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是夜,慕羲穿起玄铁甲,和他穿着统一且精良的精兵接头。
敖白趴伏在他脚边,而白翅已经带上了求援的短信,在一旁的树上待命以防出事。
都说皑雪军是训练有素的、防止苍蛮入侵的最后防线,果真名不虚传。
程昱之戴着半脸面具,身上穿着慕羲借他的黑狐氅,盖住底下的皮铠。
“一队跟我从南方切入,二队随后,而三队、四队、五队分别从北、东、西包抄。”
慕羲挺著腰杆下令,而百名兵士静默、只听得到敖白的喘息。
“情报显示子时会开始进行交易,我们必须准时包围,而我会带着一队出言威吓,外围四队负责缩小包围圈,目标是‘生擒苍蛮首领与叛国者’。以上,明白?”
一百双铁靴同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是!”
百人的声音合而为一。
“现在,散开!”
没有人走错地方或转错方向,宛若傀儡一般,所有人的步伐调子都是一样的。
这就是为什么北方被称为“不破之关”么?
第一次亲眼看到皑雪军的“纪律严明”,程昱之觉得自己有了底气。
谁说他找不到人的?
慕羲转过身面向程昱之,上斜眼里满溢杀气,饶是看过很多罪犯的程昱之也险些忍不住后退。
那个眼神,比上次慕羲转过身质疑他的眼神还要可怖。
像是从沙场上历劫归来的战神,战无不克。
“请吧,大人。”
比了个请,慕羲示意程昱之带路。
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预感。
慕羲的眼皮跳了两下。
没有月光,皑雪军没有人引燃火把,百人安静的在夜色中前进。
到了废墟区,程昱之示意慕羲让兵士蹲下。
慕羲朝后比了个手势,所有人静默无声的蹲下。
程昱之觉得自己才是拖后腿的那个,腿肚子有些颤抖。
等了一会儿,前面影影幢幢的地方才有人出声,亮起火把的光。
“所以我说,这批货你们要出多少钱?”
是太守的声音。程昱之摒住呼吸,侧耳倾听。
脑子进水也就罢了,为什么可以愚蠢到自己带人接头?以为鯓溪里除了他手下以外的人都是死人么?
“五万金。”
对面的人说话略慢,像是不习惯使用这样的语言。
没什么口音,证明这个人学了很久的汉语。
程昱之还要细听,白翅却降落在旁边的树梢上,拍拍翅膀不知道表达什么。
“反正你就带我们去那里,剩下交给我。”
慕羲那时候是这样对他说的。
所以他并不知道慕羲会怎么做。
因此当慕羲站起来时,程昱之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捏起双指放进嘴里,他吹出了一道长而尖利的呼哨。
白翅飞上天空,发出长而具有强烈穿透性的鹰啼。
“什么声音!”
太守慌了,而收到暗号的皑雪军整齐站起,接着向前疾跑、迅速包围住了有人声和光亮的地方。
慕羲扯了他一把,但难得心不在焉的程昱之差点栽倒。
回头看了他一眼,慕羲刻意踏着铁靴、用金属敲击的声音提高自己的存在感,走进了包围圈。
程昱之第一次仔细打量青年将军正气凛然的背影,突然分不清楚过去那个画面是否只是他梦中的臆想。
──埋葬好所有人的、带着一脸疲倦硬撑在马上的背影,和现在挺直而自傲的背影。
曾经恐惧死亡的少年,活成了自己都想不到的模样。
太守大概作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自己的地盘被远在百里之外的皑雪军给包围。
扣掉慕羲的百名皑雪军围成滴水不漏的包围圈,白翅降落在程昱之肩上,爪子陷进黑色的毛皮里。
“梁太守。”
慕羲语气平淡的唤道。
黑色的巨犬跟在他脚边,绷紧著厚重毛皮底下的肌肉。
太守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发线有些后退,看起来像是正人君子,却被他们现场抓包、正在跟苍蛮交易。
站在太守对面的人身材颀长,且皮肤较黑、眼珠墨绿。
那双眼映着火光,深埋著一股恨意。
程昱之挺直背脊,跟着走进包围圈内。
慕羲发现自己看过这个苍蛮。他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原来这就是您找来的救兵啊,程大人。”
男人却是直接出言嘲讽了程昱之。
“但您有没有猜到,我们此次真正的目标是谁呢?”
