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对是给自己惹了大麻烦,莫沙克心想。
雪之后是雨,从首都回到弯河港一路没停,每年在天气真正转暖前,总是要来上
这么一段,令人心烦。中午刚过,破钟门前一片泥泞,看脚印和撞击痕迹,就知道前
一晚有多少醉醺醺的家伙滑进沟里。莫沙克在门口用力甩头,像只湿透的狗抖落水滴,
然后大步横过桌椅,走向火炉前格格不入的身影。
“嘿,你占了我的位置。”
他的声音可能稍嫌凶恶,艾许猛然站起,泼了些酒出来,幸好他还紧紧握著酒杯,
没有摔掉。莫沙克第一次带他进来,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那时艾许绷著脸,活像莫
沙克抢了他的钱,又抱起双臂,打量那些不修边幅,头发油腻的看门狗,像是想叫他
们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莫沙克以为他会就此逃跑,艾许却坐下来,客气地问他有什
么推荐的酒。
他怕得要命,却硬是不肯低下头去,就连看门狗也不由得心生敬意。但他们还没
真正搞清楚小朋友的本领。那天他只花一个时辰,在市场里来回走,买进卖出——就
让莫沙克眼前的钱成倍增加,最后点交,还不忘劝告莫沙克换个行当,别再拿命冒险。
虽然这完全是一场误会,莫沙克在巷子里拦住他,话都还没说完,艾许就擅自把他当
了抢匪。
早知道这么好赚,他真该让手下的看门狗都来玩一遍,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付不
出酒钱。
一试成主顾,大概真有这种事情。那天是艾许第一次来,之后只要莫沙克不在,
他就会若无其事占用最好的位置,喝酒兼写信,当自己家似的。原因嘛,谁都看得出
来,但莫沙克想拿这事开玩笑,或再进一步,却老是不得其门而入,倒弄得他像傻瓜
似的。
“抱歉。”艾许往旁边挪,他大概坐了很久,脸被火烘得发红,头发翘起一撮,
让莫沙克很想伸出手去,扫得更乱。这时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一点都不让人觉得
是客套:“来得真是时候,我都要开始想你了。”
他不该惊讶,艾许向来很会讲话,大概是商人的必备技能。“也没多久。”莫沙
克咕哝,厨房传来铁锅相撞的响亮声音。如果海登知道他彻夜赶路回来,不知道是会
笑到岔气,还是直接拿起酒瓶往他后脑杓砸下去。
“你很累的样子。”艾许观察著,语气严肃,像是在责备莫沙克把自己搞得这般
狼狈。莫沙克摸著下巴,想起自己起码五天没修胡子,又看看靴子上的泥,他刚才每
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了痕迹。这倒是挺新鲜的,很久以来,他身边的人都只在意事情办
完了没。
“你倒是很闲的样子。”莫沙克坐到火炉前,热度让他隐隐作痛的右腿稍微舒服
一点。他还年轻,但战场上有些东西很难不带着走,像是旧伤和坏脾气。“这年头学
徒都没事干了?”
“今天有点空档。”小朋友的语调依旧客气,挑衅根本没用。瞧那模样,穿着浆
过的上衣,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活像是要等著跟人谈生意——在破钟这种地方!他连
喝酒也很节制,三杯为限,一次只喝一口,莫沙克几次想灌醉他都没成。“况且这里
的酒没掺水,比交易所旁那几家还好。”
莫沙克当然知道,在那种地方,一杯酒放在桌上,是用来攀交情和打听消息。“破
钟可没你的生意。”
“我只是来找朋友,这也不行?”
朋友。他微笑的样子可不只如此,这些若有似无的挑拨,总是让人烦躁又无法还
击。“随你高兴。”
艾许举起杯子,莫沙克很难不盯着他的手看,瘦长优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让
人期待那双手剥掉他的衣服,在身躯上游走。“你这回出门,有什么好玩的事?”
