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玉堂搂着单三睡觉,隔日起来,还主动地跟他亲嘴,才帮他更衣梳洗。
只是却有些许不同。
能够恢复从前的亲暱,单三自然高兴,但可感觉玉堂似乎安静了一些。
‘他原本的个性半是聪明世故,对江湖固然天真无知,对感情更是未染色的白绢一样,经
过先前那番烦恼,或许也成熟了一些,所以安静了吧。’
望他低头在自己腰间打着挂剑结,单三这样想着。
§
陆慕希数日都没见到玉堂,这日跟好兄弟早饭,见他跟着单三进门,微微一笑,“玉堂,
好些了?”
“好多了,谢陆爷关心。”玉堂答道,就乖乖地跟着宜信去一旁站着,单三不张扬他的身
分,他在外边自然仍作一个侍童的样子,只是单三知道他不像宜信有提早去厨房吃过,就
要唤他一起。
陆慕希一扬眉毛,抢先道:“吃过没有?还要喝药的,没吃过不用在这边候着,守明可舍
不得。”
“谢陆爷,我晚些再吃就好。”
单三果然舍不得,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过来,我们一起吃。”
玉堂迟疑地看了看陆幕希,陆幕希也往旁睨了单三一眼,微笑道:“几日不见怎么生分起
来?坐吧。”
玉堂这才去单三身边坐了。
饭后陆幕希说要和单三说会话,不用人伺候,单三便吩咐宜信拎玉堂回房去准备喝药,与
陆幕希去了庭院泡茶,陆幕希才道:“玉堂好像变了。”
“你也觉得。”他倒了热水到茶壶中。
“跟他可和好了?但我看他有点拘谨。”
“和他把话说出来了,但,”单三放下水壶,“他的想法变了,所以拘谨,”停了停,“
他说你们对他好,是因为我。”
陆幕希一笑,“此话也不算假。我这规矩虽然不严,但就算是兰清也很少与我同桌,你知
道么?”
“那是阿清不肯吧,”单三反过去挖苦,“当我没听过你叫他同桌。”
陆幕希的微笑里有一点无奈,又道:“你要不公开你们的关系,就别把我这的人带坏了。
”
“什么带坏,我是看刚才也没外人。知道了,下次让他跟宜信他们一起吃过,再来伺候我
。”
“他如今与你同床的话,早起也非得吵醒你了,”陆幕希笑道,“我们改一改早饭的规矩
吧,以后先晨练如何?”
“都好,”他随性地说。“你就要说这个?”
“你昨天去虎丘可问到了什么新消息。”
“没有,”他说,看着茶壶的蒸气,“官兵堵着呢,你可知道?”
“官府来人知会过,我以为他们和从前一样作做样子罢了,难道如此认真?”
单三点了点头,“认真的,”说着他微微一笑,“莫师伯说,是因为你师父回来了,衙门
看叶知秋,觉得这次飞雁门要动真格子了,所以提前作出一些姿态来。”
陆幕希也看了一下茶壶,“也不算说错,师父已经示下了,既然撼天标局说他们不会袖手
旁观,就不准你我只身前往。只是我意外,虎丘这次就乖乖的让官兵堵么?都没有下山‘
作生意’?总要买办粮食日度。”
“堵著山阴,山阳就没法儿,还要和邻县合围,如今的朝廷,地方官兵联合要引猜忌的,
他们不敢。”单三给二人倒了茶。“温公子那边安排好了,这几日若是有答案,这事情了
了,我们才能放心去办事了。”
“就是今天。”陆幕希道。“兰清去了。”
“你派兰清去飞雁门?他武功那么高,未免太不自然。”
“兰清去看着而已,正面对付的不过是几个师弟。这戏要作得真,不能真得太放松,让人
看出我们是故意放她姊妹走的。”
“哼,要不是为了那件衣服……这种有害飞雁门威名的事,你竟也答应。”
“什么威名,”陆幕希一笑,“你怎么和培馨一样,这么重视威名,我看那都是虚的,师
父都答应了,我有什么不可?”
“师伯更叫我意外──她打伤了你,他肯放她的同伙走?”
陆幕希摇了摇头,“师父是疼我,但分得清轻重,他知道那俩姑娘的嘴比什么都硬,与其
用强,不如用计。”
“我对这些翻来覆去的计策实在没法儿。”
“我知道,你还是喜欢直接打一场,但打赢了那姑娘也不会吐口,难道杀了她?”
单三听到“杀”字,眉梢一动,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会。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要告诉你一事,只是想想,似乎不用特意说……”
“什么事?”
