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柏林笔记(8)这是心理学的范畴 (End)

楼主: hhwang (雪野)   2018-07-28 23:34:07
  那是心理学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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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火光令大卫视线不清,只能靠着直觉闪避,但是这两枪已经暴露了袭击者的位
置,大卫开枪反击,听到愤愤从齿缝间喷出的哀号,如果这还不够说明结果,那么倒地的
声音总够了吧?大卫追上了在地面拖行的狼狈身躯,一、二、三,没拖过几步的距离,就
又安静了下来。
  当大卫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着眼前这个人,“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大卫喃喃地说
,“不过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谁,反正也不重要了......”
  “不,我知道很多重要的情报!我知道谁是属于哪一个阵营的,我有一份名单......

那个人中弹的部位一定不是胸腔,因为他的声音完全不受影响,他难掩骄傲地说:“或者
可以说,名单就是我,我把名单背起来,文字和相片都记在脑海里,然后销毁,你如果想
得到那份名单,就得要保证我的安全......”
  “我想起来了,那叫什么,政治庇护吗?换作是其他人大概会拼了命保护你的安全,
可惜我从来不相信来路不明的什么鬼名单,那八成是你某个同事或长官某天‘正好’没收
好的档案。”大卫一边把玩着手枪一边说著,看着对方露出了‘你怎么知道?’的惊讶表
情,“这种名单只能拿来邀功,可惜我对邀功并没有兴趣,这种名单没有一点实质的参考
意义,难道绝对忠诚的人就不会一夜之间变节?有多少人会为了老鼠屎大的理由出卖队友
,你相信吗?更疯狂的是有人不用钱就可以收买。扪心自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出卖这份
名单的?难道你就向谁登记了吗?所以,我在柏林打滚了那么多年,应对方法就是......

大卫举起枪对准那家伙的脑袋,“谁也不相信。”
  对方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恐惧,大卫突然闻到一阵臭味,不知道是粪还是尿,只知道这
个蠢蛋居然吓到失禁了,“我不会杀你。”大卫将他的枪从毫无反抗的手里摘下,僵硬的
手指不好扳开,“我让你有的是机会说嘴你那份名单。”
  彼得睁大了困惑的双眼,双腿再无力支撑,先是令他跌坐在原地,然后倒下,他抽搐
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当大卫发现自己颤抖的手不敢触摸他背上狂妄绽放的那朵花,不敢评估状况,还用‘
我又不是医生’推卸时,是彼得沙哑微弱的声音将大卫从前所未有的慌乱中唤醒。
  “我也只是......和你......做了一样的事......”
  对讲机那端依然只有沙沙的噪音,没有回应,大卫看着彼得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话
、牵动嘴角,我不应该是手足无措的,大卫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住伤口企图止血,却只
能触及湿漉漉的空洞,绝望立刻席卷而来,不是生与死之间悬殊的比例,差别只在于是哪
一秒钟发生。
  “我还有话要问你,没那么简单的我告诉你,未来会有法庭专门审理像你们这种人,
我要看着你受审,听你亲口说出你干的那些勾当,你先别说话,到时候你可有得讲了,会
让你几天几夜都讲不完,而我绝对不会错过这出好戏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混进旁听席,亲
眼看看你可以落魄到什么程度......”
  大卫明明紧抱着彼得,却抓不住那逐渐消失的气息和温度。
  彼得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牢牢嵌在逐渐僵硬、变成灰烬颜色的脸上。
  “这是你们串通好的吧?你听好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相信过,我也知道你
做的每件事都别有目的,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大卫说著,发现自己竟然有

泪,而且已经坠落,那么沈重,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为什么要为你哭泣?你唯一会做
的事情就是跟踪,还有乱翻我的房间,你以为我像那些受害者一样脆弱吗?我知道了,这
也是心理战的一环,你以为剥夺我所在乎的,就能击垮我吗?”
  大卫把头靠在那胸口,感受那似有若无的余温,这样就够了,足以回想起那些拥抱,
“你的目的达到了......”大卫轻声说著,仿佛眼前的人只是激情过后假寐片刻,清晨曦