此时的程昱之已经发现不对,却还未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慕羲反应比他快多了,大吼:“趴下!”
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太远,慕羲伸手却搆不著程昱之,而破空之声在慕羲开口的瞬间响起。
咻!
冰冷的硬物穿透了程昱之的侧腹。
‘j人啊,我诚心的建议您。请您小心背后,还有腹部。’
老吴的忠告突然窜上他耳畔。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隐隐约约听见慕羲的怒吼,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程……!”
慕羲险些叫出程昱之的全名,还好硬生生的忍住了。
白翅在空中盘旋,而那个神出鬼没的弩箭手隐没在黑暗中。
用力咬紧牙关,慕羲转头恨恨地道:“斥诺,手下败将还敢入关?”
他必须抓紧时间。程昱之身下的血泊正在扩大,仿佛重演着他不愿意面对的恶梦。
太守已经缩在亲卫的背后,瑟瑟发抖。
男人露出狡诘的笑:“那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很讨厌的家伙么,为你们除害,不好么?”
慕羲险些咬碎自己的牙。
他举起自己的剑,下令:“上,反抗者直接砍断四肢,只要活着就可以交差!”
话音一落,敖白便窜上去咬住一名苍蛮的小腿。
那个人的惨叫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一队朝着苍蛮而去,他们用异族的语言咒骂着,不熟练的举起刚到手的精良兵器。
纪煌以精铁和精钢出名,锻造方式是秘传的,关外也没有任何一地有燃起高温火焰的条件。
太守可以给他们精良的武器,却没办法告诉他们该怎么制作。
慕羲却是转身撕开自己的袖子揉成团,蹲下身按在程昱之的伤口上。
他不敢拔那把深入血肉中的弩箭,也不敢思考最坏的可能。
──怎么办,血泊还在扩大。
弩箭手应该只有一人,不敢再射出第二把箭,不然皑雪军就会上去把他撕裂。
主要是,他射倒的不是皑雪军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总被监军和老将军抱怨的锦衣卫。
没有人知道慕羲和程昱之的交情,因此没有人去追。
慕羲可以理解,但还是恨自己太过大意。
为什么是针对他呢?
刀剑相撞的声音、愤怒的嘶吼声和恐惧的惊叫声,都像是从水里传来的一样不真实。
“将军!”
身后传来提醒,慕羲抓起剑、反身架住斥诺从上而下劈落的刀身。
男人的身上满是伤口,却如其名一般、保有狼一般的狠戾。
那名出声提醒慕羲的兵士转身对上了另一名苍蛮。
“想不到慕将军竟然要救一个不知道是来监视谁的、皇帝的狗?”
目中闪著精光,斥诺加大了下压的力度。
这个时候应该要侧身滚开、卸掉他力气之后扫他下盘,才可以抢回主动权。
慕羲的战斗直觉在他耳边叫嚣,但他却咬紧牙关撑著。
因为他身后就是已经失去意识的程昱之。
他不能让开。
在程昱之倒下那刻便腾空而起的白翅扑向斥诺,喙部瞄准深绿的眼珠。
牠为慕羲争取到了短短的瞬间,却被斥诺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划过翅翼,掉下几根羽毛和血珠。
慕羲推开那把压住他的弯刀,侧脸闪过朝他脸部丢来的匕首,惊险的擦出一条血痕。他出脚扫倒了斥诺,却来不及把他钉在地上。
皑雪军的包围圈逐渐缩小,太守与他武力不高的部下已被制伏,剩下一些苍蛮在苦苦抵抗。
程昱之伤口上的布团浸满鲜血,似乎没有止血的迹象。
狼一般的男人滚地后退,手上仍抓着弯刀。
慕羲与他对峙,气势上却落于下风。
斥诺没有后顾之忧,但他有。
“现在投降,说不定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草原的狼,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
毫不意外的回答,慕羲听完便动了,为获得主导权而选择抢了先手。
手腕带动着剑,而抓着剑的手掌上是程昱之仍然温热的鲜血。
他的过去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怎么能就这样继续失去呢?
