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7天
“你不要以为这招行得通。”天快亮了,月亮变得黯淡,艾许脚下的地面结
了霜,寒意直透进鞋底。他得压低声音,免得吵醒街坊邻居,但其实他更想怒吼,
尖叫,或狠狠搥个什么,让自己痛到无法思考。天杀的,他为什么还要在乎?“滚
离我的视线,没什么好说的。”
那恶棍完全不打算走,就这样挡在柏纳格家的后门口,双手抱胸,像一只固
执的狗。艾许得把他踢到一边才能回家,搞不好还会把自己弄伤。
“我不会逃走,你可以放心回去交差了。”这句话说出来,比艾许原先预期
的还痛:“反正,我从来不是你的雇主。”
一旦达成共识,接下来的就很容易。他们回到小屋,在公主包扎手臂的同时
谈妥——长达半个时辰的讨价还价,日期,数量,注意事项。吉塔拉公主可不是
养在深闺的花朵,艾许怀疑她也能用算盘,只是没当场表现出来。
“五袋面粉不掺麦渣,三桶醃肉,三十张羊毛毯,一磅明矾粉,半磅晒干的
鼠尾草,两罐甘菊油,明晚午夜送到码头,证明你的诚意,之后每五天送一次,
项目另计,直到这些人安全回到家乡为止。”
“没问题,东西会如期送到你们手上。”艾许说,眼角看着莫沙克坐在远一
点的角落,表情难辨。他们在战场上交手过,敌意或许没这么容易消弭,但现在
艾许也无暇顾虑他的心情。“交换条件。告诉我史崔特把东西藏在哪里。我可不是
说面粉和羊毛毯。”
仲裁者大声清了清喉咙。莫沙克换了坐姿,像是有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些……打仗用的东西。”该死,他还是无法流利的用高地语说出军需品。
“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公主一点也没被他唬住,她往后靠,露出狼般的笑容,跟莫沙克还真像。“我
明晚会告诉你,当作诚意。”
所以艾许才会连续两晚干这疯狂的事情。货物压得舢舨进水,还没靠近码头
就搁浅。等他站在仲裁者的小屋里,裤子已经湿了一半,鞋底也沾上厚厚一层泥。
“你还好吧?”仲裁者虚情假意地说,给他一杯菊苣根泡的茶,又苦又恶心,幸
好是热的。
公主今晚不在,但莫沙克一点也不担心。“她说话算话,也都安排好了。能
在战场上跟我们打这么久的人,不会是笨蛋。”
“你不讨厌她。”
“很难讨厌这么精明的人。”莫沙克笑了。“她很会利用情势,这是好事。”
艾许点头。“她故意输给你,好平息同胞的争议。”
“我倒不介意和她再打一次,分个真正的胜负。”莫沙克折著指节,居然很
期待的样子。那位公主拿起刀来,也是双眼闪亮,全神贯注,艾许实在搞不懂他
们的思维。
仲裁者发出不赞同的咳嗽声,幸好这里还有同样理智的人。“你们要的东西。”
他单膝跪下,敲了敲地板。“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招真的很精明。仓库入口堆著破木板、裂开的炭炉和其他杂物,
公主前一天晚上就抱胸站在上头。往下的木梯摇摇欲坠,没有中途解体算他幸运。
艾许强迫自己继续,但还是踩空了最后几阶,惊叫一声向下掉。
“当心。”莫沙克从后面接住他,另一只手高举油灯,光线微弱,几乎照不
亮一步以外。说这里是仓库未免太好听,看得出来地窖挖得很匆忙,脚下踩起来
有点软,透著潮湿的泥土气味,根本不适合堆放货物。反正,这也只是一时应急。
“城主绝对想不到,东西会被藏进猪岛。”艾许往前走,想看清条板箱上的
印记。在城门口负责查件的官员,当真以为里面装着石灰?赚不到多少利润,千
里迢迢运来……
艾许抬起箱盖,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气味扑鼻。钢铁,血,烧焦的恶臭。
他急忙缩手,箱盖碰一声掉下来,回音像打在他的后脑杓上,嗡嗡作响。莫沙克
警觉地握住他的手臂。“你不舒服的话,就先上去。”
“我没事。”艾许直起身,眼前一片红点闪烁。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
到,却远不及自己期望的冷静。这就是史崔特到死都没有泄露的秘密。但艾许还
想不透,他一辈子为国王效命,为什么突然鬼迷心窍,藏起这么一大批?
监守自盗是大忌,难道他受到威胁,还是想勒索谁?