溜进窗里时,就会把他吻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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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吃力地站起身,一边踱著步子,一边用手里的拐杖敲得地板直
响,“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说著迈著蹒跚的步子走回房,还用力甩了甩手,拒绝了搀
扶。
  杰克看着抄下的笔记,瞥了一眼放在桌上还在录音的手机,一手抓起来,想为这个段
落下个结论,但是却愣愣地说不出话,双手放在键盘上方,打了几个字之后又删掉。随着
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访谈也该进入尾声了,杰克猜测等会拿出来的会是什么珍贵的解密
文件,但后来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迎来的是大家乐于谈论的九零年代。
  一个长期驻东柏林的情报员,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肯定是缺席的,更不用提那些老人
引以为傲的“风流韵事”,杰克想,为什么我听这些故事时没提出抗议?难道只是因为教
授说要避免批判访谈对象,“若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就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
  不对,事实上我根本不曾压抑自己的意见,只想知道更多,杰克思索著。
  怎么还不出来?杰克穿过走廊前往老人单人房探看,“找到了没有?”他敲著门喊著

  没有回应,该不会一回房里就睡着了吧?杰克用力再敲几下门,当声音平息下来时,
杰克听到了微弱的哀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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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拄著两支拐杖,他细瘦的腿上固定着沈重的铁鞋,两边的腿还不一样长,所以右
脚的鞋底比左脚厚了整整三公分,硬橡胶实心的鞋底,这又加重了右脚的负担——因为行
动不便,所以大卫可以不用和同学一起在烈日下为游行排练步伐和口号,只需要坐在场边
就能充作出席。大卫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煞有其事地解了一道机率分布矩阵题之
后,就开始在空白处画了起来,脸部的轮廓、下巴和鼻子的线条,完成基本架构后,大卫
停下来用笔尖戳了戳自己的手背,抬起头看了看队伍中的彼得,彼得的衬衫总是没整理好
,半截扎进去,半截跑出来,心不在焉地踏着步,和其他人有四分之一拍的差距,果然就
被队长吼了,彼得一边塞著衬衫下摆,一边匆匆忙忙跟上行进的队伍,大卫差点就在与彼
得目光相对时笑了出来,遂立刻低下头来涂画了起来。
  和那些素描教科书中的希腊雕像比起来,彼得的身材可称不上是完美,手臂太粗显得
胸口单薄,上半身太长显得腿粗而短,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大卫的兴致,借由一笔一笔,用
铅笔或碳块在笔记本、课本的空白处描绘,大卫记住了那身体和那张脸的线条和轮廓,闭
上眼都能看见......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白日梦,只剩下一抹微笑还残余在嘴角,大卫抬起头迎向彼得,等
着他走来帮自己揹书包,然后他们会肩并著肩,配合大卫的速度,缓缓走回大卫家,然后
彼得再自己回家。
  彼得带着歉意走向大卫,不是直接背起大卫的书包,而是帮忙大卫将书包后背在双肩
上,还有架好拐杖,“我今天还有事。”彼得解释。
  尽管可以按捺住好奇心,大卫却还是忍不住说些什么,“和姑娘约会比较重要,不是
吗?是那个从白罗斯来的安娜吗?你说过她的胸部很漂亮。”
  “不!”彼得立刻否认,但不久就意识到这问题的陷阱,“有这件事吗?噢,你是说
