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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遮盖了车身的颜色,也遮盖了挡风玻璃,他在驾驶座上搓着手,有
种隐约的痛楚,不知道是来自伤疤抑或寒冷,这里已经是接收器所及的边
界,传来的信号已经非常微弱了,耳机里传来参杂着噪音的说话声,几乎要
分辨不出字句,他摘下了耳机,把脸埋在手里。
一间没上锁的房间,这怎么可能?这是陷阱吗?彼得想起自己戴着手套
的手握住门把,直觉地一转竟然开了门,但是走进这个房间之后,就知道为
什么没锁门了,不需要,一张桌上散置著各种纸张,之中有看起来无意义的
涂鸦,也有看起来很重要的文件,在桌上、床上和床边的地板上,压在碟子
或杯子底下,里面还有吃一半的通心粉或冷掉的茶,一大堆一大堆的书,在
架子排满了之后前后上下地幔生,并且从架子顶端往天花板上长,仿佛果实
落地生了根一项,又从旁边地上长出一叠又一叠。
彼得花了一点时间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不是被大卫帕西佛的藏书量
震摄,而是禁书有如野草一样肆意蔓生,仿佛它们的存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了。
难怪他不需要锁门,彼得想,尽管熟悉查获禁书的步骤,也学过该怎么
搜查而不被发现——或者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但是现在站在这个房间里,混
乱足以把所有的情报吞没,可能也会把我给吞没。
门打开的声音惊醒了他‘我这里没有贵重的东西,除了堆得像山一样破
书之外,随时有可能崩塌,那些进来的人才要担心自己的安危,踏错一步可
能就会被砸死。’这个脚步声是大卫的,‘不怕死硬闯进来的人用什么锁也
都拦不住,我只希望那些装窃听器的家伙拿出一点专业来,不要又在我的书
上挖洞,你知道莫非定律吗?就是我一本书搁著好久,突然想到要找出来读
哪一段时,就会发现那部分被挖掉了。’跟在他身后的脚步,是高跟鞋的喀
喀声,还是大卫在说话,‘我被跟踪了好几天了,从来没有遇过那么执著
的,他简直就像是’
‘只有“史塔西”会这么执著,德国人脑子特别死板,外面那么冷,如
果长官的命令是盯哨一整夜,他们宁可冻死也不会离开半步。’沙哑的声音
附和著,‘这种走狗死一个是一个。’
‘他躲的地方冷不死人的,冷风会从窗门的缝隙里灌进来,想打个盹都
不行,那种暧昧的寒意会让人保持清醒。’大卫说著,脚步声远离接收器,
还有轻轻拍打玻璃的声音,他走到窗边了吗?彼得把身体放低,但其实没这
个必要,外面很暗,尽管他的体温让车里的温度升高,使得挡风玻璃和侧窗
内侧都布满了雾气,外侧却积著雪,雪融化了又凝结成冰。
大卫一定是打开了窗户,因为在喀拉一声之后,便是风声呼啸,‘你会
介意我邀请他上来坐坐吗?’
‘你疯了!’
