己完全失了方寸,尾音甚至分岔了,他
深吸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才又问:“这么严重?”
“没有啦,X光看起来骨头只有裂一个小缝,不过他指甲都碎了,跟裂开的肉黏在一
起,医生要先处理,把伤口缝起来。”
光听那描述都让晋晏感觉到椎心的疼痛,他抬头望向简易手术室的门,突然觉得浑身
脱力,扶著椅背坐了下来,“……进去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妈妈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找了张面纸给他,“你是怎么来的?
那么快?”
“骑妳车来的。”晋晏胡乱擦了汗,抬头看站在旁边沉默的小黑,“他受伤的时候你
在旁边吗?你有看到怎么了吗?”
小黑闻言转过来,晋晏这才看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无啊,就足平常咧做工课啊,
他这两工看起来就无啥精神,中昼拄叫他人若无爽快要转去歇困,下晡就受伤矣……”
(没有啊,就很平常在工作,他这两天看起来就没什么精神,中午刚跟他说如果不舒服
要回去休息,下午就受伤了)
他话才刚说完,手术室的门就打开了,三人连忙起身迎向走出来的医生。
“刚刚做的是清创缝合,骨头的部分就固定让它愈合,皮肉伤的部分会比较痛,保险
起见可以住院观察一天,之后两天来换一次药。”
“不用住院。”阿清从医生背后走出来,整张脸惨白无血色,即使穿着深色工作服,
也能看见因为疼痛而流的满身冷汗将衣服颜色浸深了一层,而那上面还沾著来不及清掉的
点点血迹。
晋晏比小黑还要快一步向前,扶住阿清的一只手臂,紧张地上下看着他,在看见他被
包裹起来的左手拇指时,觉得自己眼眶热烫酸涩,千万句焦急的关切想出口,最后却只剩
下两个字:“阿清……”
医生还在一旁等待,老板娘赶忙劝阿清:“阿清啊,你就住院一工看觅咧,情况稳定
咱才转去啦。”(阿清啊,你就住院一天看看,情况稳定我们再回去)
“对啦清哥,拜托你啦……”小黑缩在老板娘旁边小声跟着劝,怕惹看起来已经很不
舒服的阿清生气,也怕自己不争气哭出来。
虽然麻醉还没退,痛楚消退不少,但经过刚才高强度的精神紧绷,阿清现在整个人快
虚脱了,若不是晋晏扶着他,恐怕都要站不住。但他却还是坚持,对唯一还没发表意见的
晋晏说:“不用住院,小伤,回去休息反而比较轻松。”
“就一个晚上,好不好?”晋晏说得很轻、很小声,像是过高的分贝会压到他手上的
伤口让他更加疼痛似的,“工厂环境比较不好,如果细菌感染,半夜发烧就不好了。”
面对三个人的关切和医生探寻的目光,阿清最终败下阵来,主要也是他实在没力气再
周旋坚持,只好点头答应。老板娘跟着护理师去办理住院,小黑则帮忙回阿清家拿健保卡
和证件,阿清躺上病床,让护理师为他插上留置针输生理食盐水后,立刻就像停电的机械
停止了摆动,卸掉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
晋晏的心却依然高悬,从看见那摊血开始就没有放下来过,他甚至得屏著呼吸,小心
翼翼地观察睡去的阿清是否还在呼吸、胸膛有无起伏,才能确定阿清真的还好好的在自己
的眼前。
他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工人口中听见阿清受伤时,从脚底板窜上全身的冰冷
,也只有在再次看见阿清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记得上次他们对话时阿清对他说的话。
谢谢,对不起。谢谢什么,对不起什么,他那时候不想问,后来觉得没必要问。
而现在,则是不敢问。
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手掌中,在妈妈回来之前,强迫自己收起所有的情绪。
小黑拿来证件和简单的换洗衣物后没多久,阿清就发起了低烧。他一直都睡得不安稳
,后来开始无意识地缩进棉被,老板娘很警觉地探了他的额头,又叫来护理师量耳温确认
他在发烧,急诊医生巡回他的床边时说是正常现象,开了退烧药又离去。
老板娘谢过护理师,转头交代晋晏去买点好消化的食物,让还没吃晚餐的阿清在吃药
前先进食,阿清偏过头想说些什么,老板娘立刻就猜到他想婉拒,平常温和的老板娘在此
时也异常坚持,三两句话就让阿清乖乖听话:“我等一下就欲转去了,你这马听我的话,
毋通予我烦恼。”(我等一下就要回去了,你现在听我的话,不要让我担心)
阿清无法拒绝老板娘,只能点头道谢,无奈地看着晋晏匆匆离开前回眸望他的一眼,
以及他离开的背影。
晋晏很快在附近的食物街买了几碗粥回来,阿清已经换掉沾著血的衣裤,穿上轻便的
衬衫和运动裤后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但粥只吃了不到一半,吃完药便侧过头跟坐在陪客
椅上的三人说话。
“真正无彼严重,摃到手尔,医生嘛讲骨头无啥要紧,涂两工仔就好了,恁紧转去歇
困啦。”
(真的没那么严重,打到手而已,医生也说骨头不要紧,包扎两天就好了,你们快回去休
息)
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欲转去了,因为我要陪晋晏伊阿姑,等一下恁头家欲
过来。”
阿清立刻坐立不安地坐直了身体,“毋免啦!我无代志啦,妳叫头家毋免过来……”
“无过来看觅咧他袂放心啦。”老板娘说著站了起来,目光在小黑和儿子之间来回了
一圈,“下暗谁欲顾?”(没过来看看他不会放心啦。晚上谁要陪夜?)
