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身上至少会有一个优点。假设上天让你其貌不扬,那他会给你一颗聪明的头脑;你
长得矮,那你就跑得快;你毫无才华可言,但你有活泼开朗的性格。但是在徐子皓的眼中
,杨凯霖却是个例外,在他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个优点。他相貌平凡,是你看过一眼
就会忘记的类型。他的身材矮小,永远坐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他的月考总是吊车尾,班导
师连鼓励他努力都懒了;他的脚步慢吞吞,体育课永远是最后一个抵达终点。更别说艺术
天分,他的图画像鬼画符,不忍卒睹:他唱歌五音不全、荒腔走板;他的手指笨拙不堪,
连最简单的黏土都捏得歪七扭八,在他身上,你完全不知优点为何物。
正因为他毫无优点,他长出了扭曲的嫉妒心。
每一次只要有同学在杨凯霖面前,拿出任何他羡慕不已的东西,他就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态
度,不以为然的轻视著:“那没什么了不起!”、“我家里也有!”、“不对,我家的比
你更厉害!”之类的话,让所有人都万分尴尬,因为每个同学都心知肚明,他不曾拥有过
任何值得拿来说嘴的东西。然而,那奇异的嫉妒心,带给他一种对世界愤怒的情绪,像是
下一秒就会山洪暴发,随时准备出拳揍人,所以没有人敢当面戳破他的自吹自擂,但是这
件事已经成为班上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娱乐来源。
嫉妒心不仅蒙蔽了他的双眼,更让他的心胸变得狭隘不已,杨凯霖曾经写过上百份的传单
,每天下课就在学校附近发送给路过的陌生人,上头写满了洋洋洒洒的字句,内容全是隔
壁桌女同学的坏话,只因为她骂他一句“你跟猪一样笨”。这次的风波,惹毛女同学的爸
妈,一状告到了校长室,最后杨凯霖还被带去辅导室关心了一番。徐子皓每次想到这件事
,就不禁觉得白痴死了,如果他愿意拿这些时间拿去念书,赢得同学的尊敬,而不是搞这
种无聊的报复小手段,那么他至少还会有一个优点-至少他愿意努力。总之,他果然是没
有任何优点的。
他很可怕,不仅如此,他的家人同样恐怖至极。
他的爸爸是市场里卖猪肉的摊贩,是个头顶光秃秃的、大嗓门的矮胖男人,全身上下总是
散发出一股油腻腻的腥味,浓烈的足以让另外一件干净的物品也沾染上相同的味道。他曾
经来学校帮杨凯霖送他忘记带的数学作业,那时候杨凯霖刚好不在,是徐子皓代为领取。
那数学作业上还留有粉红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疑似猪肉末的碎屑。他忍住想吐的念头,
战战兢兢的接过手,然后用跑百米的速度,扔到杨凯霖的座位上。随即转身冲去洗手台,
挤出大把洗手乳反复搓洗,那股生肉味道仍然阴魂不散,直到一个星期后才逐渐消失。
他的妈妈在中央西路转角上经营一家槟榔摊,每天浓妆艳抹的坐在窗台里面,举起妖娆缠
绵的手指头,故作优雅的包著槟榔。徐子皓有一次下课经过那家槟榔摊,撞见他妈妈手上
捧著槟榔,婀娜多姿的从窗台走下来,朝着轿车里的男子嘟嘴一笑,不知羞耻的和陌生男
人公然打情骂俏,这一幕让他毛骨悚然,揹著书包飞奔逃了回家,他不敢相信有人的妈妈
是这么随便。
他们全家住在市场的旁边的陈旧小公寓,家门前的垃圾水和腐败的动物腥味,一点一点渗
进他的家中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杨凯霖的书包有一种过期的味道,上头沾满了不知为
