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试?”
“让你决定。”
他们身处的走廊,仅在不远的转角处有一盏照明灯,强烈的黄光照在光滑的磨石子地
面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好几尺。
时间晚了,外面逗留的人不多,要返回宿舍的学生稀稀落落,或往左或往右地通过他
们身边。一个人匆匆的,两个人牵手缓缓的,三个人前后错落的,四个人以上步伐节奏不
一致的。
只有他们是静止不动的。
柏宇辰眨了眨眼,想看清楚此刻背光而立的田楚轩的表情。
他突然觉得自己第一步就错了,当他跟田楚轩问,该如何确定自己不仅仅是想做好朋
友而已,其实就已经泄漏,自己不仅仅是想做好朋友而已了。
他的问题翻译过后其实是:想跟你不仅仅是好朋友而已,可不可以?
田楚轩当然听得懂,回的那句试试看,是允许,也是邀请。但怎么试、想试什么,田
楚轩又狡猾地把主导权抛回给他。
柏宇辰站起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田楚轩的齐平。
“你先定义什么是比好朋友更深一层的关系。”
“你那莫名的自尊我有时真是不能理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主动点不好吗?”
“我主动问了,你却打哑谜,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转身欲走,后悔一时冲动让对方窥见他真心,手腕却被拉住了。
“人与人之间,一定得先确立彼此是什么关系,才能有所适从的相处吗?”
他僵著没回头,田楚轩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听到田楚轩叹了气,拇指沿着他的
脉搏轻轻下滑,直到温热的掌心包覆住微凉的手指。
“这样牵手是朋友。”
手转了方向,指尖往下延伸,十指交扣,掌心贴掌心。
“这样牵手是情人。”
他想将手抽回,田楚轩却不让他。
“这样站着说话是朋友。”
田楚轩牵着他的手用力一扯,他往后踉跄退了几步,对方另一只手便顺势环上他的腰
,将他揽入怀里,嘴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样拥抱着是情人。”
被袭击的耳窝一阵酥麻,他从来没跟谁这么靠近过,明明不喜欢主动,对方真的出手
了他又觉得压迫。他想着自己应该要挣脱田楚轩,他们还站在外面,这样太奇怪了,万一
被认识的人看到怎么办?可是牵手与环抱的感受都很刺激,而此刻的走廊上除了他们以外
也没有其他人。
“怎样是朋友、怎样是情人,一旦跨越了哪条界线,关系就得以升华?你非得用这种
任务达成的方式来判断你对一个人的感情吗?”
田楚轩继续贴着他的耳,声音又降低了一些。
“你这样,是自我设限。”
柏宇辰猛然转头,发现他们的脸好近,已经是气息勾得到的距离。
他看着田楚轩的视线从他的眼,滑落到他的唇。
“柏宇辰,如果接下来我亲你,我会被你分类在哪里?”
他咬了咬牙。
“亲……吻……是情人才能做的事。”
“朋友就不能亲你吗?亲了就不再是朋友吗?”
田楚轩没再给他时间思考,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亲。
“啊!”
看见柏宇辰错愕的反应,田楚轩轻笑出声。
“你想要先弄清楚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才来决定你要对我做什么样的事情,你怕你在
我心里,没有我在你心里地位的高,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自我防御?我跟你说,我没有你
这么复杂,有时我像普通朋友一样欣赏你,有时我像刚才那样,想亲你想碰你。你要我先
定义我们的关系?但不管我怎么定义,你都不会满意,因为你希望我给你的,不只是单一
的关系,你是希望听到我说,不管是朋友或情人,对我而言,都没有人比你还重要。”
田楚轩说得轻松,投在他心底,却是一句比一句炸得凶猛。
他奋力挣脱他怀抱,转过来看他,戒慎恐惧。
“我说对了吗?”田楚轩问他。
没有了肢体接触的干扰,他的大脑终于恢复正常运作,柏宇辰觉得田楚轩很厉害,厉
害得有点可怕。田楚轩今晚说的都对,不管是他喜欢他这点,或是想要霸占他这点,田楚
轩都看得比自己还清楚。之所以会问他,只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罢了。
这样的个性,未免太好胜。
田楚轩看柏宇辰紧抿著一张嘴不回答,心里焦躁起来。
他不懂柏宇辰在顾虑什么,柏宇辰有时在自己面前很拘谨,但对其他人并不会如此小
心翼翼。跟许茗岚他们说垃圾话的时候、跟外系联谊把女孩子逗得格格笑的时候,他不觉
得那时的柏宇辰有在考虑什么身分只能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我想回宿舍了。”最后柏宇辰只是冷著脸这样对他说。