晋晏还没反应过来,小黑就慌忙从粥碗里抬起头举手,“我!我顾!”
“我那会感觉无啥妥当咧?”老板娘歪头想了想,但并没纠结太久,“予恁头家吩咐
,我先来转,李子清你共我听话喔,好好歇困卖黑白想。”(我怎么感觉不太妥当呢?
让你们老板吩咐,我先回去,李仔清你给我听话喔,好好休息别乱想)
被用中文点了全名的阿清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乖乖点头,连说了好几次谢谢
送走了老板娘,但人家前脚才一走,他立刻就转头看小黑:“呷呷咧就转去,毋免留伫
这。”(吃一吃就回去,不用留在这里)
小黑立刻就爆炸般地抗议,开口说话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喷粥,“我无要!我转去谁照
顾你?”
“一只手指头仔尔,会呷会困会行路,犹就照顾?真正有代志,遮有彼济医生护士伫
咧。”阿清像嫌弃他不懂事地皱起眉头,“而且你缀来病院,做归工拢臭汗味,人护士无
嫌你,我嫌。”
(一只手指头而已,能吃能睡能走路,还用得着照顾?真的有事,这里有那么多医生护士
在。而且你跟来医院,做了整天工作都是汗臭味,人家护理师不嫌你,我嫌)
“嫌就嫌,我睬你?下暗我就是欲留落来。”
(嫌就嫌,我理你?晚上我就是要留下来)
晋晏还在,阿清放弃现在说服他,转而对晋晏说:“晋晏,谢谢你过来,麻烦你了,
你才刚从台北回来,一定很累,快回去吧。”
亲疏远近立刻就被划出来,晋晏心里有点酸涩,同时也好奇明明阿清发生意外、需要
家人陪伴,他们怎么都没有通知他的家人来,而是很自然地就讨论起谁该留下陪床。但他
没表现出来,而是从他老妈那里现学现卖,总之先丢给老爸:“我等我爸来再说。”
老板之名很万用,他们三个暂时就以那样诡异的组合占据急诊室的一角,中型医院的
急诊不像大医院那样人多吵杂,而能够好好休息。只是不久后阿清的麻醉就渐渐退了,他
的脸色变得比早前更差,原本还畏寒著,现在却冒出冷汗,没受伤的右手遮在自己眼睛上
,因为忍痛而握起的拳头上冒出筋络,但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医生说甲床全没了,肉也炸开,麻醉针和缝针都是直接戳在肉上的,怎么可能不痛?
晋晏不忍再看下去,假借上厕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好几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
来。
他曾经想像过无数次属于自己的爱情出现时会是如何惊天动地、动人心扉的场景,是
飘满树叶花瓣的街道,或如雷劈一般的战栗,没想到却是这么世俗平凡,甚至狼狈失态。
他逼自己把刚发觉了心意却被浇灌苦涩疼痛的情绪压回理性里,但是一点也没有用,
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上下沉浮着,阿清,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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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的时侯突然想到,为什么我的角色都手受伤(望向亮亮
做工真的会一身伤,不能恍神啊阿清
以下开放殴打车车(顶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