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他们在时代广场跟着大家挤,柏宇辰让晓谦站他前面,人很多,他们几乎是
背靠着胸贴著,即使寒风刮肤,也丝毫不觉得冷。
倒数三十秒,台上的女歌手唱完了,连抛几个飞吻大叫 HAPPY NEW YEAR 倒退下台。
新的一批人上来,市长将手放到雷射光束四射的玻璃球上,兴奋的鼓譟声越来越大。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秒针不留恋地一圈绕过一圈,群众开始倒数,十──九─
─八──七……数到六时,柏宇辰手环上晓谦的腰。
“我们以后每一年都这样一起跨年好不好?”震耳欲聋的倒数声中他吼著问他。
晓谦侧头过来,没听清楚,却还是笑得灿烂,在他耳边也吼回来:“你──说──什
──么──”
碰!
数字在这一刻归零,红金色的烟花从电子时钟旁射出,上空的夜随即炸出紫色银色的
亮面纸屑。晓谦回身、柏宇辰要重复问的那一句,就隐没在他笑着覆上去的嘴里。
他们接吻,如同身旁一对对也正在甜蜜拥吻的情侣一样,噙著笑,搂着彼此在那首送
旧迎新的骊歌中轻轻摇。然后在纽约,纽约的前奏响起时,分开,相视傻笑,觉得此刻眼
前所见的一切,都是那般璀璨美好。
亮面纸屑还持续缠在风中翻卷飘飞,它们闪著细微光芒,不随雪花一起落下。
几天后晓谦送柏宇辰到机场,在大厅与他吻别。几个礼拜后他也回去了,入境时不需
多张望就轻易在人群中找到来接他的人,一样修长的身形,一样的舒坦笑容,手上一束粉
嫩鲜花。
他开心地扑进柏宇辰怀里,沉浸只一下下就不好意思地松开退后,在国内终究不比在
国外大胆。
柏宇辰看着他微笑,“谦谦,知道为什么情侣接机总要带花吗?”
“为什么?”
柏宇辰弯下腰,“因为……”
久别重逢的恋人把脸藏在粉红粉白的洋桔梗后方,轻点在唇上的吻漾开成幸福的笑。
两人的年夜饭是分别和家人吃的,晓谦赶在过年前回国,为的就是跟家人吃顿久违的
年夜饭。
年后他开始求职,奔波于各个城市面试。不算短也不算顺遂的过程,终于在秋天的新
学年到来前划下句点,很幸运地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城市。
五六间学校轮流跑,不擅长的主题也得教,评鉴决定去留,他常备课到深夜,镜框遮
不住周末怎么补眠也消不去的黑眼圈。
不要做了,柏宇辰看着总舍不得地说,何必执著,你这学历去外商公司,做业务、做
PM,薪水加年终绝对都是现在的两三倍。
我又不缺钱,他枕在柏宇辰大腿上,肚皮上一叠考卷,笑着回,要做那些我当初出国
干嘛不念商管,培养人脉从来不嫌早。我就是喜欢文学,喜欢读、喜欢研究、喜欢跟也懂
的人聊我喜欢的作品。
柏宇辰手指梳开他发漩,他看到他眼神闪过一丝苛责,你太累了,都瘦了。
那你还不喂饱我,嗯?他用笑脸揉揉他腹部。你说,什么时候才要学做菜。
会慢慢变好的,柏宇辰。他靠着他,睡意席卷而上,一切都会慢慢上轨道的……
时光推移人前进,不特别记录就不会察觉的那些成长,慢慢的,如他所说,日子上了
轨道,一路平顺。但偶而颠簸时,也震得凶。
他们不是不会吵架,事实上他们就跟每一对累积到一定年限的情侣一样,几乎什么都
吵过了。
有时是始于一些,穷极无聊的生活琐事,开过头的玩笑,所谓见笑转生气。
有时是因为一些,他们深知,花再多时间磨合,自己或对方都不可能妥协的个人原则
,那就比较麻烦。
都是极有主见,个性也倔的两个人。他有时会任性地想,我难得示弱了你难道就不能
哄哄我。
但柏宇辰从不,柏宇辰会就事论事,先把问题解决,要哄再来哄。
有时气氛已经很差了,柏宇辰还要冷著脸对他说一些,他其实能理解,但暂时就是抗
拒接受、或者他就是很难这样去做的话,这就让他很紧绷,好像失败就近在眼前,他却无
能为力阻止自己掉下去。