彼得简直是和法兰同时喊出声来。
‘我一直都很疯啊!等等也许还可以三人行。’大卫这次一定是拿着接
收器讲话,因为这次他说话的声音特别近、特别清晰,‘史塔西先生,外面
很冷,你可以上来取暖,喝杯酒。’大卫轻声说出了他的邀请,想了一下又
补充了一句,‘门没锁,你知道的。’
他一边听着,一边感觉著包裹在皮手套里的双手在颤抖,零下十度左右
的雪夜都不曾使他发抖,而这对皮手套的首要目的也从来不是为了保暖,他
想发动车子逃走,但是双手迟钝得找不到口袋里的钥匙,耳机里又传来声
音,‘我知道只有你一个,你大可放心,没人会看见你的。’那声音听起来
是如此笃定,他想,就像这么多天以来一样。
等到他意识过来,他已经走在公用楼梯上,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听不
见自己脚步的声音,他再度来到那扇门前,门就如宣称的、和上次来一样,
没有上锁,他压下了门把,没有机关,只有一室昏黄的灯光满溢出来,在黑
暗中太久的双眼一下不适应,眼泪立刻充盈了眼眶。
“坐!”这是他第一次和目标面对面,目标赤裸著身体,披着一块闪耀
著兽皮光泽的绒毯,一手拿着盛着琥珀色液体的酒瓶,一手拿着玻璃杯,用
牙齿咬开瓶上的软木塞,他愣愣地听从指示,拘谨地往沙发上坐下来,看着
与自己视线等高的区域,无法移开视线。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风衣和帽子被拿走,忘记出声抗议,甚至还觉得
暂时遮掩住某块暴露的区域,令他着实松了一口气,还按照指示脱掉手套和
鞋子,还有被融雪浸湿的袜子,在沙发后方的暖气通风口排好。
等他渐渐回复意识时,眼前的人正耸著肩膀不让毯子从身上掉下来,用
极不顺畅的姿势往玻璃杯里倒酒,倒得有点满,还溅得到处都是,“拿
去。”酒杯递到自己面前时,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目光焦距似乎放错
了地方,匆忙将视线移回酒杯,“喝啊!”在催促之下,他举起杯子一仰而
尽,唇齿舌尖的辛辣还有喉咙的烧灼感都无法阻拦他的决心,他拿着空杯
子,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胃里搅动着,而杯子又被斟
得半满,液体似乎还飞溅到脸上,隐隐约约的凉意缓缓滑下,像一滴眼泪的
痕迹。
“你请自便,慢慢来,不要急,夜晚还长得很。”,他缓缓地喝着手上
的那杯酒,寄望这动作可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随时欢迎你加入。”他
迟了几秒才发现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并不是因为这两个人无视于自己的存在搞
了起来,而是因为目标从随手乱丢在床角的袜子里捞出了一包白白的东西,
当着他的面打开,倒在桌上,自己吸过以后,另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至
少看起来是女人,也吸了,眼前的两个人很快就开始摇摇晃晃,一边不可遏
止地笑着,恍恍忽忽地互相攀爬对方赤裸的肉体。但他只能想起自己在这房
间里,翻遍了每个抽屉包括抽屉上方和下方、每本书每本都是禁书、衣柜里
挂著的每件衣服口袋却毫无所获,眼前只剩下一片黑。
重见光明之初,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模糊的光晕,试着皱着眉瞇著
眼,一会儿后他才发线那是红绒浴袍磨损的下䙓,隐约还能从衣摆之间看见
里面晃动的影子,膝盖倒是很明显,上面爬著一条长长的伤疤,这引起他的
注意,资料上没写这些,他想起那像是跳舞般的步伐,或许不只是因为轻
挑。
“那张沙发看起来旧得很,其实是很好坐的。”他循声对上了那双俯视
的目光,“结构坚固,足以支撑腰背的重量,同时柔软有弹性,我很喜欢,
卖给我这张沙发的人说这是几百年的古董,他从起火的犹太区里抢救出来
的,我才不相信,不过我欣赏的是人家编故事的诚意,还有,你摸摸看这鞣
得恰到好处的真皮表面,很像肌肤的触感”那穿着破浴袍的身影走向房间另
一端的阴影处,回来的时候隔着袖子拿着一瓶覆蓋一层薄霜的伏特加酒瓶,
指间拎着两个冒着雾气的酒杯,就著浴袍一角打开冰封的瓶盖,倒了一杯递
给他,“一大早喝这个最振奋人心了,俄国人的好东西。”他想拒绝,但是
眼前的杯子已经斟上了,“来干杯。”
杯子碰撞的清脆声音敲着他的脑袋,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仰头喝下
了那杯伏特加,冷冽的酒精入口的瞬间有种浓稠得像膏状的错觉,在还没来
得及反应时已涌入了胃,新鲜热辣的烧灼直接电击脑袋,眼睛都快从眼眶里
跳出来了,他睁大了眼睛,仿佛眼前尽是崭新光明,犹如他们口中社会主义
的黎明算了吧,他想,这只不过是一种亢奋的假象,而且还来自于腐败的敌
人。
“你睡得还真久。”目标这次只为他自己斟上了一杯伏特加,不碰杯
了,他愣愣地看着那喉结往上浮又往下沉,“你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我”想起在车上或在空屋里时,会戴上耳机小睡片刻,一有动静就会
惊醒过来,他想抗辩,猛然想起自己正躺在目标的沙发上,昨晚是怎么回
事?他回想昨晚,只能追溯到那对交缠的身躯,他们旁若无人的态度,还有
这种种对身为旁观者的冲击,也许太冲击了,因此烧坏了大脑里什么,像保
险丝一样,他想,然后我的大脑就停电了,一片漆黑,“你在酒里面加了什
么?”
