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彦是一个打工族。
最近“飞特族”这个说法正流行,所以他也这么称呼自己,听起来自由无拘束,多好。
虽然他的母亲总是在他出门上工时在身后唠唠叨叨,一边念著“为什么你就不肯找个稳定
的工作?去应征音乐教室的钢琴老师啊!在酒吧和医院打工、日夜颠倒的生活你能做到几
岁?”,一边替他装上一壶提神的茶。
谢真彦习以为常地随口应付母亲,穿上防风外套、戴上安全帽,向母亲道别后跨上重机。
听见母亲将大门落上锁后,才发动引擎,骑上马路。
母亲说的每句话,谢真彦都听进心底。
他并非叛逆,但他无法进入音乐教室。
他怎么能误人子弟。
风隔着全罩式安全帽发出钝钝的呼啸声,谢真彦听不真切,唯一真实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还有自己惨澹的笑声。
他专注地望向前方,闪过一台切换车道却没打方向灯的奔驰,他瞪一眼堪称马路三宝的车
主,逆着晚风向前急驰。
谢真彦从音乐系毕业,至今也已经四、五年了。
他过著浑浑噩噩的生活。他的同学们每一个都在毕业后出国拿硕博士,有的去茱莉亚、有
的去慕尼黑、有的去皇家。
母亲也曾问自己想不想出国留学,他替他存了一笔留学金,一千万,这是他工作二十几年
的积蓄。
他瞥了一眼放在钢琴上被画满红圈的琴谱,尖锐的酸楚从喉头涌上,他摇头拒绝了母亲,
用他讨厌唸英文当作理由。
主修老师看他的眼神有多失望,谢真彦至今仍印象深刻。
他的手指弹出巴哈平均律,规律却不失俏皮的旋律却引起老师的勃然大怒。
“你的巴哈是去美国留学了吗?”老师涨红了脸,一拳敲上钢琴盖,碰地一声,他全身上
下瞬间爬满鸡皮疙瘩,“你弹这什么东西?你以为这样很酷吗?擅自把平均律的旋律切成
切分音、还加了半音,你以为你自己是神吗?啊?”
“巴哈就是巴哈,你凭什么擅自更改巴哈?”老师拿起红笔在他的谱面激动地画出一个又
一个的红圈,“你这边给我重弹,别弹什么美国巴哈!你是学古典音乐的,就该好好弹巴
洛克的巴哈!懂了嘛!”
“但是──”
“没有但是!”老师因为他的顶嘴连脖子都涨红了,“我怎么会收到你这种学生,自以为
莫札特再世,了不起!你前一个老师是谁!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教的。”
谢真彦不敢再说了。他紧紧地抿起嘴,任由主修老师劈头大骂。
往后他在课堂上再也不敢弹出老师所戏称的“蓝调巴哈”,只是在琴房练琴时,偶尔、只
是很偶尔地,在巴哈和海顿之中加入了有趣的节奏。
在琴房使用表上经常和他撞时间的学姊偶然听见蓝调巴哈,眨眨圆润的眼,反手把隔音门
关上,将他放在椅子上的包都放在桌上,一屁股坐上椅子,缩起脚,用甜甜的声音说,
“学弟,你刚刚弹地好好听,是现在YOUTUBE很流行的那种吧,你多弹一点。”
“这可被老师骂破头了,还气到想跟我的高中主修老师谈谈。”
“因为老师是老古板啦,他最讨厌不正统的古典音乐了,头号天敌是PIANO GUYS。”学姊
用长著茧的手指搓搓下嘴唇,“别在他面前弹就好了说。”
“哈哈……再也不敢了。”
“笨学弟,快弹。”学姊轻轻地笑了下,伸脚踢踢他的钢椅。
第一次被人肯定的谢真彦玩性大发地翻出海顿奏鸣曲,耳熟的古典乐曲在谢真彦的指尖翻
出新风貌。
学姊亮起眼,随着琴音开心地击打拍子、随着切分音不由自主地摇晃身体。若是让学姊形
容,她会说海顿也在西元两千年的纽约转了一圈,还听了Chicago。
两人开心地一弹一拍,突然,隔音门被碰地一声打开,撞到吸音墙时还发出钝钝的撞击声
,甚至反弹地晃了晃。
谢真彦吓地停下手指,回头看到底是谁这么粗暴,正要开口时、他看见站在门口的老师无
比愤怒。
谢真彦连指节都僵硬了。
学姊张大嘴,吓得花容失色,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简直是一场恶梦。谢真彦想,就算他早已毕业,老师那日的愤怒也让他浑身发冷。
那天之后,谢真彦不再演奏充满诙谐的古典音乐。
他规规矩矩地、依照老师的每一个指令,演奏出正确又死板的巴哈。
老师对他的表现赞誉有加,他却觉得内心的自己不断死去。
这样的音乐真的有意义吗?他不断地问自己。
就算不是他,谁都能弹奏出的音乐,有意义吗?
他机械性地弹出枯燥的平均律,那跟音乐盒有什么差别?
想要弹点不一样的东西,但老师压着自己肩膀的手如此沉重,让他连呼吸都没有办法。
“没错,真彦,这才是你该演奏的音乐。”
老师在他的大四毕业音乐会开心地鼓掌,笑瞇的眼尾开心地不得了,但他却在这一天彻底
死去了。
学了二十几年的钢琴,展现出来的不是真实,只是包装过度的外壳。
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是为了什么而学音乐的?
他已经不记得了。
曾经有的理想、欢乐,都在他怀疑自己的每一天中消逝了。
没有理想也没有欢乐的音乐,还能教给下一代吗?
别荼毒子弟了。他嘲笑自己。
远远地,谢真彦看见酒吧的招牌正打着惨澹的蓝色灯光。
他停下机车、摘下安全帽,甩甩头将破烂往事从脑海中赶走。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弹琴赚钱才是最要紧的事。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将安全帽塞入机车底座,和跟在他后头的酒吧的员工打声招呼后,一起踏入即将营业的
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