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8)
其实我一向难得生病,大概因为从热的地方回来冷的地方,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照理这
水土不服的发生应该在槟城发生,竟发生在回来的时候。又在这样多事的时期,明明秋天
都要结束了。
戴医师很快过来,开药给我,嘱咐多休息。他道:“感冒,有点发烧了,不过温度不高,
没事,不要紧,吃药会好。”
我也并不觉得严重,只是低烧,主要头疼喉咙疼,抽屉里原有备着一些药品,根本不必叫
戴医师走一趟。我说两句,就让谢安蕾横了一眼。她通常不会自作主张,对我的吩咐不会
质疑,就只有生病看医师这件事,从不妥协。
这一折腾,下午的事情就拖延了。贺珍霖大概看我不舒服,先走了。谢安蕾盯着我吃了药
,要我回去休息。我拗不过她,就坐车回去,想不到坐车反而头昏眼花起来,虽然喉咙不
疼了,可是整个身体渐渐沉重似的。回到家中,衣服也没有脱下,我就到床上躺着,这一
躺,全身软绵绵起来,我闭起眼睛,忍不住睡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天黑了。卧室里灰黑濛濛,我有点恍惚,分不清时刻。我坐起来,感到身
体舒服多了,就起身出去,一看前面,那墙壁的钟正走到八点三十五。我简直吓一跳,赶
紧找到手机,打出电话,不等那头说什么,便道:“抱歉!我立刻过去了。”就挂断了。
我急急忙忙地开车出去,半路上手机响了好几声,也没有工夫看谁打来的。那电话响了好
久才停住,不到一会儿又打,第二次只响了三声。打了两次,我一直没有接,后面才不再
打。我趁著等号志的空隙看了一眼来电,是檀谊沉,他另外传了讯息。我不及去看,绿灯
了。
幸好现在不太早了,路上车子不多,我车速不觉很快,用不了多久就到了诊所。然而,还
是过了九点。我在门口停车,匆忙下去,往前看,诊所里的灯已经关了大半,亮着两盏灯
,光线幽微。
我推门进去,玻璃门上的风铃当当地响。檀谊沉正坐在柜台前一张单人沙发上翻杂志,他
换下了白长袍,穿着他自己的外衣。他这时抬头朝我看来。
我马上开口:“抱歉……”一说话,马上发现声音沙哑。我清了两下喉咙,道:“我一时
不注意时间,太晚打电话了。”
檀谊沉放下杂志,淡淡地道:“邵正也还没有到。”
我松口气,道:“太好了。”
檀谊沉忽看看我,倒有点打量的意味。我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扑通几下,对他笑了笑,道
:“怎么了?”
檀谊沉只道:“坐着等吧。”
我便过去坐在他隔壁的沙发。我闻到菸味,一看,扶手上放了烟灰盘,盘子里有一些烟灰
,还有抽完的菸,不过盘口又搁了一支点着的香菸,似乎刚才点上的。这菸味其实不怎么
呛,我自己也有抽菸的人,大概生病的缘故,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檀谊沉看我一眼,忽然把菸灭掉了。
我一怔,倒要有点窘,忙道:“我是因为刚才走得急,一时一口气噎住,你抽烟不要紧的
。”
檀谊沉正要说话,门又被推开,一阵哐哐啷啷的,是邵正。他一面抱怨似的道:“你不是
说没事了,我都回头了,突然又要我回来,幸好我今天不必值班,不然哪可以说走就走,
说来就来?”
我听见,心里不及想得深,先要对邵正不好意思,忙站起来。我道:“是我不对,我说过
来之前会打电话的,不注意忘记——”说一半,突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檀谊沉,每次见到
他,会说你——你来了——你觉得……这种种的你,一次也没有叫他的名字。也不是叫出
口,可还没有说,光是想到要说,就有种难为情似的。
我霎时停顿。并不久,马上说下去:“因为这样,他才误会了我不来。”
邵正看了檀谊沉一眼,他神气缓了缓,对我一笑,道:“没事,知道叶先生贵人事忙,这
些天你公司有个新闻,官司的事不好处理吧。”
我笑道:“只是不好处理,不是不能处理。”
邵正微抬眉毛,又笑了笑,他径坐到沙发的另一边,道:“好,你想问我什么?”
