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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rddin (吟游诗人米尔汀)
2018-11-01 08:49:06◆愚者之夜前29天
走到酒馆要经过整个废弃的码头,这里的淤泥已经漫到岸上,舢舨倒翻过来
搁置,木头快跟地面烂成一体。不远处传来沈重的铁锤敲击,空气中弥漫着木头、
沥青和运河潮湿的臭味。就算在大白天,造船厂附近也不安全,艾许看到有人靠
在巷口,眼光迅速扫过他,就像在估量肥羊。
“别理他们。”莫沙克左手勾著皮带,脚步惬意。像他那样的人,确实不用
把路边的威胁放在眼里。这地方没有王法,却另有一套弱肉强食的规矩。
艾许翻了个白眼。“说得轻松。”他好阵子没见到莫沙克,之前在酒馆问起,
老板只粗鲁回了一句“不在”,便懒得再搭理艾许。这种作佣兵的,行踪飘忽,接
的工作多半有危险性,出趟远门,从此音讯全无也没什么奇怪。
偷偷瞅过去,倒也没什么变化。那双眼睛是夏季午夜的蓝,在莫沙克心情不
好的时候,颜色会更深些。头发更长了,胡子也有点杂乱,倒是柔化了方正的下
颚线条。他的个头算高,动作却很优雅,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让艾许联想到猫。
他小时候被狠狠抓过,至今都还记得那有多痛。
他需要的帮手就在这里,艾许心想,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堪用。
“最近在忙什么?”
他们经过一排低矮的店铺,里头的货品万年不变,看起来也是黑沈沈的。莫
沙克跟某个站在柜台后方的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回答艾许的问题:“渔
夫桥附近开了家新妓院,老板欠过我一点人情,头三个姑娘免费招待。但他没说
我可以待多久,所以……”他咧嘴一笑,意有所指的挤挤眼睛。
“好。”艾许干笑。莫沙克有时会随口编些荒唐故事,用意只是在告诉你,
别再不识好歹多问。“所以你玩得很开心。”
“是啊,但我怕再不去破钟露个面,老位置要给人占走了。”终究是回到正
题:“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想找乐子的话,圣堂区的姑娘应
该更合你胃口。”
“我抄……捷径。”艾许收回目光,盯着泥泞的地面。“说来话长,我惹了
麻烦。”
这“麻烦”显然是佣兵最感兴趣的事。“我有时间,说来听听。”
该从哪开始呢?当然艾许没打算说实话,但要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也是
需要技巧的,尤其莫沙克像狼一样,只要嗅到可疑的气味,接下来就不必谈。“有
人邀我合伙,搞一个赚钱的生意。”
——看着对方,表情不要太夸张,编故事几句话就好,如果你能让那辆货车
载我们一程,今晚我们就可以睡在客栈的床上。
——如果我搞砸了怎么办?
——那就等下一辆,直到你学到怎么说服对方。
莫沙克瞟了他一眼。“我猜,获利高到无法拒绝?”
“我欠过对方人情,也是原因。”
“我懂。”又是那种微笑。“然后就有人盯上你了?”
艾许点头。他一辈子都在说谎,不会犯下那些愚蠢的错误:加油添醋,急着
想填补每个细节,反而露出破绽。“从前几天就开始有人跟踪我,我想,和这件事
摆脱不了关系。”
莫沙克耸肩,看来没有起疑。弯河港不算小,每天都有人为更鸡毛蒜皮的事
动手动刀。“我还以为你做事小心,不会随便淌进浑水里。”
“高风险,高报酬。”艾许闷声说。“这买卖成了,我就不用再当学徒。”
“哦。”
“你很惊讶吗?”艾许冲口而出,完全来不及阻止自己:“换作是你寄人篱
下,成天被人使来唤去,赚了一袋又一袋的钱都不是自己的,你作何感想?”