单三又喝了一口茶,“玉堂看到寻芳杀了那两人……想来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也是正跟黑
乌鸦狭路相逢的时候。”
“你只是削了黑乌鸦一只手罢了。”
“是啊,但玉堂还是被吓坏了。”
陆幕希忽然皱起眉头,身体前倾道:“守明,你还年轻,可不要起什么金盆洗手的念头!
”
单三笑了一声,“哪儿能呢!我只是答应他,等报完哥哥的仇,就不再取人性命了。”
陆幕希愣了一愣,“你……!”
“怎么了?”单三被他的反应也愣住了。
然后他霍然站起来,“你真答应了玉堂这事!?”
单三有些怔愣,但仍然笑道:“怎么?我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不取人性命,自保足
矣,答应了玉堂又怎样?”
“你的武功我当然是知道的,可……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剑意即心意,真的遇到武功高强
的,你的剑中缺乏杀之的决心,对方岂会不知?你又岂能自保?何况,你将来还要保护玉
堂呢!”
单三怔了怔。
习武这事,到最后磨练的都是心智,剑意即心意,他自然懂得,只是他答应玉堂的时候,
从未想到此节。
但是他笑笑又摇摇头,“我们啊,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到处,这边管闲事,那边救朋友了;
这事了结以后,我就是回永年庄打理家里的事,偶尔出门游山玩水,哪来那么多高手为敌
?你不要杞人忧天了。反正我习剑是家学,也不指望到什么人剑合一的境界。自保保人,
绰绰有余了。”
陆幕希皱眉盯着他,严肃地看了好一会,“你真这样想?碰上生死交关的时候,你能不要
顾虑这个承诺吗?”
“幕希……”他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不要多想。”
“我们动手的时候未必要有杀念,但要不起杀心,就是多一层顾虑,我只怕你将来要因此
吃亏,甚至……”
“你多虑了,真的,”他摇摇头,“况且我身边不还有宜信么。”
“支走他的方式多的是。”陆幕希抹了抹额头,“大哥和二哥遭人毒手时,善思和得宁不
就不在吗?”
说到此处,单三才面色微沉。“但我已经答应了玉堂,也不愿意毁约。”
“去和玉堂说,他会理解的。他若真喜欢你──”
“你不明白,”单三摇头,“玉堂他今日如何对你生分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吧?他前些日
子对我疏远,乃是因为……”他停了停,“他觉得我们不同,这不同不是说我出身富豪、
他出身烟花;或者我是江湖人、他不是,这不同是……我们这一辈子经历的所有都太不同
了,不同到了他难以相信我会永远喜欢他,而使他切实感觉我与他不同的,就是因为他看
到了寻芳杀人。”他闭了闭眼,“江湖凶险,我们取人性命自有道理,但玉堂不是这样生
活过来的,我答应他这事,是没想过你说的,可即便我想过了,我也得答应他,去掉他的
疑虑。”
陆幕希听完他这一番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又喝了口茶。
“兄弟,我接着要说的话,你可能不愿意听。”
单三包容地笑了笑,“但是你还是要说的。说吧。”
“玉堂他的确与我们太不同。”他停了停,“所以他不会想到我所说的事,但你只要告诉
他,你为什么要收回诺言,他真的喜欢你,他会谅解的。”
单三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玉堂,他会乖乖地顺从我,也会真心的谅解我,但是,这事也
会成为他永远忘不了的鸿沟。何况,如果诺言可以收回,我的承诺还有什么可信的?他正
因着我们的不同,在怀疑我对他一世的承诺啊。”
“可是──”
“慕希,若是你对阿清,也能这样出尔反尔吗?”
陆慕希一时有些生气,“兰清和玉堂怎么相比?他思虑不会如此轻率,何况,我与他认识
许久,你和玉堂……你这是感情用事,被冲昏头了才会答应这事。”
单三也不高兴起来,亦起身道:“是,我和玉堂是不如你对阿清十几年,可这种事儿和时
间有关连吗?一样是真心,你不要随意比较!”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慕希道,“守明,你若是金盆洗手,再不涉江湖事,我反倒没有
这些话要劝你,但你日后若还想在外面行走……我们出手不过自保、救人、除恶三事,前
面两个也罢,除恶最险,也难免结仇,可是你路见不平,难道能忍得住?这可不是你的风
范。你若要如此,倒不如真的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单三冷笑一声,“我就算退出江湖,难道还要关在家里?我的另一个承诺,就是要带玉堂
去游山玩水。是,我不可能不自保、救人,路见不平更不可能不出手,你怕我的剑因此失
了锐气、担心我因此危险,但我就是宁愿冒险,也得遵守承诺。”
“守明!”
