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10天
天空从一早就乌云密布,艾许走进三叉鹿角酒馆时,倒是透出了一点阳光,
虽然对刺骨的气温毫无帮助。许多人离开交易所后,就会来这里喝一杯,谈正要
开始的生意,或为已经破局的买卖弥补关系。现在,酒客明显少了,艾许环视四
周,只看到一个熟面孔。
“这杯算我的,艾许。”欧伦凑过来,搂住艾许的肩膀,金属项链叮当作响。
艾许看到他的帽子放在另一边桌上,今天羽毛比较低调,不足之处则用蕾丝和缎
带来弥补。
“我可没消息可以给你。”艾许半开玩笑,但也没拒绝,一杯酒还不算什么
恩惠。
欧伦转转眼珠,一脸认真:“我有。”
“不会是你们的总督打算让步,把河上的铁链给撤了吧?”当然艾许只是随
便说说,真有这种事的话,交易所肯定会被欢呼和飞扬的帽子给淹没。
欧伦叹气。“是五蹄商栈啦。”
艾许惊讶了。“士兵还在门前守着,钥匙握在城主手里,是能有什么新消息?”
事情刚发生时,艾许特地绕去商栈,只见大门前挤得水泄不通,连马车都过
不了。求士兵通融放行的,哀嚎自己要破产的,抱怨城主办事不力的,咒骂史崔
特卷款潜逃的,还有专程来看戏的,在旁边鼓譟火上加油,简直比春季的羊毛市
集还热闹。
但盛况只持续了三天,人群就没了兴致,散得干干净净,史崔特死后就更冷
清了。再连着几场雨,街上被踩出来的泥坑积满了水,现在大门前只剩下士兵,
在寒风中抱怨连连。
“你没听说吗?五蹄商栈闹鬼啊,闹得凶。”欧伦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压低
声音。
“鬼?”艾许笑出来。“你这个圣堂执事,脖子上挂著祝净过的项链,怎么
还会怕这种东西?”
“怎么不怕?”欧伦一脸严肃。“商栈里横死了这么多人,血到现在都还没
刷干净,鬼魂在里面徘徊也不奇怪。还有人说,史崔特在屋子里摆了这么多奇奇
怪怪的东西,说不定是被恶魔附身或诅咒——”
艾许被挑起了兴趣。“真有人看到过?”
“当然。”欧伦睁大眼睛,脸色有点发白。“每到半夜,屋子里的灯就会自
动亮起,你知道的,就是史崔特住的地方,那些尸体被抬走后,城主就亲自把门
给锁上,拿走钥匙,不可能有人走上去,更别说给灯添油。”
“溜进去做这种事也没什么难的。”
“我还没说完!当然就是有士兵上去检查了,如果是小偷摸进来,他们肯定
吃不完兜著走,大家都知道城主有多严厉……你想他看到什么?门开着,到处都
是血,史崔特就在里面走来走去,身体都烂了,喉咙开个大洞往外冒血……”欧
伦抓起酒杯,还没喝就溅了出来。“那个士兵从楼梯摔下去晕了,到天亮才给人救
醒。”
看来在愚者之夜前,这谣言就会变成戏班子的新题材,艾许心想。瞧瞧能下
什么标题:小气财神,黑心商人……“他们没有回报城主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回报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城主能逮捕鬼魂吗?照他一
贯的作风,应该会先把那个士兵关几天禁闭,只给面包和水让他清醒。”
“说的也是。”艾许点头。“我记得,圣堂对这类事情有一套处理流程?”
“你是说用祝净过的水清洗,在适当的位置放上圣徒像吗?”欧伦摆摆手,
做了个鬼脸。就他爱讲八卦的习惯,这么中途打住实在奇怪。但艾许知道他的难
处,这也算是圣堂赚钱的业务,可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他的鬼魂出现,我倒想跟他聊聊,问他到底惹上什么麻烦。”艾许喝
干酒,把空杯子放回桌上。这里的酒色泽高雅,泡沫细致,就是入口太淡,免得
谈生意时脑袋不清醒。“说到底,我和史崔特也算有点交情,虽然他没指望老死在
床上,但也不该是这种下场。”
“这话别乱说,会引来厄运。”欧伦紧张地看了一眼身后,活像史崔特的鬼
魂就站在那里。
看来是话不投机,继续坐下去也没意思。“这里太闷了。”艾许推开杯子,
没留下铜板。欧伦说过这杯算他的。“要出去走走吗?”
