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9)
不太早了,久久才看见汽车经过,就连行道上也没什么人的踪影,沿街一排排的房屋高挑
的各色霓虹灯招牌,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奇异的七彩的光在清清冷冷的马路上争相辉映,
一条接着一条,仿佛夜晚的虹。
路上檀谊沉并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倒不是没有话,就看着他开车,他仿佛感觉不到我的
视线,十分专注似的。生病的缘故,我有些头晕,跟着恍恍惚惚起来,也是因为对现在觉
得不可思议,好像假的——我穿着他的风衣,心情十分难形容。我拉了拉襟口,隐约闻得
到淡淡的薰香,丁香或是茉莉的。我朦胧地记起昨天半夜,在迷迷糊糊间,似乎就闻到过
这样的味道。
明明没有发生什么,根本也不到那程度,我一想,却有种难为情,心跳非常快。也不是第
一次晓得什么是恋爱的年纪。
这时,车子停住,檀谊沉掉过头看来,我与他对上眼睛,脸上忍不住一红。好在车子里光
线不明,不会使他看出来。
我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我觉得烧好像退了。”
檀谊沉不作声,可是空出一手,他的手背轻贴住我的面颊。只有一下子,他的手温度略低
,我呆住,并不觉得冰凉,倒感觉那块皮肤仿佛被烫住,延烧了整张脸。
檀谊沉道:“还是烫的。”
我呆呆地点头,心头怦怦地响。他还看着我,道:“你可以睡一下。”
檀谊沉便转回去,望着前面,却不继续开车。我这才注意到是因为红灯。我吞吞口水,道
:“我不太想睡——”一开口,声音沙哑。我清了两下喉咙,还又说:“其实我觉得我精
神很好。”
檀谊沉略看来,溟濛的灯影照出他半面的眼睫,挺直的鼻,阖住的嘴唇,看上去并不太冷
淡,仿佛还有点关心。他道:“你看起来很累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听他又道:“不要说话了,你的喉咙不行。”
我忍不住摸摸喉咙,道:“声音不好听吗?”
檀谊沉道:“有点沙哑。喉咙痛?”
我顿了顿,道:“唔,有一点……”
他道:“口袋有药。”
我呆了一下,半天才意会他说的是我身上的风衣口袋。我往里一掏,果真有东西,拿出来
是一排的药片。
已经绿灯了,檀谊沉往前开车,一面道:“含住一片,可以缓解。”
我看了看,这一排的喉片不是新拆的。我道:“你怎么会带着它,你也是喉咙痛?”
檀谊沉道:“保养用的。”就顿了一下,瞥来一眼:“拿一片含了。”
我便拆了一片,放进嘴里,苦并不苦,但也不是甜的。我正要开口,他又道:“不要说话
。”
我只好闭上嘴。因也无事可做,再看着他开车,他的手指按住方向盘,骨节分明,往下露
出的腕部带着一只表,表面周围折射出些微的光,是细碎的钻。假如不知道他的背景,单
看他平日的吃穿用度,仿佛比普通人还要普通。细节无法骗人。可是,我也不觉得他装模
作样,经过这段时间地接近,他的一切举止非常自然,根本上他很习惯这样生活。
我突然想到他的堂兄。仅仅只见过一面,谈不到一小时的话,还是看得出檀壹文惯于养尊
处优的人,虽然在医院做事,大概平时也并不会委屈自己什么。以前没有注意,仔细想想
,檀壹文似乎因为家族的缘故,也习于在圈子走动,是许多场子的邀请对象,譬如倪宾等
等的人所办的酒会。
檀谊沉却可以这样不管事情?他也没有与家里断绝关系。我十分感到好奇。不过我没有问
,这样随便想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睡不太久,我被轻推著醒来,已经到达住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格子,并不是我惯于停
的位子。我坐在车里,脑筋还有点不清楚,光是听见檀谊沉的声音在耳边很近地响起来。
“站得起来吗?”