他讨厌跟柏宇辰吵架,除了很难吵得赢以外,可能还是因为害怕,害怕一踏错方向、
就失去他……
但他的个性也不喜欢让,特别是当他觉得一件事没有对错的时候。所以当这种时候,
他会很挣扎,他真的会很挣扎。
他真的受不了的时候,会什么都不管地把门狠狠往柏宇辰脸上一甩、他会躲在浴室里
红着眼眶想,其实我真的可以不用这样。
可是等热烫的额头被磁砖墙冰凉下来后他又会想到,那年压着雪地向他缓缓驶来的公
车、那年纽约公寓里他的卧室他的床,他会想到,那一天他在厨房对柏宇辰说的话,那一
段他们分隔两地只能用讯息视讯想念彼此的日子。他会想着这些,抹掉泪水按开手机,用
沾湿的手指将他想讲的话打下、送出。
可能没办法是马上,但也不会让他等太久,讯息一定会回传。他会捏着手机,打开门
,悄悄走到那个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到哪里的人旁边,抱抱他,静下心来重新对话。
可能会哭,可能会讲一讲又还是争论起来,可是他知道,到这一天的最后,他们会和
好、会找出方法、会拥著入眠。他会变好,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们才能更好。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缘分要珍惜,柏宇辰曾经这样说。
不能逃避,不要放弃。
为了自己,也为他。
人说没被说出口的愿望力量最强大,柏宇辰想,或许他的愿望得以实现是因为那一年
跨年夜的晓谦没听清楚。
13 年的时代广场,14 年的布兰登堡门,15 年的爱丁堡,位于热带的亚洲小岛很难
看到雪,在一起后的每一个圣诞节和跨年,他们总是要选择去一个降雪机率高的城市过。
寒冷没关系,纪念他们在冬季重逢、相恋。旅费因假期而格外昂贵也无所谓,那是恋
人之间的小情趣,一个月后收到信用卡帐单还会会心一笑的那种。
平安夜要赖在饭店的床上看老电影,三十一号接近凌晨时要走出户外,挤在陌生人群
中大声倒数,看着不同颜色但同样绚丽的烟火在夜空绽放,在不同语言、同样旋律的骊歌
里,笑着拥吻同一个人。
在萧飒的冽风中,送走有你陪伴的这一年,再迎来有你在身边的下一年。在明年跨成
今年之后,顶着低温走回饭店,然后把今天当作没有明天的,疯狂做爱。
柏宇辰记得,那年的跨年夜,爱丁堡真的下雪了。整条王子街被狂欢的人们踩得泥泞
湿漉。2016 才刚开始十五分钟,他们正往城堡的方向走,要赶去听最后一小时也是最精
彩的跨年演唱会。
赶得太匆忙了,晓谦在结冰的石砖路上滑了一跤,啊的一声抓住他手臂,把他也往前
扯。他连忙稳住平衡,把他搀扶起来。
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摔到?他紧张地问。
晓谦伏在他胸口,抬起头,不知道是撞到在痛还怎样,一双眼只是映着水光看着他,
嘿嘿,泛窘地笑了。
他好气又好笑,你啊……
拍掉晓谦膝上的雪后他们继续走,步调慢了一点。几步后晓谦轻勾上他的臂,他们的
十指交扣,握著滑入他大衣的口袋里。
晓谦不知道在想什么,自顾自地看着前方在浅浅笑。雪落在他的发、他的眼镜,他看
著雪花在他镜片上化开,滴点透明,突然起了冲动,俯下身,在他耳旁说了不曾对任何人
说过的那两个字。
晓谦笑了,随即咬住唇,他知道,那是当晓谦开心、又不想让他太得意时会有的小动
作。
笑意在脸上余韵,晓谦摘下眼镜,折起放进自己口袋。
我也爱你,晓谦悄声说,靠上他的肩,大衣口袋中的手将他又牵紧了一点。
请你,一直陪着我前进吧。
‘一直陪着我前进吧。’
是啊,晓谦,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
你为什么总是做出与你的心愿相矛盾的事呢?
