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壁,采在石砖路上,举步维艰,脚底重如铁履,每一步都显得漫长。
碰铃清音当当,在幽暗廊道中回响,掩不住响彻石洞的咆哮。
他要面对的,是百家的愤怒、是世人的恨怨,说无畏无惧无疑是自欺欺人,但在玄逍
面前,他为师、为父……
他,必须坚强。
外头声吼越发清明,那群人没杀进洞窟只因为洞口守着‘螭之魂’。
他们被各家追剿,一路往东北逃入蒿山,玄逍聚阴过度、戾气甚重,他若再不调和玄
逍阴阳两息、稳生魂,何时遭反噬他无法预料。他起千百具走尸或凶尸镇守山下,但在各
家猛力围攻下,尸群仅撑数日,眼看各家攻入山顶、而玄逍还未完全恢复,他只得逆天道
召仙神守护。
召来之神为螭,外型如龙,曾出现中原各处,身殒后入天道,以山神之尊被世人供奉
于此灵殿,因此随地缘于蒿山保护往来孤魂野鬼。他强行召唤螭龙,半求半迫让其以魂之
姿守护他与玄逍。
螭龙为他们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玄逍阴阳复衡。
螭龙已是天神,无须以体为媒即能现形于世。面对神祇,百家自然不敢妄动,据守殿
外不撤不动。神明和走尸自然不能同一而论,神明可以对谈、沟通,方才玄门代表恐怕已
从螭龙口中得知状况,然后号召众人战吼壮士气。
他闭眼冥思半分而后喟然长叹,光是逆天道就须以下半生来偿,更何况还有……
长廊将至,他逆着刺眼白光缓缓走出,众人见他身影吼声轧然而止。
他一眼扫过众人,不疾不徐转身向螭龙行跪拜礼。
“今日覆庇之恩愿以来世偿还。”这一世的债罪……恐怕还不清了。
螭龙向他喷了一鼻息,随即隐入空气中。
他起身,再次望向众人。
站在仙门百家前头、处众人之首的是三大家族掌门──栎原裘赤焰、洛阳宇文拓与衢
州左擎天。裘赤焰在名义上乃三者之首,为人大义凛然,见螭龙离去也顾及礼数,不强行
突入。
裘赤焰义正词严道:“玄真,众人视你为仙道师尊,让修仙御剑、斩妖除魔不是幻想
,甚至召出镇山龙神,可你却放任玄逍操阴聚邪、乱皇宫、害死太子。玄逍逆天违道后不
但不服罚法,为逃逆之便四处起尸、让尸杀伤无辜百姓,玄门百家沿路葬了多少百姓尸体
、死伤多少修士,你可知?你明知玄逍逆人伦,为何还要护着他?”
他……能不护吗?玄逍会乱皇宫是为了救他,一开始四处起尸也是为了护他,而发现
真相后,要保的就是你们这些对他喊杀喊打的玄门百家……但,在那人刻意操弄谋画下,
他再有理由也百口莫辩。
他长叹道:“我……不想辩驳。但,玄逍乃我徒弟、我义子,会步入此境地,亦因我
而起。我愿代他偿罪。”言至此,他再次下跪,向众人行伏礼。
裘赤焰顿时怒不可遏:“这等滔天大罪师尊你如何偿?就算舍身请命都无法平息皇上
和百姓的愤怒,更无法解决玄逍四处留下的孽。只有让玄逍从罚法,才能给皇上、给殒命
的修士、给那些因玄逍而死的无辜百姓一个交代!”
玄真再次叹气。殒命的修士和百姓,玄逍死后上天自会要他偿还,归根究柢,还是朝
廷的压力……皇帝的愤怒即使交出玄逍也平息不了,那人要的,从来都不是玄逍死活。
左擎天赶忙安抚裘赤焰,试图动之以情、说之以理:“大家对师尊您还是尊敬有佳、
玄逍亦是赤山之役功臣,过去众家修士对您、对玄逍尚抱敬畏,不敢下狠手,但……师尊
您若执意护着玄逍,隐匿玄逍所犯杀罪、不服王法,我等再也无理由说服众家以礼相待。
”
他道:“我说过,我代他偿罪,他该服什么法,我就受什么刑。无偿做仙器予百家斩
妖除魔、修仙升魂也行,我亦发誓,此生不再收徒。”
左擎天:“您代玄逍受刑,让玄逍继续聚阴残害无辜百姓?他还在世间,百姓仍旧活
在恐惧之中,您代罪一事没有解决问题。”
他道:“有。玄逍……这些日,我已严厉责罚,他亦向我起誓不再聚阴操邪,因此…
…”
裘赤焰忍不住瞋怒大喝:“发誓!?你如何保证他发的誓?玄逍──”话未尽,宇文
拓突然一手挡在裘赤焰面前。
相较裘赤焰盛气凌人、左擎天严肃沉着,宇文拓脸上笑着,宇文拓轻声道:“裘大哥
、左掌门,师尊待徒如待子,对玄逍亲如生父更是众所皆知,就怕……现下是吊虎离山之
计,无论师尊所求为何,都是要让玄逍逃远。”
裘赤焰一听,立即对后方子嗣下令:“炎烜,带人马兵分三路搜北东南三处,发现后
──”
“裘掌门、宇文掌门,你们没听懂我的话吗?”他声低,但透过催灵气,声音直灌众
人脑袋。这音吼,引来左擎天挑眉。
他迅雷不及起身抽出腰际胡琴与琴弓,弓琴交扣,弹指间完成奏乐起手式,即使日光
仍耀,目视即可见琴身闪闪溢散灵光。他道:“玄逍之罪由我偿,若众人执意追捕,我也
不再顾虑了。”他抄武器之举,让玄门百家众人纷纷起戈警界,炎烜则按兵不敢躁动。
他悻悻然道:“先前赤山之役我向玄门百家发过誓‘永远不以乐术对人类刀刃相向’
,但……如果众人质疑我、不信我与玄逍之间的誓言,我又何必谨守过去承诺、作茧自缚
?”
