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将军。”
赵天永将火把递给慕羲。
沉默的接过,慕羲叹了口气。
雪坡上只有他和赵天永。
“又到了这个时节呢。”
赵天永没有说话,只是又依稀想起当年那个决绝的背影。
“让我去点吧。我对不起那些弟兄。”
“我去啦。”
铁球和它的引线躺在雪地上,赵天永远远望着青年走过去、蹲下身。
如果哪天将军想不开、没有要转身跑回来的话,自己会是最后一个看到他身影的人吗?
微微出神,他却是想着不太好的画面。
慕羲拿着散发热度的火把,却是用另一只手抚过铁球。
──最后两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点燃引线,转身奔回。
碰!
爆炸的声响惊起了数量不多的飞鸟,雪坡滑落、封去了皑雪寨对纪煌国内的唯一退路。
◇
“娘,我说了不用……”
“这怎么能行呢,老大不小了,应该要成家立业啊!”
曹浅云──程昱之的母亲拉着他的袖子,语气坚定。
“你看你大哥、不也是在二十三岁就成婚了么?你这小子,都二五了,跟各家的小姐都不熟,要怎么成家立业?让我操心的浑小子!”
“娘,我……”
“你什么你,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
程昱之不是很想跟亲娘争吵这种事情,但实在也不是很想“成家立业”。
吃锦衣卫这行饭的,哪天因为办事不利、君主心血来潮而死都不是很令人意外。
为什么要拖累人家清白姑娘呢?
“可是传宗接代的事情有大哥就好了吧……”
看着桌上那叠各家小姐的名帖,程昱之觉得头隐隐作痛。
就是因为这几年都被催婚,他才不想回家……
事业为重啊事业为重,为什么要这样强迫他呢?
要不是为了报平安,他才不会去拜访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的父母呢。
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哥还会稍微帮他挡挡这事儿,只有他自己和母亲的时候,母亲都揪着他的耳朵,像是要把他活剥一样的凶狠啊!
“你这什么话?不娶妻的话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离养老送终还远着呢娘……”
曹浅云给他一巴。
“死小子,下次过年的时候不给我个交代,我就找媒婆说亲去!”
……最好是有哪家小姐愿意当锦衣卫的妻喔。
程昱之抹脸,放弃争论。愈争论只会愈被骂吧。
“好啦好啦,娘,我要回去工作啦!之后过年肯定给你们包很大包的红包啊!”
他灰溜溜的逃了,留下他母亲在后面气得跳脚。
“你倒是把这叠名帖拿走啊!臭小子!”
曹氏是出了名的直爽,而周边邻居早就习惯她在小儿子回来时的叫喊。
程昱之窜出门外,点头跟出来看热闹的婆婆妈妈们赔不是。
“我娘就是那样啊,吵到大家真不好意思……”
先回了老家一趟,程昱之根本还没回过自己的宅子。
他还惦记着要给慕羲写信呢。
他牵着慕羲借他的红马,而白翅停在马鞍上,形成了有些滑稽的画面。
“程小少爷啊,你娘又在催婚啦,什么时候抱个大胖娃娃回来给我们玩啊?”
在晒蒜头的大婶打趣道。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你们别再笑话我啦!”
程昱之的耳朵有点红,翻身上马、快速离开了。
受不了啊受不了。
赶在天黑之前进了京城,程昱之回到自己的家,洗完澡、坐在书桌前准备提笔时却有客来访。
“程晦焉!出来接旨啦!”
有人大剌剌的踢开他的房门,吓得他抖了下,墨滴在纸上晕开。
“陆建仁,进别人家不用敲门的么?”
他翻翻白眼,反手将桌上的辟邪纸镇扔过去。
“唉唷喂这砸中人会头破血流的吧?”
来人接住了纸镇,走到他旁边放回桌上。
“让你不要把别人的名跟字混著叫,听不懂人话?”
“随便进别人家门的你充其量就是个贱人。”
来者是程昱之的“师兄”、陆仁远,官职为锦衣卫千户。
他比程昱之大三岁,却已是指挥使前的红人。
“跟师兄说话没大没小,你还是个人么?”
“就算是师兄也不能随便进师弟房里吧?”
程昱之摆摆手,说:“来做甚的?”