剑刃与刀锋交错,就比谁先切开谁的血肉。
数十个回合过后,慕羲成功把斥诺压倒在地,浑身浴血。
战事已经结束。所有苍蛮和太守方的人都被压制在地。
慕羲叫人替了他的位置,让一队队长押著所有人回皑雪寨,交由傅监军处置。
而他自己则是小心地察看了程昱之的状况,冷静地做了处理。
刚才太慌了,现在他必须要从阎王那里抢回他的朋友。
◇
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忘了自己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出生于一个京城的普通家庭,上有一个阿姐、一个阿兄。
程羡之、程玉萱、程昱之。
人们都说程家的小儿子不学无术,成天净知道惹祸。
那时候的他,十岁。
爱玩的小孩儿在京里疯跑,却遇上了迎接慕大将军回京的队伍。
将军的名字是慕卫青,人们给他取了个“卫边将军”的外号。
出于好奇,他爬上墙头,遥望黑马黑衫的男子。
那个身影好高好高,被众人簇拥、风光无限,成为他那时候梦寐以求的模样。
三年后,他在学堂遇到了将军的独子。
将军的独子名为慕羲,是个总是扳著脸的小孩儿。
他比程昱之小五岁,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
程昱之一直都记得童年一瞥的将军背影,而忍不住去找慕羲搭话。
他们后来的确也成为了朋友。
他也是慕羲唯一一个曾经带回家招待的友人。
那次恰巧赶上慕卫青回家祭祖。
“我去吃饭不太好吧?”
慕羲盯着他,用清脆嗓音道:“父亲说,如果交到了好友,要带回去让他看看。他平常都不在京中,你就当难得有机会跟将军吃顿饭吧。”
他们的父子关系似乎不远也不近。
那时候的程昱之还在思考为何慕羲和他母亲没有和慕将军一起搬到西北,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祖籍本来就在京城,留他们母子下来也是为了给皇帝一个“我不会反,因为我的妻儿都在京城”的保证。
那顿饭有点儿尴尬。
慕家三人和程昱之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而慕羲的母亲──邱忆雪不断向程昱之搭话。
大概就是“你就是慕羲常提到的那个朋友啊”、“你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呢”之类的闲话家常,他也一一回应,但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尴尬感。
将军在进食时一言不发,却给整张饭桌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慕羲安静地吃完饭,总算接过程昱之求助的眼神。
“母亲,我之前和他说了您的梅子糕,他说很想吃吃看,毕竟刚蒸出来的最好吃。”
“哎你这孩子,不早说,现在去做也要至少一个时辰啊。”
她提着裙䙓起身,朝程昱之笑笑。
“难得来了,就等著吃吧。”
看他用一句话就支开了母亲,程昱之惊讶地眨眼。
慕羲朝他耸耸肩。
“程羡之跟你很不像。”
慕卫青开口,却是提起他的兄长。
“他更八面玲珑一些。不过也好,你的优点大概就是朴实。”
朴实,么?
之后的他想起这个评价总是莞尔。
后来长成了糟糕的模样呢。
待慕羲去解手时,将军悄悄和他说了些话。
“慕羲这孩子太老成,我可能也给了他太多压力。”
“他总是没什么朋友。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或许有什么特别的意涵吧。”
说到一半,将军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慕羲尚未回来。
“虽然现在说这个应该太早,但希望你可以成为他一辈子的好友。”
“在我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代替我陪着他。”
现在想想,或许老将军那时候就知道些什么了。
后来他和将军没有再见过几次,程昱之便进宫成为了见习锦衣卫。
他最懊悔的事情发生后,老将军其实有来过宫里,私下晋见皇帝。
将军浴著月色前来,看见了刚好轮值门卫的程昱之,还安抚的朝他笑笑。
他的心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绞紧,喘不过气。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老皇帝奄奄一息的躺在殿中,只有太子随侍在侧。
将军跪在殿外,不知道求的是什么。
后来将军进去了,出来时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转着手上的佛珠喃喃自语。
他没有上去问话的勇气,也害怕将军来找他搭话。
但将军还是走过来了,在他面前站定。
此时的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却还是比慕卫青矮一个头。
将军微微俯视着他,露出微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程昱之,慕羲就拜托你了。”
像是遗言一样。
他张张嘴,却说不出道歉的话语。
只能淡淡地说:“好。”
那是慕卫青、慕将军这辈子跟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那,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他的瞳孔突然缩紧。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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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很卡QQ
原本以为要写很多武打戏的,最后被我巧妙避过惹,可喜可贺(干
这里的伏笔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揭露出来,所以后面没写不是我忘记了(硬要强调
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人!(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