伊凡诺娃吗?我好像有这么说过。”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阵,“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卫察觉彼得的尴尬,决定不再多问,一步一步缓缓离开,想空出一只手背对着彼得
挥动代替道别,脚步却像逃走一样停不下,不知道彼得是否会目送著自己离开,还是迫不
及待地奔赴下一个约会?
  起初,大卫气恼自己无法和其他人一样参加那些游行和郊游长征,但是彼得竟对场边
的大卫流露羡慕的眼光,大卫被嘲笑惯了,认为那种毫不掩饰不过是另一种反讽手法,被
彼得盯着看得烦了,大卫忍不住回:“你不会想要像我这样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
能玩。”
  大卫除了记得自己的回应之外,还有彼得闻言时尴尬的沉默,之后,彼得向大卫道歉
,“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坦言:“我只知道比起走在队伍最前面掌旗,我比
较喜欢在你身边和你聊天,你看起来懂很多,不像他们那样幼稚。”
  在彼得这么说之前,大卫总认为担任旗手是多么光荣的事啊!默默地咽下自己也曾幻
想过自己成为掌旗手的模样这种话,其实是彼得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当时十三、四岁
的他显得早熟,其他人相形之下就过分幼稚了。
  而且,没过几年,彼得连身形都看起来像个大人了,一张圆脸变得有棱有角,大卫还
注意到彼得明显的喉结,当它上下起伏的时候,大卫觉得自己身体的某部分也随之震荡,
这让大卫决定不再穿小学生的短裤——只要低头就可以将自己身体的可悲一览无遗,并且
试着至少在言语上表现成熟,至少保持沉默是万无一失的策略,还可以不用让人听到那尴
尬的变声期嗓音。
  如今,是另一个阶段了,我终于跟不上了,回家的路没有人陪伴显得特别漫长,大卫
觉得有种焦渴攫住了自己,令自己无法动弹,反而教碎石子路上的烟尘遮蔽了双眼。
  当大卫这周第三次得自己回家,决定改搭公共汽车,毕竟再怎么壅挤,以自己的状况总会
有位子坐的,这让大卫可以悠闲地望着窗外,置身事外看着城市里的烟尘,多愁善感地想
像著或许会在哪个咖啡馆里看到彼得和哪个女孩亲密地靠在一起,还有自己身手灵活地从
窗口飞身下车的身影......等等......那个人的确是彼得。
  但是下公共汽车的动作就不是那么迅速了,大卫喊着要下车,费力起身,小心翼翼地步下
阶梯,公共汽车站牌离看到彼得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在路边停”的请求并未获得允许,司
机坚持必须要在站牌处才能放人下车。
  刚才看见彼得的地方是家面包店,大卫踌躇著,心跳和呼吸都还没平抚过来,脚步跟
不上焦虑一度令他更为焦虑,但都比不上走进店里问一句简单的“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
彼得的学生,不,他是大学生,没有系红领巾。”
  但店铺的门已上锁,里面不见人影,架上的面包已售罄,大卫将脸贴近空荡荡的橱窗
玻璃,往更里面望去只有一片黑暗,令人有那么一度想要捡块石砖什么的砸过去,然而大
卫决定往后门去碰碰运气,也许可以看见什么人正在抽菸,或是,与谁拥吻亲热......
  后巷什么也没有,只有刚清运过的垃圾箱敞开着门,如山头般孤立的一落砖头和一堆
沙土,但这附近好像没有哪户要砌墙的,在渐渐暗下的暮色中,大卫费力弯身靠近,端详
著那一堆沙土,那不是用来搅拌泥浆的均匀细沙,而混杂着碎石,甚至是砖瓦碎片,莫非
哪户要把旧墙拆了砌新墙?不过比起来这颗粒又显得太均匀太细小了,反倒像是从地里挖
出来的。
  天色越来越暗,大卫躲在垃圾箱后面,正想着该这样什么时候,一扇门打开了,可以
隐约听见从里面走出来的沈重步伐,那人在门口往四周望了望,才扛着什么东西跨出门,
那人走到那堆砂土前,一倾身,将肩上的东西顷倒下来。
  等到那人卸下了重担,脚步回复原来的轻快,大卫才认出那就是彼得,他身上布满了
砂土,整张脸也黑黑的,只剩下他的轮廓和姿态依旧清晰。
  大卫还在思索著是要现在开口,还是要等下一次彼得又抛下自己时再问,彼得似乎注
意到这暗巷中还有别人在,走向了垃圾箱。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骤然和彼得面对面,大卫的语气带着防卫,“建筑粗工也不
会弄得那么脏,简直就像是......就像图书馆挂著的那张矿工照片一样,但我不明白面包