“喏,你的腰牌。”
陆仁远把新的牙牌按在程昱之桌上,放开手之后转了转程昱之落下的一缕发丝。
“滚。”
程昱之挥开他碰自己湿发的手,提起桌上的牙牌看了看。
锦衣卫副千户。
“直接就升了两级……”
指尖刮过牙牌上的刻痕,他喃喃。
“太守究竟是什么罪?”
“通敌叛国。”
倚著桌子,陆仁远抱臂站着。
“很久没有出现这种罪了。上次出现是慕家那回。”
程昱之捏著牌子的手指收紧,抿住唇。
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上有点疑惑。”
大概要更不讨人喜欢了吧。他想。
“为什么近期两个‘叛国通敌’的案子啊,都跟程晦焉扯上了关系呢?”
“如果你要花时间说这个的话,不如早点滚。”
程昱之扣的一声把牌子拍在桌上。
提到这件事他就烦躁。
──不讨人喜欢的事儿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骗我去做,然后跟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终究会有一天,不愿意继续忍的啊。
陆仁远打量着他,思考着要怎么回话。
“……你终究必须面对。”
面对。
他勾起嘴角。
“你这次接受的是慕将军的协助,皇帝自然有多留点心。”
陆仁远的手指在桌上敲著,他却觉得脑门生疼。
“谁知道慕家唯一的后人在想什么呢。说不定也想要──”
没有说完,但他相信程昱之知道自己想讲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虽然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关系。”
“嗯。”
面对同为锦衣卫的师兄,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对。
多说多错,谁知道现在说的话会不会变为他之后的死因。
“你好好想想啊,虽然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你们之后应该不会有太大交集才对。”
摆摆手,陆仁远抬起头。
“唷,哪来的白鹰啊,眼神可吓人了。”
白翅在他们对话时停到了窗台上,瞪着陆仁远。
“……朋友借我玩的。”
陆仁远回眸看了他一眼,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你还认识会驯鹰的人啊。”
他站直身子,把手收回袖子里。
“指挥使说了,你等过几天伤养好了再来上工。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啊。”
说完,陆仁远就离开了。
程昱之叹口气,瘫坐在椅子上,长发垂落于椅背。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他叹口气,没了写信的心思。
──究竟应该要用怎么样的口吻、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慕羲呢?
咬着笔尾,程昱之有些出神。
◇
“将军!”
慕羲坐在屋梁上,往下望。
“嗯?”
“将军,不吃饭么!”
赵海青举著碗,拿着木杓晃了晃。
“不吃会饿的啊!”
“晚点用,我自个儿开小灶去!”
他摆摆手,继续看向天空。
信什么时候才会到呢?程昱之有没有平安回京呢?
遥望着京城的方向,慕羲屈起双腿,不理会底下的赵海青。
“啊。”
远方的白点逐渐变大,慕羲忍不住站起身、瞇起了眼。
“将军你到底在等什么……啊!”
转头跟着看过去,赵海青也看到了逐渐变大的白色身影。
“将军,你这几天都在等白翅啊?”
慕羲伸出右臂,而白鹰顺从的停在他手上。
取下绑在鹰爪上的信筒,青年抬抬手让牠再次飞走。
俐落地翻身下地,慕羲抓着信筒,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帐里。
赵海青抓抓脑袋,决定回去屋里吃饭。
打开信筒,慕羲拿出信纸。
已平安抵京城,切勿介怀。
腰伤也近痊愈,万事安好,唯阿母催婚一事令人困扰。
南方比北方暖和许多,不知身在北方的你是否一切安好?
“居然被催婚了么……”
慕羲勾起嘴角,有种想要回信的冲动。
程昱之几岁了来着?二十有五?
他偏头,却把信放进了桌上刚好空着的木匣里。
──催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又不像自己一样,暂时没有传宗接代的需求。
一阵失笑,慕羲还是忍不住坐下了,提笔就写。
◇
当白翅再次停在房间的窗台上,程昱之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慕惜之,谁跟你说可以这么浪费了?
把猎鹰当送信的东西,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叹口气,程昱之却是去厨房取了肉喂给那只特别的鹰。
“辛苦你了,有个这么任性的主人……”
从京城到皑雪寨,究竟是飞了几天?