他想问莫沙克这两个月的行踪吗?还是没话找话,免得尴尬?莫沙克歪了下嘴
角。“那个寡妇用腰带把我绑在床头,还用上蜂蜜和羽毛扇,让人招架不住。”
艾许却笑了,瞧那表情,是怎么说的——营业用微笑?回嘴也很有礼貌,粗心一
点的人可能被呛还不知道。莫沙克完全可以想像他在交易所的模样,把对方杀到见骨,
连武器都不需要。“我还以为这对你只是小菜一碟。”
只差一点就是明目张胆的试探,这可是你起的头,小朋友。“要看对方是谁。”
他等著艾许倾得更近,但艾许只是漫不经心收回手,像是刚才闪过眼底的兴味全
是错觉。“看来你选了海登的酒,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莫沙克瞪着他,气恼肯定都表现在脸上了。欲擒故纵——这小朋友倒是把他的心
思摸得很透,而他无计可施,棋盘上每条路都被掐死。当然,他可以用更直截了当的
法子,但下场大概只能求圣徒保佑。
所以他回首都待了两个月,看了三场戏,打了五场架,顺便解决两个不长眼的刺
客。自从王子放出风声想跟高地谈和,意外发生的频率就暴增,冷箭,毒酒,暴冲的
坐骑。幸好他老哥还有点自觉,现在这批随扈全经过莫沙克挑选和训练,跟看门狗一
样,闻得出不对劲的气味。
有这么多事要忙,他还是太常想起艾许。
“艾夏德还好吗?”
“跟平常一样。”莫沙克实在很不想谈,语气也不耐烦。“有那女人在,你担心
什么? ”
男爵夫人抬起下巴。“我也在这里,你可以直接跟我说话,不用害怕。”
莫沙克没理她。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好感——像头变色龙,不管在哪都能换一副面
孔。现在她穿着大澎裙,斜靠在软椅上,慵懒又不失优雅,活脱宫廷仕女的典范。莫
沙克可不会上当。他看过她穿着黑衣,一脚踩在板车上,哄得走私客乖乖听话,事后
还毒死那倒楣鬼一半手下。
“他在柏纳格家过得很好。”男爵夫人继续说:“将来就算不能率军上战场,也
能多一个熟练的商人为你效劳。”
莫沙克不喜欢她的语气,仿佛艾许未来如何全赖她决定,而他老哥的一厢情愿同
样让人气恼。“等这些事情结束,再帮他作点安排。”王子丢出一张牌。他已经喝了
不只一瓶,打牌还是把莫沙克宰得溃不成军。“没必要让他承担上一代的罪名。”
“别傻了。”莫沙克粗声说:“你以为他会因此感激你吗? ”
“这是我欠他的,总归要还。”
莫沙克不得不再次强调:“只要他图谋不轨,我会直接宰了他以绝后患。”但他
说到底,却没了一开始的强硬,尤其那个女人一直盯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和
艾许同样的调调。
他早该想到。
“拜托,艾夏德才不会做这种事。”王子抬头看他,一脸惊讶。“我还以为你见
过他之后会改变主意。”
莫沙克太早摊牌,果然输得一塌糊涂。“随便你。”
“你和他处得不好?”
莫沙克差点又想耍嘴皮子:定义“好”这个字,然后王子就会起疑,缠着他问更
多问题。他实在该管管自己,打一开始就不该因为好奇心起,自告奋勇去探那个人底
细。王子的童年好友——根本没莫沙克的事情。呃,不能否认他一开始没安好心,这
家伙长得不错,头发漆黑,语气温和,眼神却傲慢得可以,这种人在床上通常会有惊
喜。
该死,这事他可不想让老哥知道。
“你是怎么了,打得一手烂牌,像闯了祸的样子。”
“我哪有闯祸。”
王子没有回答,专心发牌,但那笑容就让人想掐死他。“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等
密使来的时候,你可以在旁边出点主意。”
莫沙克把牌扔到桌上,猝然起身。“我该走了。”
“去哪?”
“回家。”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到了。他哪来的家?王宫里那个小房间吗?四面
无窗,锁也够牢固,他检查过每一个角落,确定没有暗门和能让箭射进来的孔洞,即
便如此,他还是得枕着匕首才能睡着。弯河港偶尔栖身的地下室?那里连个炭炉都没
有,更别提他好几次受了伤,得独自等待天明,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
破钟吗?他偶尔会在火炉前打盹,起码四周都是熟悉的声音。酒客拍桌叫嚷,海
登摔东西,用力清喉咙:“你可以把他踹醒。”还有艾许:“让他睡吧,我在这里喝酒
就行。”有一回莫沙克稍微掀开眼皮,看着艾许专注的神情,不知怎么又沈沈睡去,
醒来时艾许还在拿棋子排阵形。
“你错过了最后一杯李子酒,下次进货要半年后。”艾许晃着空酒杯,露出得意
的神情。“要下棋吗?”