何物的污渍;他的头发有一种揉合槟榔和猪肉的气息,即使用洗发精也无法洗刷;他的手
指头藏污纳垢,没有人敢和他牵手;他的球鞋永远黑抹抹的,像是买来之后就再也没洗过
。总之,坐在他的前后左右,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灾难。
徐子皓就不一样了,他的爸妈都是国小老师,他住在学校不远的宁静住宅区,邻居们都是
公教人员,他与世隔绝的悠然生活在和平、没有污染、让人安心的环境里头。他是班长,
他的功课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他是大队接力的第一棒;他的美术作品被拿去校外参赛
,得了第三名;他五岁开始学小提琴,每天下课至少练习二小时;他长得漂亮,有一双乌
黑的大眼睛和纤长的睫毛;他聪明好学、才华洋溢、魅力四射,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和他
当朋友。在同辈或长辈的眼中,他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明日之星,大人口中所说的“孩子
,是国家未来的希望。”,正是他这种无论从各种角度检查,都找不出一丝瑕疵的完美小
孩,绝非是杨凯霖那种人。
他和副班长陈品然才是同一种水平的人。
徐子皓的父母常叮咛他,“你要慎选朋友,和厉害的人当朋友,自己才会变得厉害”。陈
品然简直就像是他心中完美对称的另一半。他成绩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他长得高,黝
黑的皮肤衬托出他的活力和健康,他是大队接力的最后一棒。他学钢琴,而且他三岁就开
始弹钢琴,比他更早。他辩才无碍,曾经代表学校去参加校外的演讲比赛,还拿了第二名
。在这个班上,只有陈品然这种水准的人,才配得上他。
徐子皓一直把他当作班上最好的知己。不过,陈品然他活泼外向、热心助人、谦虚有礼,
他人缘太好了,比他更好,他必须把时间平均分配给所有人,没办法顾及到所有的朋友,
包含他,徐子皓想着没关系,反正这个班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配得上他呢?难道会是
第三名、第四名吗?不可能吧!
然而,那一天,班上忽然传出陈品然暗恋黄芸晏的谣言时,徐子皓摊坐在座位上,久久都
无法回过神来,内心一团糊涂,这个杀出来的程咬金,那个女生、那个貌不惊人的女生,
那个笑起来像只小猪咯咯笑的小胖妹,他喜欢她哪一点?她难道比他见识广博吗?她作文
写得有他拍案叫绝吗?她懂得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吗?她知道莫札特的成名曲吗?即使不
说这么深奥的东西,拿最肤浅的外表来比,她长得有他万分之一的好看吗?
他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根本不是这个。
就算是他这样近乎无瑕的人,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
从那天起,他便有意无意地疏远陈品然,下课也变得沉默寡言、不太理人,搞得陈品然也
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无从重修旧好,两人就这么渐行渐远。他那双幽黑如玉的眼瞳,
冷眼旁观著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比谁都还要更透彻-那不是传言。
一切就这么消逝了,他那不值一提又可怜兮兮的想法,他只希望赶快毕业,为什么毕业典
礼还要三个月呢?
