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8天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来。”艾许嘀咕,最近,他说这句话的次数
也未免太多了。
莫沙克在黑暗中笑了,他坐在舢舨另一头,划桨像是毫不费力。“如果你后
悔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算了。”三更半夜沿着一个死人的走私路线前进,踩着泥泞绕出城门再渡
河,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旅程。艾许紧紧抓住舢舨边缘,看了下方一眼,黑暗像是
深不见底。他原本也想拿桨,但是愈帮愈忙,只得放弃。“我又冷又湿,实在不想
再循原路回去,而且,这玩意说不定就快解体了。”
“没这么脆弱,想想看,史崔特走私的东西肯定比我们两个重很多,也都平
安无事运到了。”
艾许回头,来时路成了一片不祥的暗影,只隐约看得到城墙上的火光。艾许
刚刚才从下方经过,很清楚那只是虚应故事,士兵都在小房间里喝酒赌博,吆喝
声清晰可闻,毕竟,谁会大半夜跑到这么偏僻的河岸?“史崔特也够大胆了,竟
敢在城主眼下搞鬼。”
“他一辈子都在冒险,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一辈子都在冒险,最终躺在结霜的路边,受尽折磨,面目全非。艾许像是
又听到他冲出家门时的怒吼,像个困兽做最后死斗。那时他仍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艾许逃得掉吗?
——不要往后看,抬起头,只管走。
——通缉令就贴在那边,他们一定看过了。
——没事的,相信我。
“高地人恐怕不会欢迎我们。”
“放心,我已经跟仲裁者说好,今晚上门拜访。他们也有待客之道,起码不
会立刻把我们挂在木桩上。”舢舨猛的一晃,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莫沙克放下
桨,小心保持平衡起身。“就算要动手,也会等我们走出猪岛后。”
已经有人等在岸上,拿着冒出黑烟的火把,站得直挺挺的面无表情,当然更
不可能出手帮忙。艾许只得认命踩进水里,咬牙切齿把舢舨拉近码头再绑紧。这
码头空有其名,只是一根木桩和一片架高的木板。宾至如归,是吧?“把舢舨留
在这里,万一被偷怎么办?如果今晚得以逃命作结,我希望不要得落得游泳渡河,
那水脏得要命,一定会染病。”
莫沙克笑而不语,艾许尴尬地打住,发现自己又在唠叨不停。“抱歉。”
“别介意。”莫沙克走向那个拿火把的高地人,点了点头。“带路。”
“看门狗,你还有脸来这里。”暗处突然一声低吼,艾许不由得向后跳开,
又踩进了泥里。
“别轻举妄动,在这里打起来对你没好处。”莫沙克冷淡地说。“当然,如
果你硬要挡路,我也不会客气。”
高地人瞪着他们,双手握拳,但终究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至于拿火把的家
伙,早就自顾自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仿佛客人停下脚步打架,没跟上也不关他的
事。
“你还说他们也有待客之道。”
莫沙克低声笑了。“考虑到看门狗的名声,确实是活该被他们扔石头。”
“我原本以为,这城里没有比破钟更糟的地方。”带水气的风像刀一样,刮
得艾许不由自主发抖。在河的另一边远眺,这里像个面目模糊,张牙舞爪的怪兽,
如今踏上了,倒真和兽栏有几分相像。火堆的气味呛人,烟雾弥漫,偶尔路面会
铺几片木板,但大部分时候艾许都在泥泞中跋涉,鞋底嘎吱作响,还有冰冷的水
滴落在他头上。住屋很矮,晾衣绳横过路面,他只要伸手就能拉一件走,有时候
得弯腰才能通过。“如果我是使节,走进来肯定不太高兴。”
“不然你以为战俘该受什么待遇?照传统作法,他们早该被埋进大坑里,王
子留他们一命,已经是天大恩赐了。”
“先是成了苦力,又被当成交易的筹码,如果是我,可不会因此感激涕零。”
这里居然有狗趴在路边,见到陌生人接近,立即起身狂吠。“况且,不管王子怎么
想,城主肯定跟他不同调。”
莫沙克耸肩。“如果可以选,他会一把火烧了这里,但那太容易引起注意。”
“还是有其他手段可以达到目的,只要减少几船配给,他们就很难度过冬季。”
史崔特着眼的,想必是长远投资,像是这些人回了家乡,可以帮他开多少方便之
门。“你说的那位仲裁者,真能帮得上忙?”