他的问题惹来了一阵狂笑,“看你昨晚那个样子,如果我真的有这种好
东西,一定会自己先嗑一点的。”
他觉得自己脸部肌肉僵硬,无法做出应对的表情,好不容易能够吞一下
口水,开口说话:“除了在你的沙发上睡着之外,我还做了什么?”
眼前的人开始抚摸著自己赤裸的颈子和胸膛,眼睛半睁半闭,从微启的
双唇间不时发出叹息声,“这不是叹气的声音,是呻吟。”还不忘回过头来
说明,“我不是专业演员,学不来这种表情,你何不看看自己的样子?”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东西——就是昨晚被披在肩上却什么也没遮盖住的那
条毯子,比任何衣服都还要温暖,好像还能闻到酒味和体液混杂的味道这时
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
“啊啊!不是我。衣服是你自己脱掉的,但我承认我有检查一下,有人
坚持,没想到还真的给搜到了危险的武器呢!”
他无法分辨那语气是认真抑或轻挑,却想到因为连续执勤,衬衫已经不
再笔挺,不但布满皱折,领口袖口还发黑,内衣也没换,这简直比赤身露体
还困窘,他急着往四周搜寻,想找回被脱下的衣物,扫过这房间一圈,却一
无所获。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大卫变了语气,眼角余光的却好像一直锁定着
他没有离开过。
“我我要找一份叛逃者的名单。”彼得坐起身,但出于防卫地揽了揽盖
在身上的毯子,毯子可以遮蔽身体,却无法为自己掩饰什么,“我知道你为
他们伪造证件,协助他们翻越围墙,至今已经有高达七千人在你的帮忙下成
功叛逃”
“真棒!”大卫翻了翻白眼,“就我所知,从1961年至今,尝试翻越围
墙的也不到五千人,我都不知道我经手了那么多人,你觉得我可以到哪里领
赏呢?”
“4375人企图翻越围墙,197人被守卫射杀。”彼得机械地默出数据,
“但这只是硬闯而被守卫被发现的纪录,只要没被发现,就不会在记录
上。”
“那座墙完工了二十八年,大约是一万天,我如果从第一天就开始‘经
手’,每天平均要‘经手’零点七人,你也跟踪我十五天了,十五天就是十
点五人了。”大卫双眼望向墙壁的空白处,仿佛那是张草稿纸,可以让他算
些加减乘除,“你看到那十点五人了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既然你知道我在跟踪你,你就不可能在我面前
做这些事。”彼得抿了抿嘴唇,仍然执拗地说:“但这不代表这个月没有二
十一人,事实上我看到”想起了史瓦兹酒吧和十号国宅之间的狭窄巷弄,却
无法把话说完,“我看到你出现在那些地方”
“但是这不是我的业务啊!对付苏联的特务占去我所有的时间,尤其是
最近,很多人专程来找我,我猜那归功于你们的宣传?”大卫作势摊了摊
手,“动动你的大脑,如果你有的话,你觉得真的有这样一份名单的存在
吗?为什么要费事列这样一份名单?”
