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高怀庭提供的步道资讯转手给同事的时候,谢震知被同事套话,说出他们下次的计画是追寻菟丝花,同事脸上一闪而过的羡慕之情,让谢震知立刻就下定决心答应高怀庭的邀约。
这次他们往南了两个县市,明明旁边就是热闹的老街,高怀庭却带着他转了一、两个弯,就走上了没几个人的山路。爬了一早上,他们只找到几株正在枯萎的菟丝草,没能发现像那时看到的照片一样,铺得满树都是的盛况。
虽然主要目的没达成,意外收获倒是很多。一路上,高怀庭看到什么都要跟谢震知提一下:那是半边莲,它是桔梗的亲戚,春天时会开出粉紫色的花,花瓣排列成扇形,非常好认;这个细叶兰花参也是,它的花非常小,很容易被忽略,非常柔弱;你也觉得这很眼熟对不对,它是马兜铃,它的叶子是长尾凤蝶幼虫的主食,别担心,现在这时节,不会有毛毛虫的......。
近乎唠叨的解说让谢震知有点无奈,却又忍不住想笑,“你怎么不考虑打个工,当解说员?”
高怀庭抓抓头,“我是有学长在经营自然教室,但我自己觉得不适合,就没参一脚了。”
他知道高怀庭那份研究助理的薪水并不是很多,假日打点零工多赚些钱应该不错,但本人都说了没意愿,谢震知便就此打住。
“而且,”高怀庭的声音再次从前方飘来,“我有在参加手作市集,也算是打工吧。”
他这么一说,谢震知才想起来他们认识的契机。在此之前,他完全忘了高怀庭既然过去有参加,那么现在、以至于未来也会持续参加的可能性,不禁愣了愣。
高怀庭以为谢震知是在斟酌措辞以免伤害他的自尊心,十分委屈地说:“别这样,我做的信纸卖得还不错。”
“噢,好......好。”
谢震知不是故意的,他是真的不知该回什么好。“哇你赚不少哦”?听起来是很不尊重对方的揶揄。“祝你业绩长红”?听起来商业气息未免太重。
“下次我参加的时候,你来看看就知道我没有吹牛。”
谢震知觉得高怀庭这话说得有点赌气,听过就当作忘记。即使在后来的几次邀约之中,高怀庭手上明显多了采集植物的动作,谢震知也没主动追问,直到两个多月后,他收到高怀庭传来的假日市集传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爬山比较累。反正只是逛逛,任何时间过去都可以,不过谢震知还是考虑了一下,然后在活动开始的一、两个小时后带着饮料去探班。
当他找到高怀庭的摊位时,正好有两个年轻女生在挑选商品,谢震知担心影响她们便站得远远没有靠近,然而高怀庭一看到就对他招手,他只好走过去,顺着高怀庭的指示坐到摊位里的位置。
幸好,最后那两个女生还是有掏出荷包,各挑了一套信纸走了。刚刚还拘谨有礼地对客人道谢的高怀庭一转过来就笑得傻里傻气,接过谢震知递过来的慰劳品时,他得意地说道:“你看,我就说卖得还不错吧!”
谢震知忍不住一笑,“卖多少了?”
“早上卖七组了,加上刚刚的,已经卖了九组囉。”高怀庭喝了一两口饮料之后就放下,“赶快来记帐。”
高怀庭打开笔电,不无炫耀之意地将画面分享给谢震知,“你看,这些是已经卖出去的。”
高怀庭所使用的并不是单纯填入数字的表格,而是从植物的采集地、采集时间、名称、售出时间......等,包含文字及照片都详细登载、条理分明的试算表档案。由于小了自己好几岁,又一直处在单纯的环境,谢震知一直以为高怀庭多少带着点社会经验不足的天真,但现在看来,他早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也说不定。
高怀庭依序输入资料,谢震知跟着看,注意力便被最后一栏的注记给吸引过去。
谢震知皱了皱眉,“顾客资料?”
