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辅有点傻眼,这时有台车从少年身后呼啸而过,大辅忙伸手扯他进来。
“你先进来我办公室吧,这里危险,而且冷。”他于是叹了口气。
小雅惶恐地随他钻进铁卷门内。大辅把他带进书店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
,其实也只是在储书的地方隔开一小角,放了桌子和笔电而已。
大辅从吊衣架上拿了自己的大衣,随手抛给小雅。少年忙伸手接住,表情
显得不知所措。
“那、那个,大辅先生……”
“叫我‘大辅’就可以了。”
大辅双手抱胸,有点无奈地靠回桌子旁。
“图书馆这时间已经关门了,没办法去。如果明天你也有空的话,我中午
可以抽时间带你去,今天你还是先回去吧!大衣可以明天再还我没关系。”
小雅的表情看来十分震惊,“关、关门?‘图书馆’是……会关门的东西
吗?”
大辅觉得这少年要不是失学,就是父母疏于教育。
“是啊,下次要来找我之前,记得先打个电话。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
回去好了,我也正好要下班了。”
大辅从桌上拿了机车钥匙,关了仓储室的灯。
但少年十分迟疑:“我……我没有住的地方。”
大辅一怔,小雅又低下头。
“我、我这几天住在一个很多书的地方,那里可以上网,还有很多像大辅
先生这样的人住在里面。有个大哥说他是包月的,这几天刚好要出去旅游,所
以把他的包厢让给我……但那位大哥明天就要回来了。”
大辅听懂了,他再次傻眼。
“你是说网咖?你住在网咖里?但你的家呢?”
小雅摇摇头,“我没有家。”
大辅认真思考着眼前的状况:一个看起来很可能未成年的少年,到处偷书
,还住在网咖。而现在这个未成年人半夜跑到他的书店,穿着夹脚拖,跟他说
没地方住。
这个公式可以导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高大辅,快点报警,你要变成诱拐
犯了。
大概是大辅的表情太恐怖,小雅也感受到气氛不对劲,他忙摇摇手。
“没、没关系,我会自己想办法,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再……再见。”
小雅说是这么说,但大辅看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仓储的那些书上,没有要
离开的意思。
回想起来,那个人和他交往的这五年来,最常对大辅说的一句话,就是:
大辅,你真是个好人。
虽然大辅直到分手当时,才品味到这句话真正的意义。但他不得不说,那
个人真的很了解大辅。
“……你离家出走吗?”大辅终于问出了口。
年少时大辅也曾离家出走过,多少懂得一些少年人离家出走的奥秘。而且
当时收留走投无路的他的,很巧的就是这间书店的前老板。
但这不代表大辅可以在不问理由的状况下收留另一个家出少年,他有成年
人的社会义务。
但令他意外的是,小雅这回又摇了摇头。
“没有。”
“那是怎样?你被赶出来?”
大辅思考了一下,想起少年曾经说过“我没有父母”,有可能是父母过世
,被亲戚收养,如此一来离开家的理由可能有很多。
但小雅仍然摇头,大辅正要再和他循循善诱,小雅却自己开口了。
“这些、是店里的书吗?”