想当然尔,莫沙克搞砸了整盘棋,当作小小的报复。艾许忙着收拾残局,掩不住
气恼的神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规矩?”
莫沙克哈哈大笑,把滚走的棋子踢向艾许,他从八岁后就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
“再来一次。”
他赶了三天路回弯河港,累坏两匹马,途中也没怎么睡着。他不告而别两个月,
艾许说不定早就把他抛到脑后,再也不来破钟。正常人才不会接近像他这样的佣兵,
名声恶劣,居无定所,艾许够精明,迟早会放弃自己的一时兴起。
但他就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喝光第二杯酒,这一瞬间莫沙克知道自己落入了陷
阱,只要艾许还在这里等他,他就再也无法逃离。
“你回来得真早,大人。”一点也不意外,海登挑了这时候硬挤过来,左手拿着
酒壶像拿凶器,往桌上一拍居然没碎成泥。“要喝啥?”
“我今天不想喝麦酒。”莫沙克双手一摊,耍赖到底。“来杯渣酿白兰地吧,我
知道地下室有。”
海登面无表情:“那贵得要命。”当然这只是借口,他只有在极度不爽的时候,
才会拒绝莫沙克的要求。
“我会付钱。”艾许客气地插嘴,一句话就让海登的额头浮现青筋。
莫沙克大笑,可怜的老家伙。如果他真想把艾许赶出去,大可端出神秘的特调,
让艾许光想到破钟的招牌就脸色发青。换个场合,他对待艾许必定像军营中的参谋,
粗鲁中带着敬意,但现在他无论如何摆不出好脸色,理由很简单,王子的看门狗不该
失常至此。
“别担心。”他把空酒杯塞进海登手里。“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知道才怪。他已经想了三个月,还是没有答案。要找床伴太容易了,发泄完就能
干脆离去,但他却想跟艾许多说几句话,听那些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有趣事情,用
帐本和汇率就可以左右人的命运。他脑袋里装了这么多冷静算计,却又会盯着莫沙克
看,露出小心翼翼又不自在的神情。
“最近还有出远门的计画吗?”
“暂时没有,会在弯河港待一阵子。”莫沙克耸肩。“你缺人手吗?生意谈不成,
我可以帮你把对方拖进巷子里打一顿。”
“我们通常会请对方喝杯酒,才好谈下次的生意。”艾许笑了,这回是真心的,
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暖意。面具难得拿下,那就是艾夏德原本的模样,要够仔细才察觉
得到。
艾夏德。艾许。他逃过国王追杀,十年没被逮著,也没引起疑心,起码在老柏纳
格的回报里,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莫沙克身为看门狗的那一面,无论如何不肯点头。
他瞒着老板做生意,小心不露本领,一副乖巧的小学徒模样。他为什么留了一半名字?
他还藏着多少秘密?
该死,或许那女人真的有点道理。
“我不赞成你的计画。”可想而知,他要离开城堡的时候,男爵夫人就在马厩等
他,穿着全套骑装,戴着小帽,只差没拎一只兔子尸体。这女人还真像在舞台上过日
子,到哪都要装扮妥当。
“你会永远放不下心,除非他证明自己的能力。”
莫沙克扬起眉毛。“你是不是漏掉了忠诚心?还是根本不在意?”
她耸耸肩,优雅无比。“这一点得由你自己确定。”
随她去玩自己的游戏,莫沙克很想这么说,但她挡住去路,他得把她撞到饲料槽
里才能通过。“他有可能会送命。”
“如果这种程度就撑不下去,那是他的问题。”她漫不经心摆手。“不放心的话,
你可以监视他,寸步不离。”
莫沙克咬牙。“我正有此意。”
“嗯。”男爵夫人勾起嘴角,那个微笑的含意,莫沙克到很久以后才想清。“祝
你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