街道尽头就是交易所,这栋低矮、笨重的建筑是长方形的,走进大门深不见
底,刮北风时便弥漫隔壁鱼市场的腥味。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上阶梯,在巨大的廊
柱后方避风。几个月前,这里一半出没的面孔都是低地人,穿得五彩缤纷,上衣
袖子鼓起,首饰闪闪发亮。现在,还有生意可做的人朴素许多,堆放的货物也少
了,拍卖员喊得有气无力,书记干脆坐在条板箱上发起呆来。
“今年冬天不好过啊。”欧伦嘟嚷着,无意识转着手上的戒指。
“换新的了?”艾许数着,欧伦和同乡一样,手环和戒指加起来要超过七,
他们对数字另有一套迷信。“这祖母绿加镶座,起码值五十王币。”
“欸,没错。”欧伦瞥了一眼左手,夸张地叹气。“老乡临别前的赠礼,在
外靠朋友嘛。以后只要我看到戒指,就会想到他的好意,卖掉的时候就更不用说
了。”
艾许眨眨眼。“我们不常卖掉礼物。”
“这算是,欸,老祖宗的智慧吧。”欧伦说得泰然自若,仿佛这是天底下最
正常的事。“做生意的人到哪都不受欢迎,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如果得趁夜逃
走,或者应付那些贪得无厌的士兵,这比带着一大袋钱要安全多了。”
几个人从交易所出来,拉紧外套抵御寒风,脸色都不怎么开朗。看到欧伦那
顶显眼的帽子,他们脚步没停,也不打招呼,绕了一大圈过去,嘴里唸唸有词,
像是想驱逐厄运。
“我听说,低地国人到了二十岁,就得带着一袋钱出远门,不然会被人瞧不
起?”
“欸,这说法有点过头,不过也没差太多。我老家有一半陷在河沼里,贫瘠
得连羊都养不起,还有夏天嗡嗡作响的蚊虫,聚起来像一团会移动的乌云。”欧
伦双手举高,划出一个夸张的尺寸。“如果能养活自己,我们干嘛离乡背井?”
艾许点头。这时候只要听就好,也不用去附和什么“我懂”之类的鬼话。没
在那种地方生活过,不可能懂。
“二十年前,帝国还禁止我们入境,说是用钱套利,会害他们下地狱。要不
是我们在那几百个王子里押对人,让他登上大位,现在我们在北方还是寸步难行,
更别提每个跟我们领土相邻的国家,都宣称对我们有权利,哪怕是追溯到几百年
前的契约或书信。”欧伦翻了个白眼。“欸,很荒谬吧,之所以没人采取行动,只
因为他们怕动了手,会惹其他国家不高兴。”
站在一个四面八方都想瓜分的饼上,得随身带着家当,留心有没有退路可走,
难怪艾许对低地人总是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但做生意遇上对手,他一样不会手下
留情。“用银行巩固国界,不见得比刀剑差。”
“得了吧,我们只不过是海里的鱼,浪打到哪游到哪,只要不被抛上礁岩就
算万幸。”欧伦苦笑。“瞧我们花了多少心力笼络国王,但王子三言两语,就能让
我们活不下去。”
“你们向王子请愿了吗?”
“你说呢?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理我们。”欧伦耸肩。“没有这些钱和我
们远从北方运来的弩弓,他哪来的本事打胜仗,还真以为圣徒保佑,奇蹟显现咧。
现在倒好,他反过来勒住我们的脖子,把我们倒吊起来当待宰的鸡了。”
艾许故作惊讶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潜心研究圣堂律令,对这些俗气的事
没兴趣呢。”
“欸。”欧伦尴尬地笑笑,在柱子上蹭著鞋底。“我到底是低地人,得关心
老乡的权益啊。”
“你也打算离开吗?”