“别说了,既然答应玉堂,我就不会反悔。”
“玉堂不明白,只要说给他懂──”
单三打断道:“你别──”
这时一旁,有人来了,两人便同时止住。
“……兰清。”
兰清行了一个礼,“陆爷,事情完了。掌门人命我回来禀报。”
陆慕希正在气头上,但对着兰清,也缓了些,点了点头,“好,等消息吧。”说完看了单
三一眼。
二人都缓缓坐下,喝了口茶。
兰清看气氛不对,谨慎地道:“打扰陆爷和三爷说话了……”
“没事,你过来跟我们说说始末。”
“是。”
听完兰清说了飞雁门的始末后,单三便离开庭院,回去客厢了,走的时候似乎尚有不悦。
待他离开,兰清才道:“三爷怎么了?”
陆慕希闭了闭眼,“唉。他……他答应玉堂,说等杀了虎丘贼以后,就再不取人性命了。
”
兰清怔了一怔,“这……”
“你也觉得荒唐吧!”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杀气乃是决心之展现,没有决心,也称不
了高手,可我竟然劝不住他,他……”
兰清思索了一会,才微笑着缓缓道:“陆爷这是关心则乱了,记得您要衡修立约戒杀的时
候,就没有这层顾忌。”
陆慕希一愣,“那不一样,衡修惯于杀戮,积重难返,何况你看他,急起来有把这约束放
心上吗?”说是这么说,对单三的担心和恼怒也减退了些。
兰清看他表情略略缓和,又道:“三爷的武功固然不是无敌,却也难有对手了,况且还有
从前立下的威名,亮出来谁敢轻易惹他?陆爷何必为这与三爷龃龉,事关玉堂,自然难劝
的。”
陆慕希哼了一声,“玉堂不懂江湖之事,跟他提出这种要求也罢,谁知守明想也不想就答
应了,他和玉堂才认识几个月,就这样被感情冲得瞻前不顾后,过两年不知道要怎样呢。
”
兰清笑道:“陆爷这话,听起来像吃味。”
陆慕希被堵得哑口,他确实是有点气单三为了玉堂和自己生气,“我……”
“既然是玉堂不懂,跟着三爷久了,也会慢慢懂得,也许找到机会,我们再说与玉堂听,
由他来劝三爷,不是最好不过吗?”兰清劝道,“陆爷不要着急了”
陆慕希看了看他微笑的脸,忽然思索了起来。
“陆爷?”陆慕希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兰清困惑。“怎么了?”
“你已不在意了吗?”
“在意什么?”
陆慕希垂下眼,“玉堂和守明……”
“……!”兰清睁大眼,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也的确方才他谈论这二人之时,心中没有
介念,因而被陆慕希一问,跟着怔住了。
陆慕希没有得到回答,又抬眼看他,看着他自己似乎也讶异的表情。
§
单三回到客厢去找小情人时,在走廊处就碰见了宜信。
“你怎么出来了,玉堂呢?”
“他说不想喝药。”停了停,“我来请三爷去劝。”
“这小东西,”他苦笑着摇摇头,一面往前走。“没了烦恼就皮了起来。”早上才觉得他
沉静了些呢。
回到起寝处,果然药好好地搁在桌上,玉堂无聊地翻弄著房间里的物件,听见开门声,回
过头就跑到门边,“三爷。”
单三搂了搂他,往内走去,“怎么了?宜信说你不喝药。”
“我又没病,之前是吓著了睡不好,喝着睡午觉,现在好了,所以不想喝了。”他嘟著嘴
说。
“是吗?”他抱着玉堂在椅子上坐下,“我记得昨晚你又说了梦话?梦到什么了?”
玉堂心虚地垂下头,红著脸小声道:“只是梦话而已~又不一定就是噩梦。”
“那事儿你吓坏了,在我面前不用怕羞啊,”他温柔地把他的脸抬起来,“你若是不想午
睡,换一种不想睡的就是了,只是安神的药可让你好过一些,早晚还是得乖乖地喝,好吗
?”
“我不想喝嘛,药好苦的……”
“怎么跟小孩一样,不要任性,”他伸手,宜信便把药递过来,“来,我喂你喝。”说著
便拿着汤匙舀了药,吹了两口,挪到玉堂嘴边。
主子“纡尊降贵”地亲手喂食,玉堂也只好乖乖喝了,只是每喝三口都要晒晒舌头。
好不容易喝完了药,看宜信捧著空碗出去了,玉堂立刻嘟著嘴亲过去,短暂地吮吻了他一
下。
“怎么了?”单三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让三爷知道有多苦。”他抱怨地道,又扭身从一旁掏出前日贺令遥送他的糖果来。
“哪来的糖果?”
