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影组的三个小短篇，依写作时间排序
　 　他
　　伤口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动它，疼痛使他清醒，也使他不清醒，痛到极点时也
曾失去意识，比如刚中枪的时候，直到倒下才发现原来那么疼。
　　阿奇波尔多捡到他，他试图专心在他们的对话，但只是保持清醒都变得困难，太累了
，他在发烧，他觉得冷，又同时觉得热，他很不舒服，想一睡不起，又怕自己一睡不起。
还有必须去做的事，不能就这样睡着。
　　他听见阿奇波尔多向他道歉，在他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说出口或者没说出口，他听
见或者只是以为自己听见，他感觉头发被抚摸，他听见他的名字，听见对不起，听见我爱
你，于是他记起他们爱过，他被爱过，他被留下。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他想这么说，他
在心底这么说，他太虚弱了，声音传不出去，他听见阿奇波尔多说对不起，说我爱你，也
许他没听见，也许他没说。
　　他浑身湿透，淋雨使他失温，失温使他接近死亡，他将死在暴风雨中，死在山洞里，
死在太晚燃起的营火旁。太冷了，他的手只能承担交出一封信与一把小刀的重量，再也无
法担起责任，无法抓住流逝的生命，无法握住另一只手。
　　他看着火，视线逐渐模糊，太亮了，他闭上眼睛，他感觉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听见
雨的声音，听见柴堆燃烧劈啪作响，他听见他的名字，听见阿奇波尔多说对不起，说我爱
你。
　　对不起，利恩，我爱你。
　　他记起他被爱过，他记起他们爱过。
　　也许他没听见，也许阿奇波尔多没说。
　　他听见雨的声音。
你
　　你没有心。
　　他看着死亡在眼前发生，革命的同伴，连队的同袍，他爱过的女人，他爱过的男人，
小鸡一样跟在他后面的他的徒弟，同辈、后辈，他看过太多了。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也曾流泪，也曾感到伤痛，直到发生的次数愈来愈多，频率愈来
愈频繁，他仍悲伤却不再流泪，甚至到后来，他也不感觉悲伤了。他没有时间哀悼，总有
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总有人死去，他习惯了。这不是好习惯，可是他无法戒掉。
　　你没有心。
　　他尝试拯救别人，却只能看着死亡发生，每一次他都用尽全力，死亡永远抢先一步，
命运之神似乎以他的失败为乐，如果真有神，他想以子弹贯穿对方的眉心，不然就贯穿自
己的。
　　有那么一次死亡即使是他麻木的心都觉得无法忍受，是利恩的死，他一手造成的，那
个笑起来跟还是小鬼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男人不应该就这样死掉，死在山洞里，死在暴风雨
中，死于失温，死于枪伤，死在他手里而没有死在他怀里。
　　他没有办法抱他，他仅能做到伸手碰触并握住那只手，他看着他死去的模样却想起他
活着的模样，他苍白的脸与他红润的脸，他明亮的眼睛与他涣散的眼神，他的声音与他的
安静，他止不住的血与颤抖，他终于止住的血与颤抖。
　　一切都停止了，一切终将停止，死亡是这么一回事。
　　他面对他所能看见的最后一次死亡，他自己的死亡，他听见多年来死亡发生时控诉他
的那句话，你没有心，而他的心脏被贯穿，他想那说得没错，他说得没错，他没有心。
我
　　我知道那些事，关于夜晚，关于荒野，关于爱，关于死亡。
　　爱是你留下我而我选择原谅你，好像我有得选，不不，其实没有其他选项，当我爱你
，原谅是唯一选择。
　　夜晚是回忆，是性，是美好，是伤害。我们互相伤害过，每一次吵架我都是故意说出
伤害你的话，为的是使你也伤害我，为的是我已经先为你所伤。你要伤害我是多么容易的
事，你只要无视我，只要对我冷淡，这就足够使刚脱离青春期的我愤怒受伤。
　　当你我交合，一切感觉这么美好，就连疼痛也是美好的，我会说对不起，我讨厌你，
我愿意，我爱你。而你会沉默不语，或者只说我的名字，一次一次一遍一遍，我就会原谅
你，我就会继续讨厌你，也会继续爱你。
　　荒野是梦，是童年，是血液，是故乡。我不只一次梦见我回到那里，夜晚的荒野，商
队的马车上，涡的光扭曲著，诡异的同时也无比美丽，他们都说不要看，那是不祥之物，
是不能看的东西，我只看过一次，就记了一辈子，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在那个时候被扭曲了
，再也扭不回来。但是你知道吗，我不在意。
　　死亡是我期盼的，我还年轻，但是孤单的时间太久了，扣掉认识你的时间，几乎是一
辈子，而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曾感到孤单。这是爱与恨都无法改变的事，有一天你突然
意识到，活着是孤单的，不论身边有没有人，你开心或者不开心，你都是孤单的。
　　我意识到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去，像我的族人，像我的同袍，像所有其他人类一样
，像有生命的世间万物，我们终将死去，我哭了，也松了一口气。
　　你是最能看透我的，我流泪是因为悲伤，悲伤则是因为意识到这是至死方休的事，孤
单是死亡才能结束的状态，我松口气是因为它有结束的一天，只要耐心等待。
　　现在时候到了，我要离开了，我想告诉你这些，用有限的体力与时间想办法传达给你，我发不出声音，我太累了，而你是最能看透我的，我想我不用说，你都懂的。
　　那些我所知道的事，关于夜晚，关于荒野，关于爱，关于死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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