“我起码会待到愚者之夜,再看看状况吧。毕竟我也在这里住了六年,很难
说走就走。”欧伦打了个喷嚏,帽子上的羽毛扫了艾许一脸。“再说,我不在的话,
谁来修剪圣堂的冬青枝啊?”
“我懂。”艾许思索著。“况且,你的同乡也需要有人在安全的地方打探消
息。”
“什么?”
“就因为你不是来做生意的,又这么讨人喜欢,没有人会多提防你,这里听
听,那里说说,多请几杯酒,加上满肚子有趣的故事。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居
然能说服得了城主那种人,想必你平常出入城堡,也是挺吃得开的。”
欧伦吃惊地张大嘴巴。“圣徒在上——”
艾许举起手,再度打断欧伦的话。“你们是否有什么私下协议,我不感兴趣,
也许你到弯河港时就已经打算好了,也可能不是,那不重要。”
欧伦犹豫了一下,那顶帽子太过宽大,阴影罩住他的脸,表情看起来没这么
开心了。“你想说什么?”
“抱歉,我时间不多。”艾许温和地说。“所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
想在五蹄商栈里找什么东西?”
“欸?”欧伦笑出来。“现在想进去找东西的人可多了,城里有多少货物卡
在那排仓库——”
“欧伦。”艾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们想找什么?”
欧伦沉默下来,眼睛瞇起,在帽簷阴影下打量艾许。看他把手藏在身后,想
必正在考虑是否要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但他们正站在交易所的大门口,这
就由不得人冲动。再说,他跟艾许一样,总是想权衡利弊得失,确认自己还有其
他路走。
“你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让闹鬼的八卦传出去,这样就更没有人敢靠近商
栈,就算听到声响也不敢查个明白。这方法大家都熟,各凭本事而已。想炒作涨
跌或让对手知难而退,散播小道消息最快又不花钱。”
“真是有趣,艾许。”欧伦慢慢微笑,那可不是平时和蔼可亲,带点傻气的
表情。“我对你的事也略知一二,但我不会现在就亮出底牌。”
“留着吧。”艾许回以同样的微笑。“你说不定还用得上。”
“史崔特的事,跟我没半点关系,那根本就是一滩烂泥,谁沾谁倒楣。我只
不过是居中做个介绍人,吃一顿饭而已。”
“就算你一脚踏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艾许说。“事有轻重缓急。”
“你很明理,小朋友。问题是,我干嘛自找麻烦?啊,可别叫你的佣兵朋友
出来,那对谁都没好处。”欧伦扫了四周一眼,特别留意阴影。
“他在附近。”艾许承认。“所以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你找错伙伴了,艾许。他可是个看门狗,最擅长反咬人一口。”
“不劳费心。”艾许说。“我不相信他,当然也不相信你。”
“这么说可真是伤我的心。”欧伦摸著干净的下巴,戒指在阴影中依旧闪亮。
“就当我好奇多嘴,那位佣兵朋友,听得到我们在讲什么吗?”
“听不到。”
“我想也是。你对谁都留了一手,对吧?”
“彼此。”艾许苦笑,朝交易所点了一下头。“想想看,你在这里干了六年,
好不容易有些成果,可能因为几句流言就毁了。那些商人发现你私底下干了什么,
一定大失所望。”
“看来,你掌握到的还不够多。如果你知道我私底下干些什么,才真的会大
吃一惊。”欧伦抱起双臂,惬意地靠上柱子。“但我倒是很有兴趣听听,说吧,你
想知道什么?”
“你们委托了什么东西给史崔特的商队?我说的不是水路,而是——”
“穿越安古林的走私路线。”欧伦主动接口,一脸兴味盎然。“你都知道这
么多了,干嘛还来问我?”
“对帐总要做个两次才妥当。”
欧伦笑出声来。“说真的,你讲话实在不像个商人。”
“那当然。”艾许耸肩。“我只是个学徒。”
欧伦考虑了一会儿,看得出来,他心中早有主意。“我可不会无偿提供消息。”
“很合理。”艾许松了口气,最难的部分过去了,讨价还价是他熟悉的领域。
“我们可以回三叉鹿角去,这轮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