“喔。”他还能说什么。
他们并肩走到了走廊尽头,他要往右回A栋,柏宇辰要往左去D栋。
“明天见。”柏宇辰说,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明天见。”刚刚的暧昧与火爆,好像都只是他幻觉。
他不懂他哪里做错了。
柏宇辰回到寝室时室友都睡了,只帮他留下门口一进来的小灯,他快速地洗了澡,怕
吵醒室友,他没吹头发,毛巾尽量擦干后就爬上床。
头发没吹干就睡,隔天都会乱翘,很难整理,他想到有次他怎么也摆不平乱翻乱翘的
发尾,又因为怕迟到只好赶快出门,田楚轩看到他,两根手指夹着他发尾扯,取笑他说你
今天这样好像章鱼。
对方是喜欢欺负喜欢的人的类型吧。今晚也是,做的事、说的话,都不给他留余地,
自己到最后可说是落荒而逃。
他喜欢田楚轩,但不喜欢自己被剥得这样赤裸裸、被掠夺的什么都不剩。
没有人说城门被击破后城主就一定得投降。
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柏宇辰整整冷静了一个暑假。
隔天,他一如既往地跟田楚轩相处,两人如往常一般上课下课、吃饭聊天。晚上跟其
他同学准备迎新宿营的各项事宜,散会后一起买饮料消夜,吃完后再互道晚安。
田楚轩没有再认真地提起那一晚他们讨论的话题,只是偶而有机可趁时会借题发挥糗
他他当时的反应,然后再被他半开玩笑地呛回去。
学期末最后几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升上大二后就没有住宿保障,他跟田楚轩花了几
天挑好下学期的新住所,轮流帮彼此搬好家。“下学期见。”,站在车站月台的他们互相
说,然后各自回老家过暑假。
大学生返乡后的时间是属于家人的。柏宇辰早上起床后,先是送高三的妹妹去补习班
冲刺,回家的路上帮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周一到五偶尔帮爸爸翻译回复工作上的英文书信
,周末时又带着市内好吃的好喝的回乡下探望想他想得不得了的外公外婆。
日子很忙,但没有忙到让他不能思考田楚轩问他的那个问题。
“人与人之间,一定得先确立彼此是什么关系,才能有所适从的相处吗?”
柏宇辰握著自己的左手腕,就像那晚田楚轩问他时握着他的那般,他想他是被制约了
,想这问题时总是下意识这样做。
“朋友就不能亲你吗?亲了就不再是朋友吗?”
他懂田楚轩那时亲他是想要证明什么,喜欢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了解
他、想要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田楚轩认为这种心情是不会因为身分地位升降而改变
的。
但是……
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吗?照田楚轩说的,有时对他像朋友,有时又对他
有欲望,如果田楚轩对他的情感是可以这样说收就收、说放就放,那相较之下,想要霸占
田楚轩、希望能在对方心里占有一个独特地位的自己,不就像个傻子一样吗?
他不想要自己这样。
八月底的最后一个礼拜,田楚轩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要回学校。我下周一回去,他说
。田楚轩说那好,我也那天回去。
开学其实是九月中的事,但他们有参加迎新宿营的工作人员约好了要提前回去准备沙
推。
回到学校的第一天,什么都没推成功,放假放了两个月,上学期练的舞、排的戏、跑
过的流程,大家都忘得干干净净。活动长脸色沉重地说,这样不行,请大家务必好好私下
练习,时间不多了,新生都快来了。
他跟田楚轩听话地把那场音乐短剧从头到尾排了两次,之后,一样去买了两杯柠檬绿
跟一大包甘梅薯条,走到他们总是坐着吃的那条走廊。
他们边吃边聊暑假做的事,又聊著什么时候一起去买新课本,新学期要修哪些课。
“以后不用再来这边吃了吧,我们都没住宿了。”田楚轩插起最后一根薯条。
“嗯,看是以后买了到你家还是我家吃,都可以。”
田楚轩赖皮地笑了笑,把薯条递到他嘴边,“那去你家吃,这样我就不用丢垃圾
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把那根软软垂垂的薯条吃掉了。
田楚轩站起身,把垃圾收拾好,走去丢进垃圾桶。
今晚跟那晚一样,走廊上没有人,只有那盏照明灯强烈的黄光笼罩着他们。他看着地
上他们的影子发楞,然后看着田楚轩的影子逐渐向他的逼近,两个独立的黑影最后融合在
一起,田楚轩的蓝色板鞋踏进他低垂的视线范围。
他抬头,“田。”
“嗯。”
“暑假前你问我的,我想好了。”
柏宇辰眨了眨眼,今晚,他还是看不清田楚轩背光而立的脸。
田楚轩沉默了一会,“其实你不用跟我说了,我大概也知道你的答案了。”
“……抱歉。”
“为什么?不喜欢了吗?”
