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
有双明亮眼睛的男人用言语剥下覆蓋伤口的烂布、也剥下他的思考能力,他恍恍惚惚地弹
完几首耳熟能详的船歌、恍恍惚惚地打卡下班、恍恍惚惚地驱车回家,直到他从冰箱拿了
瓶牛奶,开启电脑、打开YOUTUBE搜寻了顾尔德的郭德堡变奏曲,让轻快的音符流淌一室
。
灌了一口脱脂牛奶,他仰靠在电脑椅上,闭上眼聆听变奏曲。
他听见了什么?
不是一直活在心底的美国黑人、也不是站在钢琴旁拿铅笔敲指诘的老师,而是一名自由不
羁的贵族在巴洛克的舞池愉快地跳舞。
──你喜欢音乐吗?男人这么问他。
他知道男人的意思。如果喜欢,就不会弹地如此沉闷无趣。他该把他的人生、他的喜好、
他的喜悦注入每一颗音符之中。
──你的音乐听起来很不快乐。
他弯曲手指,男人揭开了那一层伪装,他从未因为弹奏中规中矩的巴哈而开心。
──或许你听听顾尔德……
顾尔德在他面前自由愉快地跳着三拍子,不受任何拘束,自由得令人羡慕。
谢真彦仰头灌下了600c.c的脱脂牛奶,但他不会醉,只有牛奶的黏腻卡在喉咙上,让他
辗转难眠。
谢真彦睡到正中午,初夏的日照烫热他的脸,让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后,碰地一声摔到地上
。
揉揉摔痛的屁股,他关掉放了整晚的巴哈,打着哈欠去刷牙洗脸,准备吃母亲准备的中餐
后上工。
他一边抓抓肚子,一边听母亲的碎碎念,勺了一大匙加满四色蔬菜的咖哩,他满足地吞了
几口紫米咖哩饭,对母亲要求下次想吃粉蒸肉和卤鸡腿跟卤豆干时,被母亲打了一下头,
大骂:我生了这个儿子只会吃!
“能吃才是福,老妈你别再挑了。”
“少在那边,就一张嘴那么挑!你们父子都这么难款待,看你以后要怎么娶老婆!”
“娶得到再讲啦……”谢真彦咬著汤匙,被母亲大骂没有教养,却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我好想吃意大利面跟披萨,如果真的要娶老婆,一定要会煮意大利面跟做披萨和烤鸡,跟
老妈做不一样的。”
他被母亲白了一眼,他依然假装没看到地吃他的咖哩。
下午两点,他从鞋柜拿出太阳眼镜戴上,驱车前往医院。
谢真彦打了两份工,一份在酒吧当琴师、一份在市区最大的私立医院驻点的星巴克当点播
机。
星巴克为什么要在医院放置一台钢琴、又雇了一个人在医院弹琴,谢真彦没有追问。但星
巴克的员工们都说老板是不忘回馈社会的人,这家星巴克硬是比其他家分店常有店庆活动
,买一送一或是加量不加价,他猜这就是理由。
谢真彦停入星巴克员工专用的停车场,将安全帽塞入车厢里,向早已开始上工的星巴克员
工们一一打招呼,豪不意外地、他收到一杯冰巧克力,他开心地瞇起眼,用冰巧克力醒脑
后,顺手将杯子做好分类,将手洗干净并擦干,踏上了钢琴台上,打开琴盖。
在场的小孩子和年轻人意外的多啊,最近流行性感冒很严重的样子……
谢真彦环顾四周,从背包中拿出一本资料夹,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小孩子也会唱的,不
外乎就是小蜜蜂、小星星、还有……
手指按下了G,与巴哈平均律相同的G,却比巴哈平均律更轻松、更幼稚、更自由的G。
谢真彦唱起伦敦铁桥垮下来。
没人在意他唱得好不好听。
在医院走道直线奔跑的熊孩子转了个方向,一个个往他跑来;原本在候诊区哭叫的眼泪包
逐渐停住了哭声,和琴声一起呜呀呜呀的唱,几对父母抱着孩子往星巴克的方向走来,小
孩子更开心地乱七八糟地唱起来。
没人在乎他唱得好不好听、弹得又正不正确,小朋友的歌声将他的歌声掩埋,脱落的节拍
将意图走在正轨上的音乐扯碎。谢真彦没有导正脱序的节奏,在医院弹琴,向来不需要正
确与否,不论是小孩子还是老人,要的只是一个开心而已。
在他上工的第一天,几个小朋友缠着他问,哥哥你会不会弹水蜜桃姊姊的时候,而他只能
对小朋友们摇摇头,看见小朋友们失落的神情,他就懂了这份道理。
他跟着小朋友忽快忽慢地节奏,伦敦铁桥垮下来后,又唱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最后甚至
社工也跑到他的身边,问他会不会弹YOYO电视台的健身操。
这次他练起来了。
“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噜啦噜啦噜啦噜啦咧──”
在柜台的社工打了内线,通知每一楼的护士柜台,若是有住院的小朋友想出来呼吸新鲜空
气,可以趁这时候来。
另一个年轻的社工则跑到他的身侧,主动接起了带动唱的职责,对着一群小朋友们大喊,
“中午吃饱饭了吗!做运动的时间到了喔!”