莫沙克看着他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会捞一票走人,换个地方重起炉
灶。”
“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艾许耸肩。“反正,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
“你知道是谁在搞鬼?”
“不确定。”另一句实话。“也还不确定该怎么做。你可能觉得我小题大作,
还是胡思乱想,但——”
“我没这么想。”莫沙克温和地说。“要知道,这一带很少会有蠢蛋不长眼,
敢带着武器跟在我后面,偷偷摸摸走了这么远。”
艾许转过路口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忍着没有回头,但那微跛的走路方式还是
让他汗毛直竖。右腿断过。没影响他干这行,可见身手够好,或下手够狠,足以
弥补劣势。“我以为在市场就甩掉他了。”那条捷径可能也泡汤了,幸好他有很多
备案。
“没这么容易,小朋友。那家伙是老手。”
艾许咬牙。“我该逃跑吗?”说来容易,他们已经走进死巷,破钟就在尽头,
整栋摇摇欲坠,风大的时候连梁柱都在呻吟,招牌也会喀啦撞个不停,却奇蹟般
撑过每一次风雨。在认识莫沙克之前,艾许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这种地方喝酒,
旁边都是些牛鬼蛇神,大字不识一个,打架像不要命似的。
现在,他倒也习惯了。
“猫追老鼠?”莫沙克笑出来。“我不知道你喜欢这种游戏。”
“不好笑。”艾许恼怒地说。“难道我要回头跟他打?”他想到藏在床下的
匕首,轻得像没有重量。杀人靠的是决心,不是技术。光是想到锋刃插进肌肉,
割开血管,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要我去摆平他吗?”
艾许急着说:“别在这里。”他可不想在大门口惹事,惊动老板出来更不好
收拾。
幸好,莫沙克也在想同样的事。“当然是喝完酒再说。”没等艾许回答,这
佣兵就搭住了他的肩膀,一脚踢开破钟大门。迎面袭来柴火、酒混著陈年汗水的
污浊气息,地上铺的木屑倒是很新,还没开始变色湿黏。门边两个人已经醉到打
呼,还有一桌正在比谁的嗓门最响最破。
很明显的,莫沙克踏进来的时候,闲聊停了一瞬,每个人都看向他,有的点
了下头,算打过招呼。莫沙克在这个龙蛇杂处的地方还颇有人望,或许也表示艾
许能找到的帮手,会比原先想的多。
跟踪者也进了门,眼光扫视室内,沈著得像个再平常不过的酒客。不知道是
太有自信,还是根本没把艾许放在眼里。大概是后者。老板迅速上酒,再回头瞪
了艾许一眼,显然他才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
“大块头,你好大的胆子,敢占住我的位置。”莫沙克正在火炉前踢著凳子,
直到那人连声抱怨,一边拿着杯子让位。
“我三个月没见着你,还以为你死在哪条阴沟里了。”那人一拳打在莫沙克
肩上,酒都泼了出来。这些人都不在意身体接触,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每句话都
夹着粗鄙字眼。艾许不动声色,挪动椅子离得远点,免得口沫横飞喷他一脸。这
算是小小的不便,在这种地方没得抱怨。
当然,如果有人找他讲话,艾许还是会露出笑容,诚意十足,就像在店里介
绍商品,他可是在镜子前反复练习了好几年。
“抱歉啊,我还活蹦乱跳的。”莫沙克坐在火炉前,心满意足地伸长了腿。
艾许早发现他很怕冷,就算夏天也会坚持坐在老位置,好像看着灰烬会安心一点。
那人打量艾许,一口痰就这样啐在地上。“你带了个奇怪的朋友。”
“他是常客。”莫沙克懒洋洋地说。“可见你多久没来破钟。”
“我上个月才从低地回来,囉唆这么多,你还指望我通灵不成?”