我便坐回去,单刀直入:“王小姐的病怎么样了?”
今天我吩咐谢安蕾与贺珍霖走一趟医院,她们事前联络邵正,邵正同意她们探病。根据谢
安蕾下午告诉我的话,王小姐镇静很多了,然而一谈起生孩子的事,又隐约激动。
当时邵正立刻中断那场面会。
听见我问起来,邵正脸上正经。他的评估结果与檀谊沉昨天的差不多,有忧郁倾向,但是
她怀孕,无法免除产前忧郁的可能,需要深入分析。她并没有自残的迹象,考虑她怀孕初
期,他没有开药给她吃。
他也提起上午谢安蕾她们探病的事,她们离开之后,王小姐情绪又好了,本来他为她安排
下午会谈,还是维持原定计画。他并没有托出王小姐究竟说什么,就说她对腹中的孩子怀
有复杂的情感,她一方面不要孩子,毕竟一条人命,感到沉重的愧疚,一方面要是生孩子
,光是想到生,她又觉得自己整个以后都是毁灭的。还没有谈到刘习清给她的暴力,谈不
了。
我便告诉邵正,今天我这边会议的决定。我道:“我们不希望王小姐生孩子,打官司还是
比较实际的负责的办法,为了成全刘习清的名声,逼他负责任,强行促成他们结婚,以后
一定也有许多问题,回头还是要打官司。”
我又道:“要是她决定生下来,那又另当别论。”
邵正道:“什么意思?”
我道:“要看她对刘习清的感情,没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提供一些生活的帮助,假如她
对他有感情,自愿结婚,那么,以后两方感情出问题,责任完全不在我们这里。”
邵正一听,便沉思不语。
檀谊沉更不说话了。事实上从刚刚开始,他一直没有表示过意见。我需要面对邵正说话,
并不便去看他的神气是怎样的——听见我说这些现实的话。王小姐的遭遇,十分引人同情
,使她痛苦的是我公司艺人,责任公司免不了,但不是没有底限,以公司的立场,最好两
全其美。王小姐能够得到重生,获得补偿,日后不会怪罪到公司头上,刘习清被解约丢出
去,此后也不关公司的事。
法律问题本来也要交由法律解决,只是一告发,刘习清这辈子真正是完了,他才二十几岁
。然而,他这样的人,半点不用同情。我并不怕报社趁机利用打击我这里,既然晓得那背
后的人,反而容易想到对付的办法。
今天我与邵正一谈,除了关心王小姐病情,一方面也是要请邵正用点办法,使王小姐坦白
对刘习清真正的想法,让她快点做出决定。
邵正很快想到了,他道:“照她的情形,不容易。”
我道:“不容易也要谈,不然,继续拖下去,她就是不想生,也要生了。你也知道她是因
为什么怀孕,要是生下来,小孩子一定不会幸福,她也不会幸福,不能等的。”
邵正皱着眉,他苦思了很久。最后他没有说出打算怎么做,只道明白了。
我们坐在诊所柜台前的沙发说话,越晚温度似乎越低下来,虽然玻璃门紧闭,还是有些微
的风从缝隙透进来。我出来匆忙,根本也没有想起来加衣服穿,就是下午穿回去的一套西
服。我忍不住抱住手臂。之前吃的药效八成退了,又不停说话,喉咙再一阵阵地疼起来,
头也有点晕。
邵正要回去了,檀谊沉站起来送他出去。
其实我顺便也可以走了,并不动。我向后靠在椅背,闭一闭眼睛,又张开,头晕才缓解了
一点。我掉过头,看见刚刚檀谊沉坐的沙发搁著一本杂志。在我进来前,他手上拿的就是
这一本。我怔了怔,原来他一直在看。我拿过来,有点意外,是那报社出刊的爆出刘习清
事情的杂志。
这时檀谊沉走了回来,他一眼看来,我放下杂志,站起身。我笑道:“原来你们诊所也会
放这一类杂志给病人看。”
檀谊沉并不搭我的话,他淡淡地道:“外面很冷了。”
我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了,刚刚你们开门,吹进来的风真的冷。”
檀谊沉道:“那你只穿这样?”
