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1)
永远不要听信嗜酒的人出口的承诺。说定两杯,就避不掉第三杯、很快第四杯第五杯……
后来也不知道喝掉了多少酒。大概檀女士在家难得有可以对饮的人,在外头可不能这样喝
。她来敬酒,我不便婉拒,怕坏了她的兴致,惹了她不快。也是因为刚刚情绪经历几番激
荡,这时危机过去,感到心旷神怡,脑子一热,就忘了檀谊沉的话,奉陪到底。
檀女士托出她的秘辛。她十五岁丧母,认祖归宗,去了英国檀家,在一个雨天,她走进开
了红的粉的玫瑰花园,在尽头有一幢大宅子,黑色斜尖的屋顶,白凸窗,茶红色砖墙,圆
柱子,四处西式旧日的风格,在内里,也是旧的,倒是非常中式规矩。在那个阴雨天里,
房子冷冰冰的,人也是。
檀老夫人对她的出现,看上去十分接纳,叫人整理出来一间最好的房间给她,指定专属的
管家,为她打理生活上一切事情。檀老夫人对她客气,不至于嘘寒问暖,却也有点做母亲
的样子。可是,骨子里也还是将她视作一个外人,那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有点轻蔑。就
因为她身上流着檀家的血脉,才不叫她流落在外。
像是施恩,受恩惠的人要感激涕零。
当时我二姐才生完孩子不久。檀老夫人对待媳妇们,一如对她,冷而生疏。檀老夫人也不
是慈祥温和的祖母,她根本没有亲手抱过孙子们。不久,檀女士被檀老爷子送到肯特郡寄
宿学校,之后又去了剑桥上大学。这段期间,檀谊沉父母闹离婚,对她来说好像是别人的
事。等完成学业,她开始做事,才回了伦敦,她的大哥大嫂早已搬出去,二哥夫妇离婚,
二哥本人也住到外头,大宅子里只有檀家老夫妇,和一个十岁的漂亮的小男孩子。
对檀老夫人竟使人母子分离,以那严格又荒谬的规矩教育,虽然檀谊沉从没有表现出对他
祖母不满,她反正看不惯,下了决定,一旦对方私自为檀谊沉的事作主,就要出来反对。
两人长年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打破了。双方你来我往,但是出于教养,无论怎样也还是十
分文雅。
她滔滔不绝地说著,华叔半点没有制止。檀谊沉也仿佛不在场,就吃他的饭,喝他的茶。
偶尔与我对上视线,也还是淡定。我倒有点心情复杂起来。我十分乐于知道他的任何事,
可是,一面又觉得他的事情不该作为材料,拿出来公开谈论。我更愿意是他亲口悄悄地说
给我听。另外方面,又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照着檀谊沈的性情,说不定他并不觉得在成
长期间的事情有什么可谈,根本以后不会对我说起来。
然而,檀女士兴致很好,半点无法打岔。她又频频劝酒。
其实我不惯喝这样的纯粮酒,数杯下来,已经有点头晕脑胀,面颊发热,但是半点不会难
受,就觉得有种越来越亢奋的心情,不知不觉地管不住嘴巴,顾虑不了檀谊沉就在旁边,
大肆地对他姑姑诉说我对他怎样的喜欢,又怎样追求。我又告诉她,我和檀谊沉在不经意
间做了邻居。
檀女士对此感到惊讶,倒又连声赞叹缘份的奇妙。我一听,心头发热,顾不了礼貌,就掉
头去看看檀谊沉。他也看来,那眉目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感到自己仿佛飘浮起来,恍
恍惚惚的,不禁吃吃地笑,他没有说话,神气也不变,突然我感到了难为情,慌忙掉回头
。
又吃了不知道多久过去,这一顿晚饭,终于才散了。
檀女士眼瞇瞇地笑,脸上红通通的,倒还站得稳,她一定要我留下住一晚,檀谊沉这时出
声:“你晚点就要出门了,把客人留在家不方便。”
檀女士嚷嚷道:“反正有你在嘛。”
檀谊沉淡道:“今天我没有打算住下来。”
檀女士朝我看来。我头脑有点转不过来,嘴里道:“我……”
檀谊沉截道:“他明天还有事做,不方便住下。”
我看看檀女士,又看檀谊沉,当然附和檀谊沉的话。檀女士撇了撇嘴,没有强留了。她倒
也累了,半夜她要搭机前去德国。她吩咐华叔叫司机开车送我和檀谊沉回去。华叔扶她回
房间去,便陪着我和檀谊沉出门,目送我们上车。
他微弯身,道:“谊沉少爷,夫人出差要一个礼拜后才回来,到时您记得回来吃饭。”又
看我:“请子樵少爷也一块回来。”
我说好,檀谊沉却道:“再看看吧。”
华叔没有再说下去,面带微笑,为我们关上车门。
车子开了出去,我马上头晕起来,又热。我不禁往檀谊沉身上靠过去,他看来,并没有把
我推开,但是不说话。他两手抱在胸前,我去拉他一条手臂,他却无动于衷。我看看他,
低声道:“你生气了吗?”
檀谊沉开口:“为什么我会生气?”
我歪了歪头,牢牢地看住他:“你不生气,那又为什么不握着我的手?”
檀谊沉道:“你的手太热了。”说时,倒是松开了手臂,任由我握进掌心里。他才又道:
“你喝了不只两杯酒。”
我呆了一呆,立刻道歉:“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檀谊沉对着我默默无语。我笑了笑,趁机与他十指交握,整个的挨住他,感受他身上的气
息,心头鼓涨涨的,非常满足。在头脑不禁涌现许许多多的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恍惚中
又回到今天下午,在植物园里,他对我说的话,又觉得像是做梦。我知道,他绝不是骗人
的,他远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真诚,要说出那番话,一点也不容易。假如没有感情,他根
本不必要。他是真正郑重地思考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想到晚上听见的他的事,想到檀壹文
说他的话,想到从不管他的父亲,他在那个家里,是那样子孤零零的,祖父母又那么严格
,便一阵心疼。
车子停住了,已经到了公寓。门房出来为我们开车门,檀谊沉先下了车,我跟在后面,一
把拉住他的手,又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他朝我看来,我轻声道:“我想要你知道,不管怎
样,不管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松开手。”
檀谊沉停下来,像是怔了一怔。过一下子,他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微微地笑,马上念头一闪,有点紧张:“那你会松开我的手吗?”
檀谊沉道:“不会。”
这口气也还淡淡的,可是我听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雀悦。这是第一次,他说出这样笃定
的答案。我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他没有把手挣脱了,随着我动作。上了楼
,出了电梯,马上就要回去各自的屋子,我还未说话,他已经道:“我送你回去。”
我听见,倒是意料之中,也并不怎样失望,但是免不了叹气。我默默地点头。这走廊不长
不短,走得再慢,怎样也要走到一方的尽头。檀谊沉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还又慢吞吞
的,才取出锁匙开门。我转头过去,与檀谊沉目光相对,简直恋恋不舍。我开口:“现在
就要说晚安了吗?”
果然檀谊沉答道:“晚安。”
不等我怅然起来,马上又听见他道:“我和你一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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