外头下著毛毛细雨,客厅持续传来娃娃哭闹嘶吼的声音,那是他刚出生的妹妹,这魔婴的
哭声让他心情浮躁,他不开心的戴上耳机,用力压着iPad中的益智抢答游戏,忽然间房门
传来叩叩的声响,他打开房门,是妈妈。
“皓皓,妹妹一直在哭,你可以帮妈妈去拿个东西吗?妈妈昨天去市场,和你班上的杨凯
霖他们家订了好吃的松阪猪肉,晚上我来做寿喜烧火锅,你最爱吃的。”
他一点也不想去,他不想碰到生肉,更不想在假日看到那个白痴的脸,但是他的确很喜欢
吃寿喜烧,而且他是个好孩子,所以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徐子皓撑著透明色的雨伞,傻呼呼的站在校门口,他看着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超过十
分钟了,这个人真的是可恶到罪大恶极的地步,他不只没有优点,还有一箩筐的缺点,迟
到就是一项。眼看乌云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黯淡,对方已经迟到三十分钟,徐子皓生气
的踱步,埋怨着他在浪费他玩游戏的时间,再等十分钟,他就要转头就走,回家大肆宣传
这个人的坏话,让妈妈不再去和他家买肉。
红绿灯的绿灯亮起,蓄势待发的机车群发动引擎,转眼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尽头。
十分钟到了,他决定把杨凯霖列入他此生永远的黑名单,剩下这三个月,再也不和他讲任
何一句话。
他压着雨伞,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脚下的步伐,雨鞋用力踩在着水洼中心,溅起高高的水
花,倒映的脸孔也跟着起了涟漪。天上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即使受够了这黏腻的烂天气,
老天仍无视于你的抗议,满心欢喜的下雨、下更多的雨,不带一丝怜悯。
风越来越强烈了,变化莫测的恣意改变风向,他紧紧握住伞柄,努力抵抗著风势,然而一
阵狂躁神经质的风吹来,把他的伞掀了起来,赤裸裸地开了个花。
比起伞架被硬生生吹坏,他更惊讶的是眼前的画面。
围墙旁边是两个不修边幅、染著金发的国中生,轮番的出脚踢著一个蜷曲在地、矮小孱弱
的身体,身旁搁著一袋沉沉的红白塑胶袋。
徐子皓站在原地,不禁看傻了眼,直到其中一个国中生转过头来,冷冷地瞪着他看,骂了
声:“干您娘,看三小?”
他惊觉自己应该要转身落跑,但是他的双脚却无法动弹,全身发抖,对方都比他还要高大
,眼看其中一个国中生怒气腾腾的走上前来,即将挥拳揍人的时候。
他故作勇敢,虚张声势的大喊:“你敢打我你就死定了!我爸爸是警察,我等下就叫他过
来。”
听到这句话,后面的国中生赶紧拉住前方的那个,要他不要冲动,徐子皓看到他们的态度
,心想可见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狠脚色,只是个没用的小孬孬而已,话虽如此,他还是紧
张的一颗心脏怦怦跳,丝毫也不敢懈怠。
最后那两人摸摸鼻子就闪人,比较冲动的那个国中生还撂了句狠话:“干!你以后不要被
我遇到。”
看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徐子皓的上衣溼透了,不只是因为雨水,更是因为刚刚他的
确吓出一身冷汗,他望着围墙的身影,立刻过去扶起那个人,只见他鼻青脸肿,嘴角隐约
渗出鲜血,模样惨兮兮的,但是意识是清醒的。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在学校门口等你耶!”
杨凯霖用袖子擦了嘴角,不屑的哼了一声:“还不是我妈硬要我送到你们家去。”
徐子皓心想,哦,所以是他误会他了,没想到卖猪肉的服务还真周到。
“他们干嘛打你啊?国中生你也敢惹?”
虽是疑问句,但徐子皓心底已下结论,八成是他去惹对方,毕竟他这么白目。
杨凯霖不吭一声,徐子皓隐隐约约听到他怀中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三只黑色小狗从他的外
套里头探了出来,水汪汪的无辜双眼盯着他瞧,热情的伸出舌头,反复舔著杨凯霖的手。
徐子皓注视著那三只狗,明白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是这么回事。
“就......就因为这三条狗?”
雨停了,阴郁的云层挤出了一丝的即将谢幕的黄昏,可至少是温暖的光。
徐子皓震惊的起身,后退几步,他看见了他的世界,那一片黑白分明、天衣无缝的完美世
界,蹦出了一道裂痕,快要涌进了未曾见过的颜色。平静的天空像是无力支撑,难以抵挡
的将要崩解,他无法忍受这一切。
他慌乱的拾起地上湿漉漉的猪肉袋,头也不回的逃离现场,心里还一直咒骂着:
“白痴!白痴死了,一个优点也没有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