里哪来的矿坑?难道面包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吗?我想我得去借都市规划图来研究,或许会
先你们一步找到宝藏......”
  换作平常时候,彼得会双手插著口袋,歪著腿或倚著墙站着,有时也会吹口哨表示极
为赞同,但大卫现在只能看见覆蓋著尘土的眉眼之间,我说对了,大卫想,“你以前什么
事都会告诉我,为什么这件事要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彼得耸了耸肩,“我没有想过瞒着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阴郁,却还是想要表现得无所谓,“你很难理解这种事的。”
  大卫被彼得的说词惹怒了,什么我不会了解,你试着对我解释过吗?于是说要自己搭
公共汽车回去,彼得竟没有流露一点关心之意,其实更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似的,只是反射地
点点头,独自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大卫仍气愤难平地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意识到当问彼得
为什么偏偏对自己隐瞒时,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没想到我?为什
么偏偏遗忘了我?
  夜里的风有点冷,吹了进来,多多少少令大卫冷静下来,恢复为能正常思考的温度,
大卫瞅了一眼手表,好晚了,希望能赶上晚餐,这样一来就不用解释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大卫估计著时间,旋即明白了理由:
  彼得没有家人,父母早就过世了,他大学前一直寄居在姑姑家,彼得的那一份微薄津
贴,和亲戚的好心,让他在青春期不致流落街头、挨饿受冻,但不足以让他和别人既成的
家庭和乐融融,他总是早早出门,过了晚餐时间才回去,让自己在他们面前隐形,那家人
似乎很习惯自动消失的剩菜和自动清干净回到架上的碟子,彼得总爱开这类的玩笑,但是
一点都不适合在餐桌上讲。
  大卫常常邀请彼得留在自己家晚餐,大部份时候彼得是拒绝的,有那么一两次,彼得
同意留下来,大卫不敢想像究竟要饿多久才会让彼得松口说‘好’,在那样的日子里,彼
得会突然变得拘谨而有礼,更确切地说是沉默,向大卫的母亲致上客套的感谢词后,就埋
首于餐盘,当然是不会讲任何玩笑话的。
  尽管喜欢听彼得开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玩笑,自己却无法流露一丁点叛逆,只是谦逊
地带回家各种功课才艺和品格上的奖状——当然是没有体育的,如果我的脚和平常人一样
,我就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了,大卫想。
  但就算彼得真的要我跟他一起走,我就走得了吗?大卫想像中的隧道空间狭小,长五
百公尺——这是借来了地图依照比例尺量测的,我能在这种隧道里爬行那么远的距离吗?
就算这工程比我想像中伟大得多,隧道宽敞到连整个破击砲中队还有咖啡馆的黛西都能挪
动着她玆嘎作响的髋关节走过,我这样一个残障者,在那边该怎么独自生活?
  说不定彼得愿意带我走?我可以偷走“祖传”的首饰变卖,大卫脑中突然浮现了两人
一起生活的画面:在他们自己光线充足的公寓里,洋溢着热巧克力的香气,小小的餐桌靠
著窗摆放,彼得筋骨分明的手强而有力,撕开了硬面包递给自己一半,让我可以不拘礼仪
地沾著热巧克力吃......
  发现了自己的妄想,大卫立刻摇了摇头否定,那些老古董除了家族赋予的情感意义和
历史价值之外,变卖不了几个钱的,就算请得起三个佣人,一个打扫一个煮饭还有一个照
顾不存在的小孩,那又怎么样?大卫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无法在“那边”生存的理由,不是
因为这双拖累自己的腿,而是因为无法克制最后只会压垮自己的爱。
  像我这样的人,只能默默隐藏,因为他无法回应我的爱,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在他身
边最近的位置,看着他和别的姑娘约会、结婚生子,享受眼睁睁的残酷,我可以靠想像著
他的身体来抚慰自己,大卫对自己说,这种日子虽然不算美满,但还过得去。
  但如果当我的存在都成了犯罪呢?
  大卫听了太多“那边”的事情,对于大部分的政治宣传,大卫可以假装自己像彼得那
样不以为然,说些‘恐惧只不过是控制的手段’这样的话,但唯有对那些人,那些和自己
有种共通点的人,他们的遭遇,不仅令大卫无故打起了冷战,甚至在耳语渲染下,变成了
噩梦,令大卫满身是汗地在黑夜里惊醒,在望不到边际的绝望中爆出无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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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说的,老人仿佛听到什么断裂的声音,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摔倒在地,身体麻木
,只有脸被地毯上的绒毛刺著,喊也喊不出声音,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他们找上了我,
说要请我喝茶,如果我不是那么神色仓惶,如果我跛行的背影不是那么明显的话......“