“喜欢,”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是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
他伸出手,握住田楚轩的手腕,轻轻将人往下扯,直到田楚轩视线与他齐平,他看着
对方露出难得茫然的表情。
或许对田楚轩来说,喜欢可以有很多种,也可以同时存在,有时多一点就进化成爱、
少一点就退回到喜欢、再浓一点的,可以称之为欲望、还有在这些等级之间,那些田楚轩
说无法定义也不须定义的,全部加起来,就是对一个人感情的总合,谁的值越大,在田楚
轩心里的份量就越重。
可是对他而言,他不喜欢感情涨涨跌跌,那让他没安全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
在对方心里将各项指数都冲到最大,直到对方心中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对方给多少,他就还多少。对方付不起的,他也可以收回。他不是自我设限,他只是
不做赔本生意罢了。
他想着要不要解释,但田楚轩说他知道了,那就这样。
“走吧,我想回去了。”他站起身。
“嗯。”
走了几步他回头,“还是朋友吗?”
“说不是就自打嘴巴了。”
柏宇辰轻笑出声,想着即使被侵门踏户放火烧,自己终究是稳住了城池。
只是他没想到,后来还有人会进入这片疆土。
“我觉得学弟喜欢你。”
走回营地的路上,他对田楚轩说。
田楚轩勾起笑容,“太快了吧,你又知道。”
“很明显吧。”刚刚大地游戏时,学弟被田楚轩逗弄的表情根本又困窘又开心。
“你很故意,对人家特别好喔。那桶卷心酥不是说好带回来当消夜的吗?”
田楚轩转过头来,“你吃醋?”
柏宇辰无视田楚轩欠揍的笑脸,“我觉得学弟蛮可爱的。”
学弟的确是蛮可爱的,那次夜唱时学弟进到他们包厢,充满期待的闪亮亮眼神扫了房
间一圈,立刻聚焦在田楚轩身上,柏宇辰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太不会掩饰了吧。
轮到他唱他点的歌时,全包厢的人都全神贯注地在听,只有学弟还是出神地看着眼前
桌上的水杯。
在想什么呢?他有点不开心,间奏时将另一支麦克风递过去,逼着学弟跟自己一起
唱。
学弟看起来似乎受到不小惊吓,不过还是顺从地接过麦克风唱了,嗯,资质不错,只
是没开嗓,但那不是重点。
来宾请掌声鼓励后,学弟将麦克风传回来,视线对上了,他对学弟笑了一下。
“你也很故意。”田楚轩靠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
差你一点,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学弟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中午下课他跟田楚轩不再自顾自地走,而是会在系馆中
庭等著学弟来跟他们会合。周末唱歌不再是两人骑一台车去,田楚轩说学弟他会去载,即
使明明是他的租屋处离学校宿舍比较近。还有那些田楚轩没跟他讲,但还是藉著同系学弟
妹传到他耳里的事情,大概就是一些走得很近、很照顾、之类的评语。
班上同学亏他说你的田被抢走了,他笑笑地说什么我的田。他想如果先前有人跟他这
样说,他应该会很不甘心。但出乎意料地他并不讨厌这个学弟。每个周三早上当他骑过宿
舍时,他总是忍不住对拿着课本、站在路边的学弟多看一眼,即使那不过是一眼就会闪过
的画面
他知道学弟喜欢的是田楚轩,但他偏偏喜欢看学弟望着田楚轩的神情。学弟的目光,
总是热切地跟着田楚轩走,他向往那种专一的感觉,就像现在,他倒在驾训班这台破旧老
车的后座,懒懒地瞇着眼看坐在副驾驶座的学弟,正侧头专心听着田楚轩讲话,时不时地
应声点头,他不禁想,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吗?原来一个人的笑容竟是可以那样容易被绽
起。
喜欢看他这样,却不想一直看。
所以他闭上眼睛,听着他们的声音,任自己的意志在龟速公转的车厢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