因为你是资本主义的走狗!“因为你要确保伪造的证件编号不会重复”
彼得心虚地说。
“好让你按照名单对他们一人开一枪吗?”大卫吸了吸鼻子,“七千可
不是小数字。”
“我只要找到这份名单,上缴给国家安全部的长官,自然会有许多优秀
的同志能完成任务”
“听着,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不过我知道苏联人是怎么想的,他
们想要凭借著名单揪出双面谍,然后处决他们,这种默认的想法很危险,比
如说我可以故意泄漏一份名单,上面都是我讨厌的人,然后我就可以坐着等
KGB帮我动手。”大卫用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我之所以讲那么明白,
是我不相信你聪明到足以理解”
“为什么”
“不然你就会质疑你的任务,而不是在零下十几度的天里,镇日躲在车
上或空屋里监听。”
“党是不容许质疑的。”彼得没想到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大卫的笑是刻意而夸张的,至少彼得知道那是为了嘲笑自己,“不容许
什么?有脑子吗?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我也知道很多宣称无辜的人,进
了局里,竟然都幡然悔悟,改口承认罪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能想要
逮捕我,或是跟踪我等我露出马脚,还是你觉得你或局里的人可以‘突破心
防’你要怎么对付我,我可以奉陪到底。”大卫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
果不太无聊的话,我有很多时间,还有更多耐心,可以陪你慢慢玩”越靠越
近,直到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但为了立功,而捏造出七千的人的
名单,好让国家安全局可以‘惩罚’,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想清楚,活着
才能接受部长的表扬。”
最后一句话令彼得窘迫不已,“叛逃份子应该受到惩罚。”只能坚持重
复这句话,“协助叛逃的也是人民公敌。”
大卫大笑,甚至眼角还贲出了泪花,“你大概没看过易普生的戏。”手
指晃动着指了指书柜,应该还包括了那堆书柜放不下,放在地板上一叠一叠
的书,“应该混在那里,我想你才刚翻遍了整个房间,应该比我清楚在哪
里。”大卫说著,目光带着怜悯,彼得想。“所以你不了解‘人民公敌’的
含义,我很乐意把这几个字写在墙上,原文比较简短,En folkefiende,干
脆写在门口,挂在窗口也可以,这样你就可以清楚从底下认出我的房间了”
彼得忍不住打岔问,“上个星期四晚上接近八点的时候,你在哪里?在
多瑙河酒吧外对我开枪的人是你吗?”
“你竟然穷急到直接问我,不丢脸吗?虽然我宁可你直接问。”大卫仔
细打量彼得,舔了舔嘴唇,“我的确注意到了你手臂上的伤,我不否认有一
丝好奇,不过我还有更感兴趣的东西。”拎着酒瓶和酒杯走进了房间后面的
阴影,从那里喊著,声音在空间里回荡著:“不过,很可惜不是我,太不专
业了,如果是我的话,你现在绝对不会在这里,我既使是喝了酒也还有七成
准度,如果我喝得够醉,你现在站在这里的机率则增至有百分之三十抱歉,
诚如你所见,我的记忆力就不是那么让我引以为傲,从来记不得自己‘经
手’了什么人。”空手回来时,大卫看着他,视线逐渐往下移,“但我如果
像这样‘经手’过,一定会有印象的,对,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一只
手还空握了两下。
他现在是醉了还是清醒的?彼得估量著,以及这些话里属实的比例。
“你怎么不问问那天还有谁知道你在那个什么易北河酒吧的?你的‘同
事’吗?”大卫打了个嗝,“看你那么没头绪,提供你参考,不用谢我
了。”
彼得不知道所受的训练是否能足以阻止自己泄漏情绪,对方不要注意到
自己除了呼吸急促之外,眼皮也在狂乱地颤抖著,身体出于本能地想逃,大
脑竟不阻止,反而帮忙盘算著只穿着内衣裤,该如何从四层楼高的地方,藉
著邻居的雨遮作为缓冲跳下来,这样难道就不比现在困窘吗?
“你看我随口说说就把你吓成这样。”大卫摸了摸自己头发剃得短短的
脑袋,仿佛很享受这刺刺的触感,“突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吗?你想走随
时可以离开,不用客套的说词,就像你前几次进来时也没问过我一声啊!还
有你的衣服就挂在沙发椅背上,请自便,我就不留你下来吃早餐,反正这时
候吃早餐也太晚了。”走向了放在床边,掀起了小桌上倒扣著的盘子,看着
只剩下豆子的餐盘埋怨,“而且那贱人自己把香肠都吃掉了,一根也没留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