他指著大辅搁在仓库里堆积成山的书本。
“啊,是准备要退回的书。就是放在书店里一定期限还卖不出去、准备通
知出版社或经销商来回收的书籍。”
小雅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般,瞪大了眼睛。
“回收……?是到资源回收厂吗?”小雅的表情一瞬间有点阴暗。
“嗯,有些比较有组织的出版社会有回收后的促销活动,利用网站或是卖
给下游的回头书商,又或者是摊给租书店,多少回收一些上架费。但很多出版
社回收之后是选择销毁。”
“销毁……”
“嗯啊,虽然我也不希望看到书有这种下场,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辅没跟少年说,出版社愿意来回收还算是好的状况。
有些书是属于时效性的,比如法律行政类考试的参考用书、年度旅游书,
还有一些搭时事便车的评论书籍,这些书一但过了时效,就再也乏人问津,送
人都不见得有人想理,有些出版社就会凹书店自行处理。
还有更糟的。最近有些小出版社,书出一出就无预警倒闭,事前全无迹象
。要大辅到了上架期限,亲自打电话到出版社去催回收,才发现电话变成空号
。
之前大辅还听说有个一年出了上百本言情小说的出版社,倒闭之前积欠员
工薪资不说,连作家的稿费都付不出来。
大辅打电话给负责人请求处理库存,电话接是接了,但对方却没有要收回
书本的意思,只意兴阑珊地要大辅这边自行处理。
大辅最后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找了回收业者。
看着那些书被一车车载进工厂,拆去书钉、与封面分离、被卷进碎纸机内
,最后变成一团团分不清楚文字在哪的浆泥,身为书店老板,大辅竟有一种自
己正在屠杀什么的不苏湖感。
记得在他还在唸大学时,书虽然不算奓侈品,但至少是得省个一周餐费、
再三考虑才能买下的东西。
当时多数教课书都是借学长姊的,不然就是借同学的翻印。闲书的话就去
图书馆借,以前出书也没那么容易,大辅还会定期发漏喜欢作家的书讯。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书这件事变得跟到麦当劳买得来速一样。大
辅从七年前接手书店开始,每月的新书出版list变得越来越长、频率也越来越
短。
而更让大辅惊讶的是出书的周期,以前他追的那几个作家,像是早期的尔
雅和洪范,数年甚至数十年才出一本大作。
但现在有的作家数月就可以出本书,有的甚至一个月一本、一月数本。往
往大辅前张单子还没登录完毕,下一批书又跟着到库。让大辅有种仿佛在迎接
欧洲难民,没完没了的倦殆感。
大量生产的结果就是大量灭绝,可以的话,大辅真不希望再当刽子手一次
。
要是书可以当饭吃就好了——大辅脑袋里再次响起小仙女的话。
“如、如果是要销毁的话……可以把它们给我吗?”小雅问道。
大辅愣了一下,“给你?全部吗?”他问,看见少年点头如捣蒜。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里的书很杂喔,其中还有考试用参考书还有旅游书
什么的,你读得完吗?”
小雅又点了点头,他似乎怕大辅反悔,走上去抱了两本书在怀里,用一种
小狗要饭的眼神看着大辅。
比起惊讶,大辅多少有点感动,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如此爱书的小朋友。
他在心底默默向小仙女道歉,又得麻烦她处理店里的帐目了。
&
少年没地方去,又带着店里的书。大辅于是告诉自己,这不叫诱拐未成年
,只是暂时收容,是他身为文化青年的义务。
小雅本来坚持一次把所有仓储书本都带走。看他的态度,简直像是要饭的
担心施主反悔似的。
在大辅好说歹说、一再承诺他一定会把书留下来之后,才决定先带走部分
书籍,其他的等少年找到住处再回来搬。
他带着小雅和小雅当场挑的十来本书,回到他在巷底租的公寓套房。
和那个人分手之后,大辅立马就搬了家。不是为了挥别过去那么浪漫的理
由,而是那个叫白华的男人实在太恐怖。
那人当然知道他住的地址,他也不直接来找大辅,每天就像站卫兵一样,
在距离大辅家楼下十公尺远的巷口,就这样默默地站上一、两个钟头。
而且对方还特别挑大辅看得到的地方。以前大辅住的地方,是母亲留下的
老房子,是老街式的窄巷,巷口有个卖凉烟和杂志的书报摊,从大辅娘在世时
就认识他们家。
那个男人就每天穿着西装笔挺,站在那个凉烟摊子前。惹得卖凉烟的欧巴
桑遇到他就问:那个人是你的债主吗?长得挺帅的。
大辅试着传短信给对方,请他不要做这种行为。但得到的都是文不对题、
充满风花雪月自我耽恋的回文。