小朋友们一个个跳起来,跟着社工小姐的指令跳起了健康操。
“谢先生,请一起唱吧!”活泼的社工小姐瞇起一双杏眼,“跟着小朋友一起玩吧!开心
的唱!就算在医院也要开心一点喔!”
谢真彦安静地点点头,放下微妙的害臊,跟着小朋友们大声一起唱。
“昨天我打从你门前过,你正提着水桶往外泼。”谢真彦的眼尾看见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一
楼,许多家长、外聘的职业照护人员、还有护士推著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加入了他们,
那群小孩子死气沉沉地脸缓缓绽出阳光。
“泼在我的皮鞋上,路上的行人笑呀笑呵呵。”能够跑跳的孩子跟着社工的动作跳着过于
躁动的舞蹈,不能走下轮椅的孩子身出纤细的双手打起拍子,谢真彦看了有些心酸,却又
庆幸今天来打工了,社工小姐还主动来带动唱。
“你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你只是瞇着眼睛望着我。”越来越多家长、甚至年轻人聚集在
星巴克前,有的主动去买了杯咖啡,有的跟着拍手。
“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一群老年人也跟着慢半拍的拍手,用谢真彦听
不太懂得台语说,“少年仔!好!”
谢真彦不懂老伯伯在对自己喊著什么好,但他更起劲地唱起儿歌。
小小的医院一角在午后变成了儿童园地,或许堵塞了一些行人的通道、也或许让挡住了在
星巴克排队的人站立的位置,但没有人说抱怨,老老少少都对着这一方的儿童园地投注了
温暖的关怀。
就算在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疼痛的呻吟声的医院,偶尔也会有阳光射入。
谢真彦真切地感受到了被谁需要的踏实,在演奏各种儿歌和老歌的四小时,他完全没有想
起昨天──更甚是五年前的束缚。
“你弹的音乐很可爱。”
谢真彦对一群跳累的小朋友说,“今天大哥哥要回家休息了,下次再一起玩吧!”,社工
小姐带领小朋友们一起说,“谢谢谢哥哥!”之后,谢真彦脚步轻快地走去厕所。
他洗洗手,踏出厕所时,遇到了一个男人。
笑容很明亮、眼神也很温和,有张属于混血儿般深刻五官的男人,用掺满外国人口音的中
文对谢真彦一字一句、力求咬字清晰却缓慢到别扭地说,“你的音乐很可爱。”
“可、可爱吗?”谢真彦被这个形容词打得措手不及,只能愣愣地眨眨眼。
“是的,很可爱,和你本人一样。”
“……喔、喔。”这是另类的称赞吗?是吧?不过,可爱?第一次有人用‘可爱’来称赞
他,难道是外国人的称赞方式比较特别吗?
“希望下次能再听到你如此愉快的弹琴。”
“我明天还会再来弹琴的,那个……”谢真彦结结巴巴地回答,既然被称赞了,就该说声
谢谢吧。
“那个,谢谢你喜欢我弹琴。”谢真彦搔搔头。
“这么可爱又自由的琴声,没有人会不喜欢的。”混血儿瞇起单眼,“比顾尔德还俏皮可
爱。”
“……。”谢真彦惊讶地张大嘴,顾尔德、顾尔德、顾尔德,这是巧合还是巧遇?
说起来,昨天对他说话的男人,讲话也很慢,难道……
“很高兴认识你,谢哥哥。”混血儿看见谢真彦吓傻的脸,刻意地学社工小姐的称呼,亲
暱地叫他谢哥哥,又让谢真彦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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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被古战场和减半绑架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