他的操乐之术二年前如何震慑北方蛮夷军队,在场包含各大派掌门,至少百余修士亲
眼见证过。比起玄逍操阴趋邪,众人更怕他使出全力对付人类,那不是玄门修士或一般军
队能压得住的力量……也因他的修为和道法,引来一匹豺狼,一步、一计,让他逐渐深陷
泥沼逃不出,玄逍是奋不顾身入皇宫救他才落入这般田地。
左擎天抢先出声安抚道:“众人不想与师尊动武。况且,就事论事,玄逍贵为您酆山
龙酩掌事,已是自立之人、能明辨是非对错,犯错领罚、向受害者偿罪,乃是世间道理,
这已不是师尊单断独行能解的孽,何苦委屈自己偿不属于自己的罪?”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何为对?何为错?杀一人以救百人,是对是错?修阳是正
道、驱阴就是诡道?你们可曾想过,走尸、邪祟为何会越来越多?看的人不同,是非对错
亦不同。不是少数人能去评断,亦不能用现下情势去评断。秦皇暴政一时,所立百业却是
功大于过,玄逍聚阴波及无辜百姓确实有过,但你们怎可论断,现下玄逍之‘过’,不是
为了后世千百年?”
裘赤焰以剑直指他鼻头低喝:“驱阴残害众生,诡道怎可能安世立业?即使你信任玄
逍,你又如何能保证所做所为未来皆是正果,而非遗害苍生?”
他敛下眼摇摇头:“现下……不能说。”因为还不是时候,不仅这些人无法接受,那
人正盯着、期待他说出因果,好执行诛灭玄门百家的计画。
宇文拓轻叹一口气低声道:“裘大哥、左掌门,现下在这儿僵持,不是长久之计。既
然师尊胸有成竹保证玄逍不再聚阴,而且师尊愿代玄逍赎罪,斗胆建议,不如暂时封住师
尊灵脉,让师尊随百家赴京请罪?成一事、是一事。”
他早预料宇文拓是这反应。现下仙门之首虽为栎原裘氏,但资源最丰、号召力最大者
却为宇文氏,因为宇文氏明里暗里向众家宣告背后有皇帝撑腰,这人……就是玄逍忌惮所
在,混入他师门学习阴阳之法后自立门派,表面上是仙门道友,实际上却是……
裘赤焰与左擎天思考半分先后覆议。
情势逐渐顺他所想,他随即补充道:“只要尔等代玄门百家起誓,不问罪玄逍,尔后
有人要捉拿或诛杀玄逍,亦发誓会制止到底,我就自封灵脉。”
宇文拓回头询问二人:“裘大哥、左掌门……您们认为如何?”
裘赤焰收剑抚心道:“我可发誓,不问玄逍今日之前所造之罪,但尔后玄逍再犯,仍
会诛杀到底。”
左擎天:“我发誓的内容与裘大哥相同。”
宇文拓先是一愣,也跟着道:“我也发誓,内容同裘大哥。不过……封灵脉一事,还
是我来吧。师尊,请先收妥仙琴。”
他冷哼,缓缓收起弓、琴。他拖的时间够久了,结果也比他预想好些,即使他相信裘
赤焰与左擎天为人,他也不相信宇文拓,这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玄逍。他心里盘算著的与
玄逍想像的不尽相同,无论有否成功说服百家撤兵,他都要给玄逍足够时间逃远一点。
宇文拓当着众家之面,在他心口与丹府重压二指,不到半分时间他便双腿乏软,再也
不能站稳。灵魂与生魂间联系遭阻,其后果不仅无法趋灵气,气血瘀阻使身体沉重不堪、
甚至到筋肉难以负荷的程度,就连喘息都觉困难。论剑术,他本来就赢不过眼前这些人,
唯一能震慑四方的阳脉被禁,就只剩下阴脉可催……他不禁在内心祈祷,希望永远不必用
上。
宇文拓就近顺势搀扶,却在下一刻向宇文氏掌事宇文邕道:“率人去找玄逍。”语毕
,宇文邕迅速带门众与其他家族少说二百余人迅速离去。
“这……”裘赤焰猛然回望宇文拓,可看出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方才他们还起
誓,怎么转脸就不认人?