大辅传的内容:可以请你不要再站在我家巷口了吗?这样我很困扰。
对方回的内容:亲爱的大辅:最近你家巷口那株山樱花又开了。虽然樱花
的寿命短暂,但盛开时是如此之美。你早上总会把面南的窗打开,想必也目赌
它开花的刹那。想到你和我欣赏的是同一个顷刻的美景,便感到不胜喜悦。爱
你的白华。
真不愧是恋爱手游的大剧本家,大辅每次看到那人回的短信都不禁这么想
。
搬家后的公寓离大辅老家有点距离,为了躲白华,他还趁著夜黑风高连夜
搬家,搞得整条街都流传高家大儿子欠债跑路的传闻。
他本来以为如此一来就彻底斩断前缘。但那人找不到他的住处,就开始到
书店前站岗。
而鹿鸣书店无法搬家,大辅也无法限制任何人站在书店门口。
小雅从大辅带着他走进楼下大门开始,就一直好奇的东张西望。刚好遇到
楼上有住户下来,小雅还会向对方鞠躬点头说你好。
大辅带着他进到自己那间一厅一房一卫的小套房内。本来是想租大一点的
房间,但一来预算有限,二来他一个光棍,也用不着太大空间。大辅想他至少
五年内暂时不想再谈任何恋爱了。
小雅手里还提着从书店带回来的两大袋库存书。大辅从壁柜里拉了备用的
夏被,铺在客厅地上,又拿了颗枕头,在地毯上席地而坐。
“卧房就给你睡,要用浴室的话就自己请便。我习惯早睡,如果还睡不着
想看书的话,把房门关起来就不会被吵到,这里隔音还不错。”
大辅边说边脱了外套,小雅把袋子放在卧房门口,眼睛飘到了大辅书桌上
的一叠白色稿纸。
“那个是什么?”小雅指了一下。
“啊……那个,最近忽然很怀念起以前的作品,就拿出来看了一下。不是
什么有趣的东西。”
大辅有点脸红,走过去把稿子翻过面。他创作时走老派路线,虽然他大学
时代已经有电脑,也有OFFICE word,但大辅还是习惯先把文章用手写下来,再
Key-in到电脑里。因而以前被他的知交嫌是老古板。
但小雅显得兴致盎然,大辅想以他爱书的性子,会对文字感兴趣也是当然
的事。
那篇就是当年白华回应他的那篇花店文。和那人交往后,大辅不知为何有
点羞于再上载这篇文,加上生活也忙碌,不知不觉这篇又成为他月球表面的遗
迹之一。
那天遇到小雅后,大辅不知为何忽然怀念起来,从杂乱的文稿箱中找了出
来。
但坦白说阅读旧作对任何作家而言,都是种凌迟行为。大辅读不到两行就
抱头蹲在地上啊啊叫起来,也因此文稿就这样堆在那里。
小雅睁大眼睛。
“作品?大辅先生是……作家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没有出版过,只是自己写着玩的而已。”
大辅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拉开拉环,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朵。
“写着玩……大辅先生没有出过书吗?”
“没有没有,我根本连稿都没投过,我对出书没兴趣。”
“为什么不投稿呢?”小雅罕见地追问。
大辅一怔,啤酒鲠在喉口。其实他的确想过投稿,任何热爱写作的人都曾
有过出书梦,他当然也不例外。
但一来他上载的文章光是在网络上反应就让人灰心。二来身为爱书人,大
辅也会上网去看书评。
看到有时自己觉得很不错的书,在网络上被人批评的一无是处,大辅便觉
得那是个残酷的世界,自己这种小弱弱还是在外圈观望就好。
“大辅先生……为什么会想开书店呢?”
大概是大辅一直没回话,小雅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问题,于是转移了话题
。
“是从一个老朋友手里接手的。他身体不好,就把书店顶给我,我和他以
前是国中同学,他很照顾我,啊,他以前还是大出版社的编辑,你看的书里搞
不好有一些是他负责出版的。”
小雅听得异常认真,大辅想身为偷书贼,对书的话题应该很有兴趣。
他在冰箱找了半天,找不到无酒精饮料,只有放在侧架上的大罐光泉牛奶
。大辅只好拿了个马克杯,倒了满满一杯牛奶递给小雅。
小雅迟疑的伸手接下,但却没有动口。
“编辑……是责任编辑吗?还是美编呢?啊,难不成是总编辑?”小雅问
。大辅意外的发现他对编辑业还挺了解的。
“是责任编辑。不同类别的书,责任编辑的任务也有不同,据小高的说法
……啊,我的朋友叫高知彰,因为我们刚好都姓高,其他人都叫我大高,叫他
小高。”
大辅没有说,小高的名字看似风雅,但其实开学不到一个月就有人发现端
倪,从此无法摆脱“高智障”这个绰号。
帮小孩取名前一定要先去PTT问过有没有谐音梗就是这道理,也因此好友
此生几乎不使用本名。
tbc.
太长了只好再分章...对不起这故事有点清水而且只有微微的B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