“他才不是常客,只是赶不走。”老板砰一声掼下酒壶,打断所有谈话。这
是艾许生平仅见最像山的人,感觉拿刀也刺不进去,皮围裙上的污渍怎么看怎么
像血。那脸横眉竖目可不是虚张声势,只要酒馆有人闹事,就会遭到他的铁锅迎
面痛击,再一脚踢进门外水沟里。
幸好,艾许知道如何应付。“我会付钱。”
老板嗤之以鼻,掉头往厨房走,被挡住了路就直接把客人挤到旁边,每一步
都重得像要踩碎谁的骨头。
莫沙克哈哈大笑,伸手拿酒。“你就是这样才不受欢迎。”
艾许装出一脸困惑。“你是说付钱?”
莫沙克一口气喝掉半杯麦酒,胡渣上立刻沾了一圈泡沫,他毫不在意地拿袖
子擦掉。“瞧你自己,穿着干净衣服,身上没带刀,胡子还剃得干干净净,像只肥
羊坐在狼群里。你第一次进来没逃跑,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艾许轻哼。“没想到我这么不长眼,三天两头上门是吧?”
“破钟可不是招待这种人的地方。听说,你还帮其他客人看契约,代笔写信?”
“我有收钱。”
“我知道,一次一个铜板,再过五十年,肯定就发财了。”
艾许脸上发热。这么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莫沙克的眼睛。他干嘛来这种地
方?理由很简单,他偶尔就想安静喝酒,不用应付熟人和谈不完的生意经。当然
有些话他没说出来,和佣兵打交道没什么不好,既然他没拿剑厮杀的本领,谁知
道他哪天会需要帮助?
当然还有莫沙克,艾许无法否认。这家伙好看得过份,看那双蓝如夜空的眼
睛,粗犷的下颚,就算是胡乱冒出的胡渣也很适合。他的肩膀宽阔,上衣开襟处
露出些许毛发,皮肤因为日晒奔波,饱经风霜。天热的时候,他右手袖子卷起便
露出一道疤,看起来像是被剑砍得很深,艾许很好奇,衣服底下是否有更多旧伤。
佣兵都对他毕恭毕敬,艾许知道自己没被抢劫,和他也脱不了关系。他去过
很多地方,日子过得放浪不拘,像是什么都不担心,没钱没工作时就赖在破钟,
满肚子荒诞的故事可以说。艾许一辈子都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并不是说他在幻想什么,但有这么一个酒伴也不错,是吧。
莫沙克喝光第二杯酒,又拿杯子敲桌面,叫老板快把他的屁股从厨房里挪出
来,但艾许知道他一直留意角落的动静。“那家伙不怎么急。”
“表示付钱给他的人还没拿定主意,也不会让我的背后好过点。”
“有道理。”莫沙克笑了。“我喜欢脑袋清楚的人。”
这样的挑拨偶尔会出现,很难判断莫沙克是在讽刺、开玩笑还是别有深意,
艾许也像平常一样忽略过去。“这是我吃饭的本领。”
“难怪你能赚钱。”
“小命没了,再多钱也没用。”艾许偷偷往后瞧,那人背靠着墙,左手握著
酒杯不动如山,是为了让惯用手搁在随时能拔出剑的位置。他不像其他跟踪者,
遇到阻碍便停下来思考,或直接放弃。他不会放弃,而且会很乐意折断艾许的手
脚,免得中途生变。主人并没有指示他善待猎物。有吗?
“外头还有他的同伙。”老板突然出声,却是对着莫沙克:“要动手吗,大
人?”
莫沙克摇头,把空酒杯放回桌上。“还用不着。”
“那就先帮您上烈女酒,大人。”这老板对谁都没好脸色,唯独对莫沙克毕
恭毕敬,也算一绝了。“都照您的吩咐放在地窖,用油布包了三层,一点阳光都没
沾著。”
“北帝国的烈女酒?”艾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那不是禁止出境吗?”