“这些武器出自葛拉维斯的作坊,上面有盖印。”艾许说。“我们和高地停
战已经一年,运往前线的军需品有增无减,还得靠走私路线,这当中一定是有什
么误会。”
“标准配备,没有装饰,也不刻上剑匠的名字,但还是很值钱。”对每个倚
剑为生的人而言,这个名字像是蕴含魔力,从莫沙克的语气就听得出来。“只有他
们能打出内层柔软,外层坚硬的剑刃,足以和高地砍刀相抗衡。”
“葛拉维斯家已经不在了。”艾许低声说。“十年前被夷为平地,没一个人
逃过。”
莫沙克没问他为什么知道。“这话只说对一半,锻冶作坊还在,只是改为国
王服务而已。”
“看得出来。”艾许有股冲动再打开箱盖,但他忍住了。小时候他也有过自
家打造的剑,专为他当时的身高设计,握柄上还刻了他的名字。他还记得自己挥
著剑,自以为威风凛凛,有时跟王子对练,还能打成平手。
——你不练了?教头会气炸的。
——哎,我再怎么能打,冲到前面也不过造成十几二十个伤亡,还得不让自
己死掉,怎么看都不划算。
——我不会让你死的。葛拉维斯家第一位伯爵,就是因为保护国王才受封的。
我会保护你。真是可笑,他居然还记得这些事。
“车队和人力都是史崔特的,要做手脚不算太难,但城主也没这么好蒙骗。”
艾许摇头。“那两个侍卫半夜上门逮人,没想到这么倒楣,高地人也在屋里谈生意,
而史崔特被逼到急了,也不是好惹的。”
莫沙克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城主肯定急到像被油炸,弄丢这一大批东西,
国王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处理他。”
“现在低地人翻遍全城,恨不得沿着史崔特的足迹翻起每一块地,但什么都
找不出来。”
“低地人怎么会扯进这件事的?”
“怎么不会?打仗的钱是他们出的,生意作不成,他们可亏大了。”艾许说。
“我真讶异,高地人没有好好利用这些东西。”
“你不会以为他们能召集军队,一路杀回高地吧?”莫沙克不以为然地撇嘴。
“设想你身陷敌阵上百哩,要徒步走上好几天才能到达边境,不管往哪个方向走,
都是想置你于死地的人,说不定你会觉得遵守宵禁还好些。”
艾许敲了敲箱缘。“找得到买主的话,这些东西很值钱。”
莫沙克没有装傻。“我不缺钱。”
“那你打算做什么?打仗,组织军队,发起叛变,还是想威胁谁?”他看到
莫沙克眉毛动了一下,这等于是招认自己调查过他,但何必再装模作样?如果莫
沙克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那才奇怪。
“或许,”莫沙克慢吞吞地说:“我会把这份大礼送给王子,证明看门狗的
忠心。”
方向正确,但手段拙劣。“我敢打赌,他会先把你吊在码头。你为城主效命
这么久,几乎算得上他的左右手。”
“我自有办法。”
当然了,他不是第一次玩这把戏。“你利用我。”说出这几字比预想中费力
许多。“你知道我会把帐本拿走,你对上面的鬼画符无能为力,找别人又怕泄密,
但我太过好奇,一定会咬著饵追下去。”
“史崔特是个老狐狸。”莫沙克居然没有否认,难道他以为这是小事,根本
不值得提?“我试过好几次,都抓不到他的尾巴。这些东西都是趁夜运进城里,
也不放在他自己的仓库。”
“很正常,他做了这生意一辈子。”
莫沙克歪著头,饶富兴味地看着艾许。“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了很多精彩的故事,一般走官道的商队,不会遇上这么多值得夸耀的
惊险场面。土匪,黑吃黑,乘客翻脸。他为国王服务,也拿了很多特许状,但利
润当然没有走私好。”艾许深吸一口气。“我有想过,是不是你下的手。”
莫沙克手一晃,差点没把灯撞在箱子上。“我帮他和高地人牵线,何必搬石
头砸自己的脚?”
“毕竟他被城主逮到的话,你也会跟着遭殃。”
“我要宰他的话,早就直接丢进河里,不会弄到要进城主的大牢走一遭。”
艾许点头。“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的嫌疑洗清了?”莫沙克瞪着他,依旧难以置信。“无论如何,怀
疑到我头上也太扯了。”
“我没理由相信你。”
沉默像把刀砍进他们之间,艾许听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重愈响。
“什么意思?”莫沙克的语气温和得可怕,艾许感觉到冷汗流下背脊。这就
是摊牌了,走到这步,艾许又有点后悔,但起手无回,再也没有转寰余地。
“你监视我多久了?一个月?三个月?一年?”
沉默持续,有那么一会儿,艾许宁可他说谎算了,告诉他误会了,一切只是
他胡思乱想,甚至反问一个“啥”都好。但莫沙克只是看着他,蓝眼深不见底。“我
想你迟早会发现的。”他终于开口。“这算不上监视,只不过是确保你的安全。”
艾许用尽全力才能保持声音稳定,虽然他很怀疑,就算是小小的颤抖,也逃
不过莫沙克的眼睛。“奉男爵夫人的命令?”