我一怔,道:“我出来太急了。不过我的车就在外面,车上也不太冷。”我看他在看表,
忙道:“拖延你休息的时间,不好意思。”
檀谊沉道:“没什么。”
我想了想,笑道:“你今天开车来了吗?不然搭我的车子就好了。”
檀谊沉道:“我开了车。”
我道:“你停的远不远?我送你过去。”
檀谊沉道:“不远。”又道:“我要收拾这里了。”
我道:“那我等你一块出去。”
檀谊沉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他走开了,似乎往后面诊间去,那边走廊已经关了灯。我
没有跟过去,因头又晕起来,眼前花了几下,好在站在沙发前,身体一松,向后摔在沙发
上。我便摸了摸额头,皮肤的温度有点高。
忽响起檀谊沉的声音:“怎么了?”
我忙放下手,抬起头。檀谊沉站在我面前,他套了中午看过的风衣,手上提着公文包,静
静地看着我。我顿了顿,忙道:“没事。”就要站起来,可是一晃,又要往后摔下去。
幸而檀谊沉拉住了我。我扶着他的手臂站好,道:“谢谢。”
檀谊沉放开我,却又伸手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摸了我的面颊,又轻触了我的额头
。他的手有点凉,我忍不住哆嗦。脸上仿佛更烫了一点,我听见心跳扑通扑通的。
檀谊沉盯着我,道:“你在发烧。”
我道:“唔,没事,小感冒而已,医师看过了,我有药吃的,马上也要回去了。”
檀谊沉却道:“你想怎么回去?”
我道:“开车……”
檀谊沉道:“你在发烧,你想怎么开车回去?照理来说,你前面就不该开车出门。”
我看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心虚。我解释:“我睡过头,看时间吓一跳,所以……”
檀谊沉并不听下去,他又走开了,我愣住,他从柜台后找出杯子,去了饮水机前,倒了一
杯水过来。他道:“你先喝一些水。”
我看着他,一面接过来。他又道:“是烫的。”
我点点头,摸著杯子就可以感到那热度,更发觉身体的冷。明明在发烧。我慢慢地喝,半
天才喝完。这之间檀谊沉也没有催促,他看着我喝完了。他把杯子往旁边一放,忽然把身
上的风衣脱下。
檀谊沉递过来,道:“穿上。”又伸手道:“车钥匙。”
我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可是拿出来给檀谊沉。他接过去,又看我一眼,道:“外套穿上去
。”
我呆呆地点头,就穿了起来。这风衣带着几丝他身上的气息,我一时有点恍惚。突然眼前
一暗,他关了灯。
檀谊沉走回来,道:“走吧。”
我回过神,这里不完全黑漆漆的,我跟着檀谊沉走,不至于撞到东西。出去外面,风一吹
过来,我缩了缩脖子,还没有说话,檀谊沉又往前走,他用我的车钥匙开了我的车门。
檀谊沉看来,道:“上车。”
我连忙走过去,道:“等等,你真的打算开我的车?那你的车呢?”
檀谊沉道:“明天过来再开回去。”
我愣了一下,道:“为什么?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去……”
檀谊沉神气淡淡地看着我,他反问道:“你觉得你可以自己开车?”
我刚刚张嘴,可是对上他略有点严厉似的眼神,霎时把话吞了回去。
檀谊沉道:“快上车。”
我道:“……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