“就是做个纪录而已。”高怀庭笑得很尴尬,飞快打完对于刚刚杏眼女孩及五芒星耳环女孩的注记就关上笔电。
谢震知没有放过他,“所以那时你也有对我做纪录吗?”
高怀庭知道逃不过,只好老实承认:“有。”
“你要自己打开给我看,还是我现在再买一次信纸?”谢震知说著就要拿出皮夹。
高怀庭认命地把那一天的纪录叫出来,相较于其他人,谢震知那一栏的文字特别多--戴眼镜,很清秀的男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三至四岁(猜测),菁英型,做的绝对不是做业务工作。
尽管比别人多了两行字,若非事先知道这描述的是自己,单看这些字,谢震知还真不知道是在说谁。
又或许,谢震知下意识地用拇指摩娑著嘴唇,或许他看起来不过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而已。
他指著萤幕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
高怀庭看着那显然对谢震知特别偏心的纪录,觉得很心虚,他想,自己的痴汉形象可能永远也洗刷不清了,辩解的语气越来越无力:“因为,那天,你让我印象很深刻......。”
他那丧志的模样让谢震知觉得好笑:“我倒觉得看起来挺普通的。”
高怀庭的发言越来越支离破碎:“呃,是很普通,但很特别。”
谢震知笑出声来,此时有人来到摊位前逛起商品,他立即收敛,但嘴角眉梢都是笑意。
看着高怀庭与顾客应对进退的模样,谢震知想起自己曾经觉得这个人对他造成不了威胁。他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然而当初是以为高怀庭太过单纯耍不了什么花招,在相处过后,他已经清楚认知到高怀庭是个存在感很强烈的家伙。
那么,为什么他还是没有从高怀庭那里感受到任何压力呢?
解说告一段落后,高怀庭留些时间让对方思考,自己则偷偷瞄了谢震知几眼。
那太过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让谢震知觉得好气又好笑,然后心想,自己之所以能够安心地与他来往至今,一定是因为他把决定权交给自己了吧。
***************
人有惰性,谢震知亦不例外,既然高怀庭不逼他,他也就乐得保持现状。尤其前阵子谢震知的职场有些人事异动,适应变化耗费了他不少心力,与高怀庭之间的稳定反而成了他能喘息的空间。
几个月前,他们的检察长换人了。新任检察长对于舆情回应特别重视,这点让襄阅主任检察官不是很服气,原本保持中立的主任检察官在处理过几次媒体回应之后也心生不满,就立场上来说,已经逐渐偏向襄阅那边了。
接着在新检察长上任两个月后的人事调整,让这把火烧到检察官这边。检察长事先调查了意愿,但最终的结果并非尽如人意,例如谢震知被调到经济组处理他不熟悉的地下赌盘案件,每个月加班时数又暴增了二、三十个小时。
然而他没办法对这样的安排申诉什么,因为当初征询意愿的时候,他并没有强烈地表达意见。他知道有些人--例如曾经在妇幼组共事过的学姐--对于特定领域有着无比的热情,对于这些前辈,他既尊敬又羡慕。
能够对自己的工作领域有兴趣,一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就像高怀庭一样,有了热情,才会对这个领域的知识产生自负感,成了培养自己专业的最佳动力。谢震知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当他核对完一个地下汇兑案件的收据、在晚上九点多关掉办公室灯光后,他就著月光,看见学姐站在走廊上,靠着墙边发呆的身影。
她的脸色不太好,于情于理他都该关心,于是不管学姐可能正渴求孤独,走过去问道:“学姐,累了?”
曾经像是一辈子都要在妇幼组奋斗的女性,似乎再也撑不住似地给谢震知一个疲惫的笑容,“是有点累了。”
谢震知正要老套地劝对方赶紧回家休息,便听她又开口道:“检察长说要处分我。”
“什么?”谢震知一愣,“为什么?”若有违纪失职,受到处分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所认识的学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之前幼稚园男生集体性侵女同学那件......你知道吧?”