莫沙克耸耸肩,把灯搁上条板箱,是刻意的吗?这下他挡住了灯光,几乎整
个人隐在阴影里,艾许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不是我的雇主,顶多有共同的利益。”
这就是他不在乎报酬也要跟着艾许的原因,亏艾许还想了这么多借口蒙骗自
己,可笑至极。他怎么会傻到相信莫沙克是因为好奇心,因为共同的利害关系,
因为他重视艾许——
别相信任何人。这件事男爵夫人早已教过,是他没学好。
咎由自取。
“所以你也知道愚者之夜的计画?”
这回莫沙克皱眉了。“什么计画?”
很好,男爵夫人到底没漏口风,或者,她也只把莫沙克当成看门狗而已。随
你的意吧,这等程度的厮混没有关系,只要棋卒乖乖待在位置上就行。她是不是
还教了莫沙克手段,好把艾许诱进陷阱,还以为是自己的主意?
上方传来脚步声,仲裁者会纳闷他们在商量什么,要花这么久吗?“干得不
错,真的不错。”艾许退后一步,伸手握住梯子。他是想逃吗?大概吧,有什么
差别吗?“她给了你多少酬劳?我敢说她一定比史崔特大方。”
“等等。”莫沙克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力道重得让他往后趔趄,
差点跌倒。“看在圣徒份上,你以为我是为这种事来接近你?”
“不然呢?”怒火一涌而上,他无法不想到那些诱哄,挑逗,血脉贲张的交
缠,有多少是引他放下戒心的骗局?“希望你还满意这份工作的红利。”
莫沙克低吼,太可笑了,艾许心想,他有什么资格生气?“我只答应保障你
的安全。就算她没找上我,我依然会这么做。”
这句话是真的吗?有那么一刻,他想冲莫沙克大吼,质问他竟敢这么做,但
艾许又凭什么?他说的谎没有比较少,打从一开始,这段关系就是各取所需。他
怎能期待这个恶棍真心为他效命,就像他认真考虑莫沙克的性命?就算他们上了
床,那瞬间的亲密感也不过是错觉。
看吧,这就是冲动行事的后果。他狠狠倒打自己一耙,而且比预期的还痛。
“放开我。”
莫沙克松开手,但不打算后退,他们就这样维持着以谈话而言太过尴尬的距
离,沉默以对。
“看门狗?”仲裁者在上方敲了敲地板。“时间不早了。”
莫沙克应了一声,依旧盯着艾许。“我们待会儿再谈。”
“不需要。”他甩开莫沙克的手转身,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密闭,狭窄,
和莫沙克离得太近。他的骑士。世上终究没有无偿的善意,至于爱情,还是留在
吟游诗人的歌里就好。
回家的路够长,艾许边走边发抖,直到麻木感终于消褪,接着怒气排山倒海
袭来。他甩了莫沙克一个耳光(因为他试图说话),拿桨打他(因为他试图拦艾许
下船),踹了他一脚(第三次在街上挡住艾许的去路),但莫沙克还是没放弃,现
在他站在柏纳格家的后门,下颚收紧,一脸不高兴。拜托,谁才有资格不高兴啊?
“你已经达到目的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艾许受够了自己,在这当下,他
考虑的不是往莫沙克心口插一刀,而是再这样站下去,两个人都会着凉感冒。
“等你让我进去。”莫沙克抱起双臂,好像没注意到他正挡在门前。这个恶
棍,连一句求饶都不说,他这辈子腰杆大概也没弯下来过,够傲慢,也够蠢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蹚进了什么浑水里,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在乎他性命的,说不定只有艾许了。
“我已经开除你了。”
“我知道。”短短一句话,莫沙克语气温和,狠意却不言而喻。这下他不用
听艾许的了,就像他头一次在街上拦住艾许,拉拉扯扯颜面扫地,莫沙克也不介
意。
“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艾许退后一步,想当然尔莫沙克也往前
进了一步,他们一直维持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距离,蠢到透顶。他明明有很多
手段可以让艾许就范,任何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都行,但他却耗在街上,和艾许
一样冻得发抖。
好个尽忠职守的骑士,但他效忠的对象到底是谁?“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有。”
这荒谬的对话让艾许差点笑了出来。他没笑,但怒火也消褪得差不多了。在
坚持什么呢?可笑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他现在也只剩这个了。“我不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只管把我放到棋盘上就行。”莫沙克抚上了他的脸颊,一
开始很小心,像是怕艾许揍他,这实在是多虑了,何必浪费力气?于是他又吻了
艾许,贪婪的力道倒是很真心。“事情还没完,对吧?不管你接下来想干什么,都
不可能一个人办到。”
他该死的又说对了,艾许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没这么天真,以为自己能单打
独斗完成计画,尽管他现在有了高地人做后盾——几十个人的使节团,外加几百
个走不出猪岛的战俘。远远不够。他需要骑士,才有机会在棋盘上突围。
为什么不?他努力了这么久,没理由中途打住。现在他反而可以放下那些纠
缠不清的情绪,把手上的棋子利用彻底。
回到原点,不流自己的血。
“这可是你说的。”艾许睁开眼睛。“你最好不要后悔。”
莫沙克笑了。“听你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