没人理会他的问题。“有你的,海登。这回算我输了。”莫沙克咧嘴而笑,
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他真是天生的花花公子,一般这个阶层的人很少会费心去
照顾牙齿。“给小朋友也来一杯。”
这下老板不乐意了,杵在桌边好一会儿,见莫沙克不改变心意,冷哼一声:
“暴殄天物。”才往厨房走去。
“我不该再喝了。”艾许咕哝。“三杯为限,这是商场规矩。”多了有占人
便宜的嫌疑,不然就是被人占便宜。当然,他在破钟向来喝得很节制,因为这里
龙蛇杂处,没必要表现得像个肥羊。
“好吧,那就来谈生意。”莫沙克向后靠,只差没把脚放到桌上。“别这么
紧张,我做人向来公平。”
说真的,他倒不是担心被坑。“我没问过佣兵的价码,但我存了点钱,应该
付得起。”问题不在这里,他说了谎,一旦被拆穿,莫沙克可能会亲手掐着他的
脖子,把他扔进运河里跟水草作伴。这还算好了,莫沙克有可能出卖他,换取更
大的利益吗?艾许的悬赏令一直没有撤销,国王向来讨厌漏网之鱼。
话说回来,现在收手也太迟了。男爵夫人打一开始就为他找好位置,不是弃
子,就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诱饵。如果他不想束手认输,就得想办法在这局棋里
杀出血路。
最好是、别流自己的血。
“我一点也不怀疑。”莫沙克耸肩。“你可能会很惊讶,一条人命其实值不
了多少。丢一个王币出去,外头街上就有人愿意效劳了。”
“我没有要杀人。”光是这个字眼就让艾许全身窜过战栗,他不知道那是恨
意,还是恐惧。这时酒上来了,他没管海登的臭脸,抓了就喝,差点没全咳出来。
酒很烈,烧得他思绪瞬间空白。这样也好,让他不再老想自己有多没把握。“还不
错。”
海登转身就走,像是很失望没看到艾许出糗。
“这不是寻仇,往对方身上捅一刀就没事了。”艾许再喝一口,这回小心些,
没再被逼出眼泪。真是好酒,纯净又强烈,像是用舌头舔过刀锋。“我得知道他拿
了谁的钱,想做什么。这是生意纠纷,可能牵扯到不少人。”
暗杀王子,下一个就是国王。这才不是什么复仇,这是政变,背后又牵涉到
谁?艾许很容易就在脑中琢磨出一串名单,符合这些条件的贵族,可是多到两手
都数不清。是被剥夺了权力想复仇,还是得罪了国王,只得先下手为强?或者野
心太大,觉得王冠换人戴会更好?
如果愚者之夜过后,这个国家陷入混战,对做生意可没好处……不,凭艾许
的本领,说不定反而能大捞一笔。
该死,别再像个商人一样想事情。
“不杀人。”莫沙克瞇起眼睛,像是憋著笑意。艾许知道他在想什么,太天
真了,太愚蠢了。“倒是很少有人这么要求,说真的,这比捅一刀子麻烦多了。”
艾许不自在地挪动身体。“如果你不愿意——”
“我没这么说。”莫沙克微笑。“这很有趣。”
“我会付钱。”艾许很难在这种时候直视他的眼睛,只得再喝一口烈女酒,
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愚蠢的决定。
“我不缺钱。”
“这是生意。”他很清楚莫沙克打什么主意。卖他人情,说不定比收钱更有
效益。想到男爵夫人收了多少利息,那他宁可现在讲清。
莫沙克想了一想,点头同意。“好吧,既然你坚持。”
他突然往前倾,艾许一时忘了呼吸,只能瞪着那双反射火光的眼睛,然后又
意识到这简直像是亲吻的距离。莫沙克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就这样吧。”他抽
身退开,一手抛起某个眼熟的东西。
艾许跳了起来,他系在腰上的钱袋不见踪影。
“付今天的酒钱应该够了。海登,接着。”莫沙克把钱袋抛过去,但准头一
偏,正砸在那个跟踪者脸上,声音响亮得像雷当头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