“或多或少。”这个答案很难让人放心。“起码值得一试,结果如何,我也
不能保证。这人在军中颇有人望,在战俘间讲话也算有份量。”
“你和他交过手?”
“他曾砍倒我的马,只差一点就轮到我的头。”莫沙克笑了。“总的说起来,
他对我应该还算友善。”
“既然他肯和史崔特做生意,应该不会拒绝下一个想投资的商人。”艾许转
过路口,煞住脚步。“那是什么?”
“熊神。”莫沙克瞥了一眼右手边的小神龛,木雕粗糙的脸被火光一照,分
外狰狞。“据说是祂赐给了高地人第一餐血肉和毛皮。”
“我不是说那个。”艾许几乎喘不过气,只得揪住莫沙克的衣服,免得自己
转身拔腿飞逃。前方勉强算个空地,此刻摆了张木台,上头那堆东西看起来就像
待宰的牲口。幸好天气寒冷,减缓了腐烂的速度,味道也还不太难闻。“他们居然
把尸体放在这里!”
是五蹄商栈那两个死者,说起来,艾许这几天已经跟他们打了好几次照面,
委实有种阴魂不散的荒谬感。现在,他们看起来更苍白、僵硬,脸上还多了新的
切割痕迹。脖子上开了洞又缝起来,一道黑色的交叉缝线怵目惊心。艾许不敢想
像,衣服遮住的部分是否更不忍卒赌。
“那是城主差人运回来的。”冰冷的声音就在艾许身后,吓得他差点放声尖
叫。“你总得给我们点时间挖坟,天气冷了,地面很硬,又没什么工具。”
莫沙克啧了一声,显然也觉得这样的作法太粗鄙。“多此一举。”
“我猜,这是在警告我们胆敢搞鬼的下场。”那女人几乎跟艾许一般高,下
巴有道明显的疤痕,长发往后扎紧,黑得像乌鸦羽毛。天气寒冷,但她和其他同
胞一样,只穿着单薄的粗衣。“完完整整,一块肉都没少。想必是看在使节面子上,
省了吊在广场示众的程序。”她扯动嘴角,微笑令人不寒而栗。“毕竟,你们也有
待客之道。”
“我们不是城主的手下。”莫沙克说。
身为看门狗,这句话实在很没说服力。那女人哼了一声,从带路人手上接过
火把,头也不回往前。
“你见过她吗?”艾许小声说。猪岛不乏女性战俘,打架和讲话都一样凶猛。
“没有。”莫沙克摇头。“但我觉得有点眼熟,也许她在码头上闹事过。”
看她字字句句挑衅的态度,确实很有可能。既然她没说不可以跟在后头,艾
许大著胆子追上几步。反正,他们要走的方向似乎相同。“我们只是来做生意。”
女人扯了下嘴角。“史崔特刚死,就有人急着抢占他的位置,真是勇气可嘉。”
“我知道你们对史崔特没有好感,照他的个性,八成也是抓着你们的弱点,
威胁加勒索。”看那女人的表情,艾许肯定没猜错。“但要不是他帮忙走私,你们
根本撑不过去。”
那女人的声音更冷几分。“要我们下跪叩恩吗?”
“那倒不必,但如果有杯热茶,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终于让她正眼看了艾许。她脸上也有刺青,从右侧太阳穴直到脖子,
被火光照得分外张扬,蜿蜒像某种咒语。她算不上是美女,鼻子太挺,嘴唇嫌薄,
组合在一起却很有个性。“你年纪轻轻,胆子倒不小。”
这句话错得可笑,可见三更半夜的好处,光线太暗,她看不到艾许的脸血色
全无,八成也没察觉到他在发抖。就算这女人手无寸铁,艾许肯定也打不过,更
不用说阴影中又冒出好几个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没胆子就不会来这里。”。
“有道理。”那女人突然转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推向墙壁,艾许哀叫一声。
“你怎么知道史崔特在跟我们交易?他口风向来很紧。”
“住手!”莫沙克在她身后怒喝。“你敢动他,我马上让你一剑穿心。”
艾许很想尖叫,但还是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掐住脖子的手劲不是很重,
表示她还有点分寸。“我偷了他的帐本。”这不算谎话。
那女人稍微松手,没等艾许站直就伸手一推。“请进。”
艾许跌进身后的门,躺在地上和一个灰胡子大叔四目相对。那张脸像凿过的
岩石一样冷硬,头发理得很短,些微泛白,一道扭曲的伤疤横过眼睛上方,看到
艾许像杂耍人一样进场,眉毛都不动一下。“大驾光临,甚感荣幸。”当然,语气
一点也没有欢迎之意。艾许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仲裁者。
门框太矮,莫沙克得弯身进屋,连风度都懒得再装,先用高地语骂了几句。
艾许没听懂,但从语气判断,听不懂也好。“你们的待客之道到哪里去了?”