我一抬头,就看见他微弯身地靠着车门,两只眼睛对着我看。那目光淡淡的,可是半点也
不会觉得冷漠。他看我不说话,也不问了,就伸手把我扶出来。我靠着他站好,他把风衣
给我穿了,外面只有一件西装外衣,今天气温真是低了,就连地下室的空气都是冰凉的,
他身上也有股子冷的气味。
檀谊沉作为医师,面对生病的人,或许出于职业道德不便不管我,又是邻居,然而,我不
是真的病得不能动,也知道他平时淡薄,尤其对我,抱持一定距离,现在对我这样亲切,
简直作梦一样。
我从不迟钝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隔阂不再刻意维持。我怔怔地与他对视,这样
近的,心跳简直不能再快了。脸上整个热烘烘的,我十分清楚不完全因为正在发烧的缘故
。
事实上我感到头晕也缓解许多。我不介意厚一次脸皮。忙借机拖住他的手臂,道:“唔,
有点晕,借你的手扶一扶。”
檀谊沉默默不语,却没有推开我,还反过来搀我走。我不会错过机会,就顺势靠住他。他
空出一手关上车门,我才瞥见这位子的号码,便道:“这是你的停车位,万一明天我不用
车,不移开的话,你的车怎么停?”
檀谊沉道:“你的位子不是空的吗?”
我怔了怔,明明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听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发生某种联想,心里微微震动
。自踏入情场,谈情说爱于我像是家常便饭,对谁都是那样——旁人看不清,难道我还看
不懂自己?这多年来,任何的谁,全部谈不到爱,喜欢也只是一点点,谁来谁去哪里要紧
,都是一样,并不感到心痛,因为心一直是空的,未有谁停留。
总有不同的一个。我轻声道:“对,是空的——。”
檀谊沉直把带到我住的门口。我拿出锁匙,对半天才打开。可不是装的,现在才记得晚饭
没有吃,又生病,格外眼花手抖。
门一开,我感到檀谊沉要松手,连忙拉住他:“先不要走……”
檀谊沉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决定赖皮到底:“你看里面没开灯,这么黑,我又头晕,想麻烦你帮忙开灯。”
檀谊沉还是不发一语,他往里看。我也看过去,霎时有点窘,屋里并不是完全暗的看不见
,窗帘没有遮起来,灰黑的夜色照进来,家具摆设朦胧可见。
檀谊沉看了我一眼,就松开手。我有些失落起来,却看他走进去,一呆。他沿路摸著墙壁
,把所有的灯都开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听他道:“灯亮了,可以进来了。”
我回过神,走进屋里。我讪讪地道:“谢谢。”
檀谊沉淡淡地道:“不客气。你这里有药的话,吃了之后早点休息。”
他就要出去了,我不禁又拉住他。我看住他,忍不住道:“你,你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
”
檀谊沉仿佛怔了一怔。他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为留下他,想什么说什么:“我晚上没有吃饭,空着肚子不能吃药
吧?唔,你呢?你吃过晚饭了?”
檀谊沉开口:“我不饿。”
我一愣,道:“我很饿了。”
檀谊沉却道:“我不会做饭。”
我又呆住,道:“那怎么办?”
檀谊沉安静了一下,隐约叹气,他道:“你先去洗澡吧,冲澡,水稍微热一点,先让身体
舒适一些。”
我愣了一下,又听他道:“你带回来的药在哪里?”
我左右看,客厅茶几上有一袋的药。我道:“在那里。”
檀谊沉便走过去,他拿起药袋,找出仿单瞧了瞧,忽然又朝我看来。他道:“站在那里做
什么?先去冲澡。”
这口气仿佛有点严正起来,我精神再不济,都要振作照办。
我匆忙进去卧室里头的卫浴。留他一人在外面,这时半点也不担心他会走,他没有说,可
是我知道他这样便算是答应留下来。我去打开水,霎时记起身上还穿着他的风衣,差点弄
湿。我赶紧把它脱下来,抱着它发呆一下,才去挂起来。
我冲好澡出去了,果真身上舒适很多,可是热气一薰,整个人更恍恍惚惚。我急忙穿上睡
袍,就到外头去。
檀谊沉坐在餐桌前,他的手撑在桌上托住面颊,不知道想些什么。他面前的桌上摆着碗筷
,还有一盅的米粥,以及小菜。
似乎察觉到动静,檀谊沉看来,垂下了手,道:“过来这里吃点东西,然后吃药。”
我走过去坐下,看了看桌上:“怎么有这些东西?”