母亲送来的名帖七零八落的散在案上,被他一把推到边边。
找个人儿定下来也挺好的,至少院落就不会这么空荡荡了。
哪日成亲,还盼能邀我去喝喝喜酒。
北方冷,但也习惯了。
开春后再见吧。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但却让自己驯养的鹰飞越了高山野岭,再次回到他的窗边。
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慕惜之,你想要什么样的回应?
程昱之有些出神,却临时想不到要写些什么。
什么话可以讲,什么话不能讲,不是早就应该了然于心么?
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该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真正的想法。
“抱歉啦,你就待在这儿几天吧。”
程昱之终究是忍不住摸了摸白翅的脑袋,小心翼翼的,和猛禽的黄色眼珠互望着。
◇
“昨夜,紫妃娘娘在宫殿里上吊了。”
程昱之揉着眼,听着小宫女用颤抖的语气说著事情的始末。
“虽说紫妃娘娘生前的确不受宠,但她没什么必要上吊呀……”
小宫女红着眼眶,有些害怕地说:“娘娘昨天一早还跟我说,今日她的妹妹要来宫中探望她了,她很开心呢……”
每次遇到这种案件,程昱之都会再次怀疑锦衣卫这个职务存在的意义。
一个受皇上冷落的妃子死了,然后呢?
“大人,紫妃娘娘指不定是被人给害了呀!”
头开始痛起来了。程昱之深吸一口气,冷淡的回:“从早上紫妃说了那句话之后,到她上吊之前,可有见过任何其他的人?”
“没有……”
“可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也没什么……啊。”
思考了下,小宫女突然睁大眼。
“昨晚刚入夜时,魏公公传话要紫妃娘娘打扮打扮,皇上可能要来。”
……又扯到皇上了?
程昱之的头更痛了。为什么这样一个只是需要打发掉的案子又扯上皇帝?
“但最后,皇上没有来……”
“那就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刺激,终于忍不住上吊了吧。”
“怎么可能,紫妃娘娘她──”
“停。”
程昱之在自己的唇前比了嘘的手势。
“听好,对我来说,只要紫妃不是被什么人给杀了,一切都好,我的任务也到此结束。妳现在要跟我扯些什么无凭无据的话,就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或许不近人情,或许有些过于冷漠,但又怎么样呢?
说难听一点,失宠的妃子死了,有人来调查就已经不错了。
“我要走了,妳近日赶快打包打包,能出宫去就出宫去吧。”
程昱之站起身,喃喃:“能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好啊……”
声音太小,宫女并没有听见。
没关系,这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想。
“紫妃那里……”
等在门外的另一个锦衣卫刚刚开口,就被程昱之拿走手上的刀、打断了话语。
“没什么要紧事,人生没了指望,就只好上吊了吧。”
程昱之提起绣春刀掂了掂。
“一条白绫、一把椅子,走得干干净净。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儿?”
“晚些去跟杜尚书讨要这年的帐本。”
“帐本?”
“是。”
张玄拿起簿子,看了看之后道:“杜大人的老家在鯓溪,好像和梁丞恩是故交。太倒楣了。”
“真是一家倒楣万户难过。”
摇摇头,程昱之把刀挂回腰上。
“走罢,趁著天还亮着赶快把事情办完,还能早早回去歇息。”
“……皇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锦衣卫都快要变成刑部的副属了。”
“嘘。”
程昱之暗示了下比他早一些进来、却还是没法好好管住嘴的同僚。
老皇帝骤逝,还没有为小皇帝铺好路就去了,那他也只能靠自己。
锦衣卫作为直属于皇帝的一把刀,也只能物尽其用。
在不想得罪看不清站队的满朝文武的情况下,冉雍只能让锦衣卫去做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查,不能踰矩。
──锦衣卫就像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残害忠良是皇帝的选择,而不残害忠良也是皇帝的选择。
如果不是冉雍和冉丹这两位还算明事理的皇帝,想必自己也不会选择当锦衣卫吧。
程昱之有些出神。
“听闻杜家小姐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胚子,不知道这回有没有机会看到她呀。”
“就知道看美人,也不知道管管自己的嘴。”
程昱之冷哼一声,却突然想起。
杜尚书?
案上那叠被他忽略的名帖里,好像有一张就是从那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