“我们刚失去两名同胞,很难顾及礼貌,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仲裁
者用艾许熟悉的语言说话,虽然口音浓重得可笑,但这大概也算一种善意。
门板薄薄一层,挡不住外头的脚步声和低语。他原以为仲裁者的住处会更特
别,但这里就像个作坊,到处堆著破损的器具,木屑和齿轮油味弥漫。艾许被挤
到墙边,背后抵著一个断裂的车轮,屁股下连坐垫也没有。那女人站在对面,背
靠着墙,交抱手臂,眼光不时落在艾许身上,像是在衡量该从哪切这块肉。
“我们大概来的不是时候。”艾许接过热茶,里面飘着几片气味呛人的叶子,
他大著胆子喝下去。“五蹄商栈的事,我很遗憾。”
“客套话就免了。”仲裁者说。“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果然是高地人,完全不懂做生意的礼节。这样也好,艾许就知道该怎么切入
重点。
“你们需要支援。”他小心斟酌,把这件事说得像在策划战术。“天气愈来
愈冷,我猜城主给的配给根本不够,就算使节在城里,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注意到,宵禁的时间又提前了。”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就得回到猪岛。”仲裁者说。“自由桥上的士兵
增加一倍,也筑起了街垒,说是为了安全起见……”
“就不知道是谁的安全。”那女人冷笑。“这状况也不是第一天发生。他们
没法在战场上杀了敌人,只能变着手段来阴的。”
“我知道。”莫沙克承认。“所以才会有那次暴动,烧了两艘船,还差点波
及仓库。”
“是啊。”女人耸肩。“可惜没成。”
“现在有看门狗守着码头,我们做事应该还算公平。”莫沙克说。“只要连
货主都抢,他们就巴不得保持安静,别跟苦力拉扯吵闹,免得引起注意。”
“是哦,感激不尽。”
那女人每说一句,空气就更紧绷。艾许揉着额角,但对头痛没什么帮助。“王
子知道这件事吗?”
“那家伙光是应付自家人就分身乏术,哪还有心思顾虑战俘。”女人嗤笑一
声。“说真的,如果他没法靠自己搞定,和平协议也只是在水上写字而已。”
“在愚者之夜前,猪岛的战俘发生任何事情,都会影响到和平协议进行。”
这里。艾许放下想像中的棋子。突围。“我猜城主会步步进逼,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他还在试探底线。如果状况不如预期,他就算是一把火烧了猪岛也不奇怪。”
“真发生这种事,和平就没得谈。”
“没错,正称了他们的意,你也知道王子得罪不少贵族,连国王都反对停战。”
一阵沉默,远方狗吠突然变得凄厉。“你可能想,他胆子没大到敢在王子跟前做这
种事,但你敢赌吗?”
仲裁者瞇起眼,用力搓著胡子,这恐吓太过明目张胆,就像一脚踩在熊掌上。
但他没有生气,艾许心想,他很理智,也够精明,此刻正在脑中计算损益。“你有
什么打算?”
“要把东西运进来不难,看来史崔特到死都没透露这条走私路线,城主也没
发现。我一路过来,都没遇到多余的守卫。”不知道商栈老板是良心发现,还是
太过贪婪,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送命。无论如何,艾许算是捡了便宜。
“我猜你不是想无偿帮忙。”
艾许单刀直入:“你们给史崔特什么好处?”
“我的家族,”仲裁者看了那女人一眼,慢吞吞开口:“拥有高地最大的明
矾矿。史崔特要求为期五年的独家购买权,价格砍半,外加过路费和桥税减免。”
好样的,史崔特确实深谙做生意的道理。“在这节骨眼上,我冒的风险更大。”
“你何不一次说完?”仲裁者的脸色不善,这是当然。女人靠着墙壁,很轻
微地动了一下,不过,艾许倒是不担心她现在扑过来。
“我是商人,只讲利益。”脚开始麻了,艾许改变姿势,试着让自己坐得舒
服一点。好了,希望圣徒保佑在夜晚结束前,他不会被埋进屋后的烂泥。“现在,
我们来谈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