檀谊沉淡淡地道:“叫会所送来的。”
哪里的会所?送的真是快,这样晚了,会愿意送餐的可没有几家,想必是他家里开的。我
没有问,倒是讶异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我看着他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只是怔怔的。
檀谊沉道:“快吃。”
我道:“……好。”就端起来。想到一件事,我问:“你吃过了没有?不然……”
檀谊沉截道:“我不饿,你吃,吃完了吃药。”
我道:“噢。”
虽然我确实很饿了,可是生病,也没什么胃口。我吃完一碗粥,再吃不下去。檀谊沉拿药
给我。吃了不到几分钟,就觉得困顿,还是撑住了,我想把握机会与他多谈谈,随便说什
么都好,就想听听他的声音。
檀谊沉仿佛察觉我的疲倦,打断我。他道:“你需要躺下休息。”
我道:“我不怎么累,真的,其实我很少生病,就算生病,吃过药马上会好了,应该……
”就对上他的视线,便有种心虚。我闭上嘴。
檀谊沉站起来,道:“不早了,去躺着睡了。”
我跟着起身,有种不舍的心情,便看看他。他没有说什么,倒是陪着我去卧室。我心里欢
喜,到床上去躺下了,却听他道:“好好休息,晚安。”
我一时情急,脱口:“等等!”
檀谊沉便站住,回头道:“什么事?”
我看着他,心跳很快。还是厚了脸皮:“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檀谊沉没有说话。以为他要拒绝了,可是走过来。他在床边的一张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我轻声道:“……谢谢。”
檀谊沉默不作声。他看来一眼,很快掉开来,随手拿起床旁矮柜上的一本书。那是我公司
一位老牌明星刘敏龙之前出版的自传,刘敏龙送了我一本。我拿回来,随手搁在柜子上,
一直也没有看。
我感到眼皮很重,可是很舍不得睡着。我痴痴地看着檀谊沉,他端坐在沙发上,单手捧书
,一页页地翻看,那黑沉沉的目光微微掩下来,十分闲静的模样。他看着书,神色半点没
有变化,看不出他对内容感不感兴趣……
突然,檀谊沉抬起眼,与我的视线对上。那眼神静静的,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心扑通跳
个不停。
檀谊沉开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张嘴,却道:“因为我很喜欢你。”一说出来,马上吓一跳,怕他反感,又要像上次那
样严厉起来,从此与我隔绝不往来。我连忙想着怎么解释,一面牢牢看住他。
檀谊沉看着我,神气淡淡的。他没有起身走人。
我有种朦胧的念头,不断鼓动着。我看着他,又说一次:“我喜欢你。”
檀谊沉维持安静,半天才开口:“是吗。”
我听见他的口吻还好,有些松口气,就这样已经感到满足起来。我望着他,道:“是真的
,我喜欢你。”
檀谊沉看着我,淡淡地道:“不要再说了。”
我道:“好。”
我心想,明天再说。
檀谊沉又道:“你需要睡了。”
我微微一笑:“好。”就眼睛一闭,马上睡着。
虽然还有点发烧,可是我感到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睡的一觉了。隔天起来,完全没有前夜的
疲惫感。卧室里光线雪亮,我翻过身,床边的沙发椅上空无一人。我坐起来,往旁一看,
昨晚檀谊沉看的书又放回柜子上。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没有忘记睡前的事情,想起来真是有点恍惚。或许他看我生
病的缘故,暂时不发作?过后又像上次不理我。我有些担心着,忽然瞥见架子上挂著的一
件风衣,怔了怔。他没有带走。
他一定看见了,可是没有带走?也许根本没有看见?我感到脑筋突然不太管用,想什么都
是糊涂。我在矮柜上找到手机,看了看,没有看到檀谊沉的只言词组。
我把手机随便一搁,就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住头。我决定早上休息,昨晚回来,已经
吩咐成叔先不必过来了。
然而,还没有睡过去,就听见手机铃声大作。我揭开被子起来接听,是谢安蕾打过来的,
倒是难得,不催请我去公司,她询问我的病况。
我道:“好多了。”
谢安蕾道:“那就好,不知道您何时会到?是否让我通知成叔去接您?您晓得的,目前许
多事情要处理。”
她跟从我做事许久了,一直知道我生病从来睡一觉会好的。我叹气,道:“知道了,请成
叔一小时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