宇文拓俨乎其然地解释:“我们接受让师尊代为偿罪、不问玄逍过去,但……总不能
放任玄逍对其行踪一无所知,总不能等何处群尸又起、或听玄逍屠戮四方流言,才开始处
理吧?追其行踪一事与誓言并不违背。”
这说明让裘赤焰恍然大悟,而左擎天似是早有相同想法,点头给予肯定,两人先后下
令让大队人马去找玄逍。
“玄逍若有万一,我绝不放过你。”他声低,带有警告意味。
“方才已发过誓不为难玄逍,我一向言出必行。”宇文拓道,脸上皮笑肉不笑。
他冷哼。这人想什么他怎不明白?表面监视、实为趁乱劫杀,再找个别家的替死鬼拉
到他面前请罪,从中作梗让各家起哄,宇文拓只须等著坐收渔翁之利。
大批修士出发寻找玄逍,留于现场仅剩十数人,大多是各家掌门或掌事。人散去后,
他才看到司空遥,默默站在人群后头。
论司空氏规模、名望和影响力,在修真界中皆不亚于衢州左氏,但这次征伐,众人不
可能忽视司空遥与他、与玄逍过去的牵连,虽他断绝师徒关系、保住了司空氏在玄门百家
中的立足之地,众人仍不可能让司空遥主导此役。
他迅速瞥视司空遥一眼不敢多看,那人双眼黯然无神,让他心疼不已,想到尔后情势
……他不禁望天长叹。
申时将过,西方已燃起红霞,暗夜将致。
宇文拓领众人到蒿山脚一座宅院,四进四合结构,可容纳住客百余,二进东西外侧各
一偏厢、偏厢外侧各一长屋,三进更是二层结构,全栋丹楹刻桷、锦天绣地,建物主人身
分不言而喻。
他被带到青龙侧偏厢,四丈见方大房分前后,以屏风隔之,前室亦有通房格局供丫环
居住,唯独四面无窗,仅一门出入,房外院落亦只有一道门,二处门由各家派人看守,每
时辰轮替。
酉时末,外边送来膳食,香气扑鼻,那味道惹得他冷笑一声──那食物并非珍馐美馔
,而是一碗朴素的、冒着蒸气的肉粥。
肉粥,他这辈子最爱的食物,也是他人生第一个正经的食物,他师父带给他的食物。
他闻着肉粥香好一会儿,激不起半点食欲,只得回寝室继续打坐。
打坐可调息,让受封灵脉早些恢复,还可静心思考──现下外边不见骚动,应是还未
找到玄逍。宇文拓刻意留下仙琴、仅收走他的双剑,究竟又再谋划什么?还是……只是不
想他自缢?留琴的用意为何?是要等他透过音律与玄逍或谁人联系?司空遥……那孩子的
处境比预想得还不好,断绝师徒关系、忍痛把司空遥打伤没有得到效果,众人没有卸下心
防,加上各大家肯定希望司空遥对他或玄逍动之以情,不是利诱就是威逼,到底要怎么做
才能让司空氏回到仙门之首?
他努力静心冥思,脑中却愁绪如麻,想不出良策不说,还影响调息运气,所幸身体已
不若早先牛喘不已。不知不觉过了戌时,亥时刚到,他便听见声音,那不是何方骚动,而
是冲着他来的不怀好意──
未见人先闻声,那人低声道:“我以为留下琴,可以听到我朝思暮想的琴声。”
他在内心冷哼,继续静坐,完全不想为这人花力气。
那人仍自顾自地说:“你拉的琴特别好听,就连宫里那些乐师都望尘莫及。”
那人此时已越过屏风,椅著榻旁立柱,他低声:“不说话?不说话没关系,我说也行
。”音轻挑。
“我没一日不怀念你在宫中那段日子,明明,只和你分开不到一个月,却像过了千百
日,每晚午夜梦回间伸手一揽却扑了空的感觉,你可知,我有多失落、有多悔恨,咒骂自
己为何当初没把你锁入九重深宫、一时大意让玄逍带走你……当然,冷静想想,那事发生
也不算坏,让我省下废黜太子的功夫。”
“那孩子现在过的很好,以后也是,那孩子会在宫中受到最好的照顾,只是他需要你
,就像你带着司空遥和玄逍那样,他需要你把他教育成这世上最厉害的帝王,只是,那孩
子还在等你为他起名。你知道吗?我已下定决心,等这事结束后,我要……”
那人说了很多,都是些往事或是以后的打算,过去、玄逍、那孩子,甚至是司空遥,
多数的话语他刻意忽略细节,只知道那人不知何时停住声息,静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粥
……不合味口?胡乱烹煮可是欺君之罪,那厨子该杀。”
“你──”听到杀字,他顿时回神、气得睁眼大骂,他知道那人说到做到。他想起那
宫女,那女孩儿只不过多说了些鼓励他的话,却遭这人无情斩杀,冤魂飘荡在宫中久未离
去,他连日奏琴才超渡那魂。
“终于回应了?”那人轻哼,笑容邪佞,身体蓄势待发貌。
他瞥过头,不正眼看那人,下一瞬下巴猛被掰回,一双唇瓣同时欺压而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