“贺少侠前天给我的!”他说著舒服地窝进单三怀里,“三爷今天不出门?”
“没什么事,晚些跟慕希去见见师伯,请个安。”
“陆爷真是孝顺,每天都去飞雁门见掌门人,跟亲爹一样。”
“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多,”他拨弄著玉堂的头发,“也是要说说杜鹃贼的事。”
玉堂眨了眨眼,“对了,前天贺少侠也是被唤去了吧,是什么事儿?三爷前天那么晚回~
也是去办这事吗?”
“令遥是被喊去见温公子,这次请温公子助我们一次,卖杜鹃贼一个人情,好解开令遥那
件衣服上的秘密。”他停了停,压低了声音,“我们请温公子假意来救人,慕希则故意让
人放走了柳含光的同伙。也是正好,温公子也有事要问柳含光,所以前天就答应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单三微微一笑,觉得他这样仰头看着他的样子特别可爱,“就是今天,刚刚阿清才回来回
报呢。”
“欸──!”他拖了一个长音,“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还想这事啊?”他低头亲了他的额头一下,“谁让你前几天都不理会我,不然早跟你说
了,”又多亲了好几下,“算啦,你也不一定要知道,乖乖休息几天,等心情好多了,我
事情了了,我们就回家去吧。”
“回家……”玉堂眨着眼睛,“回永年庄吗?”
“当然啊,”他说,又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我也出来好些日子了,该去跟嫂子赔个不是
,过段日子,再带你出门玩儿,嗯?”
“好。”他把脸钻进他怀中。
单三也甜蜜地搂住他,看他瞇着眼打了个小呵欠,“今天想跟我出去吗?”
“想。”说著又打了一个小呵欠。
“去睡一会,出去的时候我让宜信来唤你。”
“嗯唔……好……”
单三起身把他抱去床上,帮他脱了外衣,看着他睡着,轻轻握着他露在棉被外的手,又低
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起身出去了。
他在庭院里练了练拳法,伸展开来,又叫宜信下来,两人练了剑法。才刚练完,衡修来了
。
“三爷。”他一行礼,“陆爷说来告诉三爷一声,午饭后去飞雁门跟掌门请安。”
单三擦了擦汗,“知道了。”
过了中午,他唤玉堂起来吃饭,下午便带他一起出门了。
§
玉堂和单三和好,自然心情开阔许多,也出来走动。单三请大夫给他换了不会困倦的药,
他也就不再午睡,成天跟着单三出入,偶尔去找兰清师徒,看样子是好了许多,虽然不像
从前活泼多话。
让温若寒劫走另一个姑娘的隔两日,飞雁门又迎来了第二次的劫囚,这一次让温若寒与那
名女子联手把柳含光劫走了。
又过了四日,是温若寒约好回消息的日子,几个核心人物从早上开始都聚在飞雁门等消息
。
接近中午时,一个弟子拿着信鸽脚筒进来,给纪斯仁呈上。“掌门师伯,信鸽回来了。”
纪斯仁接过,解开细小的脚筒,展开其中的纸卷,看了看,“慕希,你唸唸。”他递给陆
慕希。
陆慕希接过来,便唸道:“衣襟剪下,红棕绣线挑除;其余以草灰水反复漂洗。”唸罢便
递给站在身后的衡修,吩咐一旁的师弟道:“去准备东西来。”
未久之后,一个弟子先拿了剪刀、针来,贺令遥小心地剪下了衣襟,其他部分交给他人,
就拿着针开始瞇着眼挑绣线。
再过一会,草灰也弄来了,飞雁门弟子拿了个大脸盆装水,在前院加了草灰,再把衣服扔
进去搓洗,大伙儿都到门口去看,贺令遥也暂时放下手边的东西跟过去。
只见湿淋淋的衣服展开来,衣服背后的部分隐约浮现出一些纹路,玉堂跟在单三身后,也
伸长脖子看着。
“唔……像是地图?”纪斯仁缓缓道,说著走过去,大家伙儿也纷纷围上前。
“三爷,”玉堂拉拉单三,“胸口那里还有东西。”
左言逍也看到了,“师伯,你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处服出一团纹路,有些模糊,隐约像是一个图纹。
“这是什么图?”楚易良道。
“有点像龙……。”杨培馨蹲下想要看个仔细。
但听衡修忽然道:“那不是龙,是龙的第九子,螭吻。”
众人转头看向他,只见他一脸肃然。
“衡修,你怎么知道?”陆慕希问。
“我看过一样的东西。”衡修答道。
2018/10/22 02:22
这里稍微简略逍遥双剑的线(不是很重要)
下一回是衡修的场(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