咖啡店里很嘈杂,男人陷在各自的回忆里泥淖。
落地窗外的天空仍是阴,雨势渐小,只有偶而几波横向扫过马路上积水的涟漪显示,
风劲还很强。
“你如果不珍惜他的话,就不会这几年来都还持续关心着他了。”柏宇辰说,“说真
的,我没想到你们还有联络。”
田楚轩看向外面,眼珠被玻璃映上浅浅冷光,“我们一直都有联络,刚分手那阵子,
他生疏得让我都有罪恶起来。”
“而我还是被甩的那个。”田楚轩自嘲地说。
“后来就慢慢淡了,毕竟生活没有交集,偶尔会问他过得好不好,聊一下近况。他有
跟我说他申请上美国的学校,有天突然收到他讯息,说他在纽约遇见你,我也吓一跳。”
“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了。”柏宇辰问。
田楚轩摇头,“他没有说,你们也不是立刻就在一起吧?”
田楚轩笑得苦涩:“我有时候觉得,晓谦对我还是蛮残忍的。你们暧昧的那阵子,他
有几次问我,觉得你是怎么想的。”
柏宇辰皱眉:“问你这个干嘛?我一直都觉得他有问题应该是来找我,而不是去问别
人。”
田楚轩淡淡一笑,“的确,明明是你们在相处,为什么他会觉得我比他更了解你呢?
其实我们毕业后也没联络了。”
“你跟他一样,完全弄错重点,”柏宇辰不以为然,“这从来就不是了解不了解的问
题,他不应该把我跟他之间的事跟别人讲,那些是私事。”
田楚轩突然觉得很腻:“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了,你太拘泥关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
能做,到最后就是自我设限,你要说他不懂得避嫌吗?他没有那个心机,他甚至没有防备
你。那些讯息你都看到了?那你应该就知道,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
“不要把错都推给我,”柏宇辰冷颜打断他,“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容忍的,这几年你
跟他一来一往传讯息的时候没觉得对不起我?如果你知道他跟别人互动这么频繁,身为朋
友,你跟不跟我讲?不要讲得好像自己很坦然、别人都很小气,田楚轩,你扪心自问,你
真的觉得这样可以?”
“我跟晓谦只是朋友。”田楚轩再一次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不在的这段
日子里更不可能有。你今天找我吃饭就为了问这个?”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从上面拆下一支放置桌上,“偶尔去看他,拉他去吃饭,
确保他还活着,就这样而已。”
至于前晚的那个吻,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跟晓谦无关,柏宇辰不用知道这个。
柏宇辰盯着那只钥匙,“你昨天来找他,做什么?”
田楚轩心中一番拉扯,最后还是说:“我约他去看印夏天。”
柏宇辰对上他的眼:“你也有买到票?哪一场?”
“无与伦比的美丽。”
柏宇辰毫无幽默感的扯起嘴角,仿佛觉得他的选择十分荒唐。
“跟我们当年看的同一场?你是刻意选的吗?”
田楚轩沉默了。
“我选这场是因为我们当年曾经一起去看,”他沉声道:“我想念我们那时候。”
柏宇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问:“你的‘我们’,包括我吗?”
他垂眼,清淡地笑了一声,“这一次没办法三人一起去看了呢,田。”
“无所谓了。”他重拾精神,再度对上那视线,“你跟他去吧。”
“你不在意?”田楚轩问。
柏宇辰抵上交握的双手,表情被遮住了大半。
“如果我说我在意呢?也不会改变什么。他依赖你,你放不下他,这是什么?歹戏拖
棚。我们还要这样多久?”
“我不想再为这些烦心了。”
他放下手,神情平静,“田楚轩,你刚刚说的只有一点我认同,分手是一个人决定就
可以的事情。”
田楚轩没有料到柏宇辰这一句,意会过来后他脱口而出:“那为什么还要回来?你这
样不是给他错误的希望!”
柏宇辰不作声,伸出手,将那支钥匙收回。
“我要跟他讲清楚。”只是这样说。
田楚轩还想讲些什么,但最终是没有出口,他看着柏宇辰,一双俊眉拧起。
“……他会受不了的。”
“现在这样没有比较好。”柏宇辰看着对桌的人的神情,在心中无声叹息了,“他会
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