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8天
他们一开始没听懂,在所难免,艾许也觉得这计画很疯狂,跟刺杀王子一样
糟。但他已经被逼进谷底,还在乎有什么可失去吗?不如多拉几个人当垫背,心
里还舒坦些。
或许该说是盟友,听起来比较有诚意。
沉默持续,到了令人尴尬的程度,只剩火舌霹啪声响,尖锐又烦人。仲裁者
和他的保镖一坐一站,像两尊面带怒容的石雕。连外头的骚动都停止了,这薄薄
的木板几乎没有隔音功能,冷风一直灌进来,直吹艾许的膝盖。他们刚才的谈话,
八成已经传遍了半个猪岛。
艾许偷偷看着莫沙克,后者朝他眨了眨眼,嘴角笑意隐约,让艾许稍微安心
了点。很好,就算他吓得双脚发软,起码他的骑士还站得起来。
“这赌注太大了。”仲裁者终于开口,多少有点气急败坏。“只要走漏一丝
消息,我们全都会被砍头。”
“我不赌博。”艾许说。“这是棋局。我正在冒险没错,试着用少少几个卒
子将死对方。”
仲裁者眉头一皱。“你竟敢——”
“得了,仲裁者。别的不说,我们又何尝不是国家的卒子,从头到尾任凭摆
布?”莫沙克说。他随手拿了个零件抛著玩,此刻一时失手,那东西便一路滚到
仲裁者脚边。“换个棋手,也没这么难以接受。”
“我很难不怀疑这是陷阱。”仲裁者慢慢地说,盯着莫沙克。“毕竟我们一
直都是敌人。”
“我要搞你们的话,不用等到现在。”莫沙克耸肩。“还记得那次暴动时,
城主本来想把你们全部吊死吗?沿着河堤,一个接一个。是我让城主改变主意,
不过我很慷慨,不会在这时候叫你还债。”
这比当面一巴掌还鲁莽,仲裁者的脸涨成红色,差点就站起来。“你别太嚣
张了,看门狗。”
艾许觉得自己该介入了:“公平的说,这桩买卖你们也不吃亏。”
“我倒觉得亏很大。”那女人冷冷地说。“你们打这个时候来,本来就是给
我们添麻烦,条件还比史崔特苛刻,这是哪门子的双方满意?”
好吧,这下可是陷入僵局了,正如艾许预料的。双方原本就各有立场,很难
劝谁让步,说真的,现在艾许也不可能站起来,道个晚安打道回府。他无路可退,
只能试着突围。他看了一眼莫沙克,后者点了下头。
如果他真敢牺牲手上的棋子,男爵夫人不知道会说什么?
“我得承认,眼下没法出更好的价格,既然商人的法子行不通,或许我们得
依传统方式来解决问题。”
看得出来,仲裁者已经准备送客,此时也只能勉强坐回去。“你还有什么提
议?”
艾许再次深呼吸,祈祷自己别说错了高地语。“以血献祭,如果胜利,就照
我的方式来办。”
仲裁者脸部抽动,艾许听到门外一阵低语。“你不是高地人。”
艾许勉强微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入境随俗呢。”
“你也不是战士,这种挑战没有意义。”
“我是。”莫沙克慵懒地说。“我代他上场,应该没有违反规矩。”
“有趣。”仲裁者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女人便起身站直,扬起嘴角,笑得不
怀好意。“那我就代替仲裁者,也算合于礼数。”
“别闹了。”仲裁者终于爆发:“我还没老到不能打。如果你——”
“得了,给后辈一个机会。”她一打开门,外头聚集的人纷纷后退,让出空
间。“我最近够安分了,好不容易才能活动筋骨,别剥夺我的乐趣。况且他们有备
而来,没这么容易放弃。”她一手扠腰,朝艾许点头。“对吧?”
“莫沙克。”艾许跟着站起来,他的惊恐一定都表现在脸上了,因为莫沙克
露出微笑,拍了拍腰间的剑鞘。
——太危险了,我不能答应。
——这只是备案,高地人都是些硬颈子,只有这招能强迫他们听话。
“别担心。”莫沙克抓住他的手,嘴唇掠过指尖。“你的骑士会赢。”
如果艾许也能这么有信心就好了。
他站在门边,免得打起来被波及。聚拢而来的人愈来愈多,看来无分肤色性
别,凑热闹是天性。但见他们神色警戒,低声交头接耳,像一群焦躁不安的羊群。
“她可不会手下留情,如果在挑战中丧命,也不能有怨言。”仲裁者阴郁地警告,
完全不像虚张声势。
“正好,我的骑士也不会放水。”艾许想表现得有魄力一点,可惜没用。如
果这是开战宣告,艾许已经输了一半。
“怎么打?”莫沙克问道。“你像是没带武器。”
“我不像你们,需要时时炫耀自己的大而无当。”女子弯身,从靴子里抽出
两把短刀,甩出一道刺眼的弧形。
艾许悄悄倒抽一口气,仲裁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见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照规定,猪岛不能出现武器。”他忍不住说。圣徒在上,他们在码头干活的时
候,靴子里就塞著这些东西?