们没有要带你回局里,只是聊聊天,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讨论一下,我们
有很多时间......要不要吃块巧克力蛋糕?”
  我对国家安全局的长官说,如果你们可以保证让某个被卷入的无辜者无罪,我就把我
所知道的都告诉您,我不要金钱上的奖赏,我只希望我的朋友不要误入歧途,我什么都没
有说,什么都还没有说啊!那个长官只是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如果想到了
什么再联络他,不,他会跟我联络,‘我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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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室的医生烙在眼镜底下的是一对深深的黑眼圈,“老人的起居要多注意,要尽量
运动维持肌肉强度,以他的年纪,当时小儿麻痺还没完全绝迹,他是中年后才做手术能够
正常行动......”见杰克一脸讶异,医生将将萤幕转向杰克,展示照X光的结果,“你看

锯开腿骨接上钢材再让腿骨生长回来,这是九零年代末开始流行的手术......”
  杰克走进病房,稍早,老人用哀嚎的声音讲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不知道在说梦话
还是喊痛,却也像是急着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有点像德语,早知道就多花一点功夫把听力
练好,杰克想,也许其实是带有口音的英语,这令杰克更加焦急又挫败。
  折腾了大半个下午,最后靠着一管镇定剂,让一切终于恢复了安静,大家都得以暂时
休息,刚刚老人想要讲什么,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杰克疲惫地往病房里的小沙发靠,
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那大量采购的廉价沙发,突然变得比羽毛做成的床还舒适......
  突然想起了什么,杰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直起了身子,将笔电打开,翻著自己做的
笔记,竟觉得手指颤抖,盛夏天的傍晚,阳光依旧那么强烈,照得萤幕反光,除了附着之
上的尘埃什么也看不到,但医院的空调温度却低得令杰克发抖。
  于是杰克离开病房,到医院附设的餐厅找张座位坐下,仿佛像是在寻常咖啡店里,医
生说老人没什么大碍,只是要多运动并注意情绪不可太激动,但我可惨了,杰克想,抓了
抓头发,最后打开电子邮件信箱,写一封杰克素来鄙视的信:
  “费舍教授您好,我是修口述历史课的学生佛斯特,我必须要向您请求宽限学期报告
的截止日期,我为受访对象的故事所吸引,觉得这是爆炸性的题材,可以展现全新观点,
却忘了从根本上质疑,求证不够严谨,以至于现在才发现受访对象编出了通篇谎言,我必
须重做这份报告,希望获得教授谅解与宽限,但是倘若这个理由无法接受,我也只能接受
这门课被当掉的后果......”
  24
  天色渐渐暗了,大卫躺在床上,昏暗的光线中,窗边的身影本该再熟悉不过了,此刻
似乎也变得陌生,想着今天究竟是星期几,落掉了哪几门课,星期四有数学课,为什么是
星期四生病而不是星期三呢?语文课错过了一点都不可惜,“彼得,你帮我带作业来了吗
?我很好,只是还在发烧,不,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病了,但是你还是暂时别靠近
我好了。”大卫用沙哑的声音勉强说著,想摆一摆手,却沈重地无法动弹。
  闻言彼得反而走近床边,“正好我也想翘课,你得了什么病?”甚至不改玩笑作风地
俯身将脸凑上来。
  既使是那么那么地近,彼得的脸依然是一片背光的阴影,大卫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彷
彿听见一股哀伤流淌过彼此之间,还是暖的。
  大卫瞥见了彼得背在肩上塞得满满的背包,“为什么带了那么多东西?”
  “这是体能训练课要换的衣服。”
  “认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象征地背着瘪瘪的书包晃来晃去,你不像我这个累赘还拖
著一大包累赘,问你,你总是双手插在口袋里开玩笑地说,这样才能背我过重的书包,但
你那天一反常态地背了塞得满满的背包,我想,应该就是这一天了吧?我躲在后巷等你,
想找机会说服你留下,或者,道别也好,你是对的,我离不开这里,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更
离不开你......”
  大卫不由得伸出手,想触碰眼前的人,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却同时摸到了冰冷与温热
,冰冷的是他的肌肤,而温热,那是潮湿而粘稠的触感,在他的胸口,“你看到了事情的
经过不是吗?”
  “是的,我看到了持步枪的史塔西包围了面包店的后巷,听到了枪声,还有四处逃逸
的尖叫声,我也看到你了,就在我们四目相对,我想要叫唤你的瞬间,一颗子弹击中了你
,在你的胸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大卫现在终于可以看见彼得的脸了,但是还没来
得及看清楚血污底下的表情,那张脸又在眼前模糊了。
  “这都是我的错!全都是因为我的软弱!”大卫用力哭喊却发不出声音,“但是现在
,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走,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绊住我了,现在我不再害怕了,再也
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了。”
  25
  “佛斯特先生,我并没有把你的遭遇当作某个偷懒学生编造的借口,我有印象在课后
和你讨论过很多次报告,也看过几篇访问稿,助教和我都看得出你的热忱。
  访问者搞错事件的细节是常有的事,年纪大的受访者往往有太多时间修饰记忆,助教
说就像现在很多人爱用修图软件一样,我们不会指责他们说谎,有时候甚至可以探究与事
实出入的部分,研究他们‘窜改’记忆的动机,心理学的部分我就不妄言了,但深究的结
果,往往能发现更令人吃惊的历史真相。
  如果你还有兴趣,欢迎你继续研究,至于期末报告的截止日期仍旧不变,希望请就手
边现有的资料,加上你推论受访者的说词有问题的佐证,做出结论,力有未逮之处,则写
在延伸研究,这样就会是一篇完整的报告了。
  祝你顺利。”
  杰克倒在病房沙发上继续打盹,耳机里播著电台司令,用迷幻的电子音乐代替镇定剂
,事实上他如果开口,黑眼圈医生是愿意开处方的,做着被当掉以及后续羞辱的恶梦,还
不知道教授已经迅速回复了信件,还提出了实际可行的指导。
  当然也没听见那电子仪器发出长而不坠的单频音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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