因为是性侵案件,不是承办检察官、也不在妇幼组的谢震知原本不该知道的,但他却知道--不只是他,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案件。事情是小女孩的母亲发现异状而报警,小女孩供述她在幼稚园遭到四个同龄的小男生围住,被他们脱下内裤后遭到手指性侵。
这个案件是很匪夷所思的。从小女孩的描述看来,小男生们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行为能够达到满足性欲的目的,但依照常理,那不是这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认知。
学姐也觉得疑点重重,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她只能继续调查,并且持续让社福体系关心孩子。结果侦查到一半,社工急急忙忙地通知她:孩子改为指认分居中的父亲。
刚听到这消息时,学姐跟当初负责侦办的妇幼队都傻了。修正方向后,她顺利完成调查并起诉,尽管能确保侦查机关恪守保密义务,却无法阻止所有人不走漏风声。
“前几天,议员在议会上质询了这件事。”学姐淡淡地说。
谢震知皱起眉,那又如何?议员质询的对象是市政府,而地检署并不隶属其下,不管议员要攻击的是教育局、警察局还是社会局,都不需要扯到他们身上。
学姐继续说道:“检察长认为,如果当初是由我亲自询问被害人,或许早就能够发现真相了。”
“等等,我觉得话不是这么说--”谢震知难忍地道。当初孩子母亲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警方也依规定启动减少被害人重复陈述作业流程,被害人的询问笔录虽然是由警方制作的,但最终亦是由学姐看过、认为该问的都问了才结束询问,程序上没有瑕疵。事后诸葛谁都会,若要以此做为惩处的依据,怎么都不能令人信服。
然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所谓的“当然”“应然”谁都会说,一旦加上“个人意见”这个滤镜,再怎么合理的原则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学姐苦涩地笑了笑,“谢谢。”
谢震知觉得跟着她的笑容一起黯淡下去的,还有她对妇幼领域的热情,不禁道:“他不应该这样对待认真做事的人。”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既然我选择留在妇幼组,就不要让人失望。”学姐摇摇头:“原来我当初坚持不走,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似乎是休息够了,在离开前拍了拍谢震知的肩膀,那动作看似鼓励。
“早知道就该跟你一样,他想调就让他调。你很懂他。”她说,然后没给谢震知回应的时间就走了。
谢震知脑袋空白了一秒,但立刻回过神,没让自己失态太久,一如往常地以微微疲惫的姿态踏上归途。
学姐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觉得芒刺在背。至少在有反证出现之前,他都会被当作是检察长的人马了。
他缓缓地做了几次吐纳,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派系斗争已在可预见的未来之中,但现在还在萌芽初始,他们还能拥有一段暂时的平静。
要不要被卷入,不是他能决定的。此时他心中浮现的,是那个把决定权交给他,和他来往了一年都不敢踰矩的男人的模样。
他明白,能够和高怀庭来往这么久,代表着他已经接受高怀庭了。他们或许可以做朋友,但那没有意义,既然高怀庭一开始就是抱持着追求的动机,那么情侣以外的关系都是侮辱。
成为情侣有其必须跨越的门槛,谢震知很清楚,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跨不跨得过去。可能也没有那么困难,不过就是做爱,他早就亲身体会过,人类没有心也能享受肉体上的欢愉。
他想,直接把高怀庭约出来谈谈这件事吧。拿起手机传出讯息之前,他很自然地想到,高怀庭应该早就下班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学校附近那间从大学吃到现在的面摊解决晚餐,他可能直接回家洗澡然后看起他最近迷上的那个影集,也可能是去住处附近的国民运动中心跑个步才回家。或者他整理起花草信纸的库存,和那些手工艺品界的朋友联络、传递著下一次参展摆摊的消息,所以现在传讯给他的话,正拿着手机忙的他会立刻将讯息已读。
发现自己一想到高怀庭就整个脑海满满地都是他时,明明心里一点都不空虚、非常充实,谢震知却忍不住闭上眼睛,产生了哭泣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