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诊所的老医生诊断,张承勋是操劳过度睡眠不足加上感冒,好好睡三天、乖乖
吃药,就没事了。不过,老医生仗着人是从小看到大的,深知张承勋跟其他男生
一样不喜欢吃药,硬是逼他领药后在现场吃掉一包。
这一番折腾结束、回到民宿时,已经是大中午了,张承勋正要继续他之前被舅妈
打断的上楼睡觉的动作,却又被人叫住了。
“乐琪!我不要吃饭!先让我睡吧!”
张承勋悲愤得仰天长啸,可林乐琪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你吃不吃饭我才不想管,是这个东西你先看看。”林乐琪拍拍手中的本子,说
:“阿母叫我先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她下午回来再整理,她说那些是你妈用
过的东西,可是我觉得这本不是,你可能自己收著比较好。”
张承勋与吴东星靠在吧台边,林乐琪坐上高脚椅,三人一起看着她拿出来的草绿
色塑胶本子。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活页簿,可是,第一页的东西一入张承勋的眼,就攫住了
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不可置信地一页一页慢慢翻,逐渐听不清楚林乐琪与吴东星
争论的声音,自近而远而变成一片嗡嗡声,而眼前一片水光浮动。
可能是感冒药发挥药效了吧,张承勋根本无法把本子看完,只好匆匆丢下一句“
我先上楼”,一把捞起本子就逃跑了,登登登跑上二楼客房区,跑进自己惯住的
套房,把活页簿用力甩到床上,瞪着它像是瞪着外星人。
他努力回想这本子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是一无所获。从妈妈发病到过世只
有一星期,再来就是办丧事,加起来将近二十天的时间,他都是在伤心慌乱茫然
的状况下度过的,心里乱糟糟,家里也乱糟糟。他整理给舅妈的几乎是衣服饰品
,但在无意间塞了别的东西进去,也是有可能的。
总之,这本子绝对不可能是吴素珠的东西,他光看第一页就知道了。
等心情稍复后,张承勋重新翻开活页簿,仔仔细细看着里头的东西。
第一页是一张4x6彩色照片,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人是他,十七岁,两道化不
开的浓眉,以及本来就不大的双眼,可能因为阳光太强,或是生气闹别扭,而更
睁不开眼。
另一个人靠着他手臂,是个中年男子,那时还高他半个头,偏过脸看着他,相机
瞬间留住了那细长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知怎的,他直觉认为那男人心情
非常好,简直可称为愉悦。
跟他合照的是他的继父,张焕堂。
张承勋记得,吴素珠决定要跟张焕堂结婚的隔日,两人就把他架到新竹来了,马
不停蹄地带他到法院办公证结婚、到户政事务所登记换身份证、搬家转学,一气
呵成,根本无视于他本人、舅舅与张家人气得像炸开的锅。
而他不仅改了姓,张焕堂甚至还慎重其事地照族谱辈份,给他取了新名字“张承
勋”。现在只有舅舅一家会叫他的旧名,像是一个小名。
拿到新的身份证之后,一踏出户政事务所门口,两个大人其中不知是谁提议拍照
留念,就轮流跟儿子合照了好几张,还请路人拍全家福与夫妻合照,也就是这张
照片的地点。
就他对妈妈的了解,妈妈不可能单独保留这种看起来拍得失败的照片,一定会留
全家福以及脸面对镜头的那种照片,并且好好地放在相簿里。
而从第二页开始到最后,都是成绩单与奖状,从他高中到研究所。
他原本读屏东高中要升高三了,到新竹后转进当地的私立高中,以升学率著称的
那种。因环境骤变、升学压力陡增,他表现得很不好,但张焕堂拿着他的成绩单
说要申请奖学金,没多久就瞒着妈妈给他一个鼓鼓的红包袋。而后大学、研究所
都是这样,一张成绩单、一个什么什么专题发表,换一笔奖学金,金额更是三级
跳。
他一直很纳闷,什么单位的奖学金给得这么大方?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一切都
是张焕堂基金会干的好事,因为他不理他,继父只好拐弯抹角表达自己的情感。
但也仅此而已,张焕堂从没要求什么,就算张承勋不客气不礼貌,这个老好人也
总是眉眼弯弯地站在妈妈身边,嘴角微微上扬,像是…
像是只要能看着他,就满足了。
活页簿里的照片奖状成绩单,每一张都护贝了!宝贝成这样!
妈的这个卑鄙的老家伙!
感冒药真的发挥应有的功能了,张承勋就算火冒三丈、心乱如麻,最后仍不敌药
效,抱着活页簿沉沉睡去。
将醒未醒时,有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一瞬间他以为是吴素珠,可是在眨眨酸涩
的双眼后,才知道是王丽月,那声黏呼呼的“妈”一出口又吞回肚子里。
王丽月没听清,只当作是他醒来的咕哝声,就问:
“你睡整夜了,腹肚会饿否?”
可不是?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正宣布著今天又是个高温炎热杀菌消毒的好日子。
“我怎么睡那么久…”
一开口就喉咙刺痛,张承勋连忙开了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到底
,此时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
“还发烧,整晚哭不停,是要惊死人!又不是三岁囝仔,自己的身体都不注意!
”王丽月埋怨著,同时把一块香皂放在他手上,“怕你煞到,洗澡用这个洗比较
干净,顺便把胡子刮一刮,有听到否?”
张承勋已习惯王丽月一骂小孩就如连珠炮,同时看到她眼底下的青印子,知道她
为了看顾他一夜没好睡,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就默默受了。
王丽月骂到告一段落了,见张承勋面带倦色乖乖坐着听训,心里也很舍不得,就
说:
“还累就再睡,腹肚若饿就下来吃饭。”
“好…”
见王丽月起身要出去了,张承勋突然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此行原本只是来休息、来向两位恩同父母的长辈保证他安然无恙的,但关于继
父的记忆一件件冒出来,这里又是他、妈妈、继父三人产生共同交集的起点,所
以那个从十七岁那年夏天就有的疑问,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阿妗,妳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和张先生结婚?”
“你不知?她没跟你讲过?”
“我问过可是她都在唬弄我。我只知道,张先生是她的熟客的朋友,带来见世面
的,妈妈知道他是临时下来还没找地方,就介绍他来这里住。”
而且张焕堂还真的来了!从屏东市到垦丁,开车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又是到大
光这个小地方,对一个外地人来说颇有难度,真不知张焕堂在想什么…哦,他好
像说过“反正我没事做,就来了”。
“这哦,简单说起来是这样啦。”王丽月面有难色,几经犹豫后还是说了,“第
一条,是你们那时候住屏东市,原本是你阿伯、也就是你爸的大哥,那间厝是他
借你们的,那时候想把房子收回去给囝仔住。你阿舅跟她说,你们先搬回来住也
没关系,房子慢慢找就可以了,可是她说已经欠我们太多了,还不起。”
张承勋转转眼珠子,把脑袋深处的不起眼记忆给转了出来。是有这么一个晚上,
吴素珠休假,说好等他补习回来要带他去吃大餐,而他回家后发现久违的伯父也
在,虽然伯父很快就离开了,大餐也有吃到,但是他感觉得到吴素珠那晚都在强
颜欢笑。原来是这样,张承勋点点头。
“第二条嘛…你记不记得你跟阿星去打工,结果跟客人打架的事情?”王丽月定
定看着因恍然大悟而睁大眼的张承勋,下了结论,“我是这么想的,你妈为著更
安全的生活,刚好遇到张先生,就决定赌一把。啊不过,张先生为什么接受,我
就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