“那不是武器。”仲裁者语气平板。“我们总得切肉、削柴火、刻些安定人
心的东西。”
“你是说路口的神像?”
“那是我的作品。”
果然言多必失,艾许马上闭嘴。
莫沙克和那女人相对挪移,绕圈打量,几下意有所图的挥空,像是早有默契,
在试探彼此的界线。尽管这只不过是几栋房子中间的空地,狭窄又泥泞,只靠门
口微弱的火光照明,此刻却如祭坛一样,气氛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观战人数愈
来愈多,却听不到交谈的杂音,只有风呼啸吹过,还有远处狗吠不停。
女子先行出手,束发随之扬起,步伐流畅如舞,又迅捷如蛇,艾许不由得屏
住呼吸,还以为那两把短刀就要插进莫沙克的身体。但莫沙克闪得游刃有余,反
守为攻,挥剑既快又狠,似要将对方拦腰砍成两截。女子先是退后半步,随后低
头闪身,飞扑而上,只见身影交错,金属撞击声一次比一次重。
艾许低下头,才发现眼睛被火光灼得发痛,他猛眨眼,视线又被泪水弄得模
糊。他在棋盘上算计、布局,最好是别流自己的血就能达到目的,但实际进行,
却没想像中这么轻松容易。如果莫沙克败下阵来,受伤或死了呢?
当他再度抬头,正看到那女子贴近莫沙克,下巴扬起,像情侣一样亲密,手
上却是刀光一闪,割破莫沙克的上衣,差之毫厘便要见血。人群中响起压低的喝
采,艾许惊喘出声。仲裁者脸色僵硬,背脊挺得比棍子还直,火都快烧到他的衣
角,他却完全没发现。
“名不虚传,看门狗。”女子拉开距离,再次放慢脚步,观察对手的动作。
“我很久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多谢夸奖。”莫沙克说。她再次逼近,想重施故技,但莫沙克早有提防,
招来剑挡。“换个场合,你应该是个不错的搭档。”
“当佣兵?不错的主意。”她连番进攻,次次对准要害,而且双手同样灵活。
“但咱两边不打仗的话,要上哪找敌人去?”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战争,这里停,那里打。等低地国玩不起两面操弄的手
法,背后的帝国就会明目张胆行动。到时候,我们不是联手,就是一起灭亡。”
那女人身形突然慢了一拍,像是踩到地上的小石头,又像是被这番话弄得发
楞。莫沙克没放过可乘之机,觑著空隙往前疾刺。
“住手!”仲裁者大吼一声,震得艾许耳中嗡嗡作响。
这剑没穿过女子身体,只划伤手臂。艾许看到血丝流下,直想作呕。女子站
稳脚步,却是笑出声来。“你讲话可不像佣兵。”
“这个嘛,表面披什么皮,倒不是太重要。”
“说的好。”女子举手,展示流至腕间的鲜血,四周响起低语,一波又一波
的传了下去。“以熊神为证,这场战斗公平无虞。”
艾许冲向莫沙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血迹。“你差点把我吓死。”他厉声说,
过快的心跳似乎怎样都慢不下来,直到莫沙克把手放在他肩上,颤抖才稍微缓和。
“只不过划破衣服而已。”
艾许意识到那女人正在看着,一边弯身把短刀收回靴子里,只得悻悻然松开
莫沙克的衣领。“衣服也不行,贵得要命。”这话完全无理,但他就是忍不住。
“你让我想起吉塔拉将军。”莫沙克说。“她的军队可是让我们丢尽了脸,
要塞也差点拿不回来。”
“这‘差点’可是决定了很多事,但还是感谢你的称赞。”她微微一笑,那
让她的轮廓稍微柔和一点,但完全没有减低威胁感。
“我猜,高地女人都很擅于把人踩在脚下。”
“那也要看对方值不值得让我们这么做。”
艾许像后脑杓挨了一棍,倏地清醒过来。他早该察觉,却太害怕又太紧绷,
心思一直盘旋在其他地方,以致迹象如此明显,他还像个盲人一样。“我相信你们
会遵守诺言。”他差点想单膝跪下,但终究只鞠了个躬,像个商人那样开口:“但
首先,我得为自己的无礼冒犯道歉。”
那女子摆了摆手,毫不在意。“我想,这也是熊神旨意。”
“您确实如传言一般,强悍又有气度,吉塔拉将军。”他看了莫沙克一眼,
后者皱着眉,察觉不对但还没领悟过来。“或者,该称您为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