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他。
那时政府刚开放,对外积极申请加入世界组织,并推动了一连串与国际的
交流,其中也包含了教育。他正是跟上这波开放潮流的顺风车,成为我们
地方公学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位外籍学生。
虽然他是个外国人,但是却没有发生语言沟通的问题,就算说话仍不免受
母语影响,发音咬字并不纯正,但听来却别有特色。特别是在唱歌的时候。
我会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在打游戏时会不时哼著歌,而我,就是他打游戏
时的固定成员,就算语言不同,久了连我都能跟着一起哼唱,虽然我总是
被拐唱了女声部而不自知。
毕了业后,我不意外地继续留在当地升学,而他则是回了国,受征召入伍
,参与没多久便爆发的内战。
他是我的初恋,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更没想过会在几年后再度相遇。
在这间精神疗养院。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穿梭于各病房间,不时躲著从无法预料的地方扔来的
物品,就这么不经意地与一双盛满疯狂的瞳眸相对而视。我当下便认出了
他,就算他已不像是当年的他。
他细瘦的双臂挥舞著看似欲得到自由的双手,在他身边的人们各各七手八
脚地用尽一切方法阻止着他,关上窗,硬是将他与伸向窗外夜空的手狠狠
隔离。
渐渐地,人声、铁链声、回音在夜里静止了,一一臣服于针剂之下。他睡
著了。闭上眼的前一秒,眸中的疯狂仍持续满溢着,无力而垂下的手诉说
著不甘心,不甘离自由还差一步。
他在清醒的时候认出了我,就算我已经没有当年那副小鬼头的模样,被限
制行动的他,也已经不能如学生时代在阳光下追逐玩耍。
我工作告了一段落后,会在有柔和日光的时候会走上了顶楼。他果然在那
里,静静地坐着。喜欢晒太阳该是从那时残存在这身子里少数的记忆。
“今天的阳光很舒服,对吧。”看到了他的身影,我不由地微笑向他走过
去,一并支开了推他前来顶楼的护理师。
“是啊。”转过头,他略白的脸就这么挂著淡笑看着我。
他的身子向着阳光,就算他更多时候处在黑暗之中。那是暗到我找不到入
口,更无法走进去的漆黑。在毕业至现今再度重逢,那段我所未知的时光
之间,他内心的黑洞已然深不见底,甚至数度将他鲸吞蚕食。在我心目中
,他是为我的生命带来阳光的人,但我却无法成为他觑黑世界中的一颗星
子。
他对着我笑的那瞬间,我以为我所看到的他只是个遥远的幻影,名为初恋
的幻影。直到因为金属碰触的声音唤回了我,视线重新对上了正微笑地向
我招手的他。
“你不过来一点吗?过来啊。”
“嗯。”我走过去,将他半抬的手给轻轻握著,按在他所坐的轮椅下。
我所轻握的手,是个明显怖满伤痕的手,有些伤口已结痂,却总是因布料
与链条摩擦而皮破血流,怎么也好不了。
从我见到他的那天起,他的手脚一直没有脱离过限制行动的链锁。
同事说,一开始他很反抗,但是他近来似乎是屈服了,还笑着催促我快帮
他手脚上的链条上锁,他想快去晒晒太阳。我对他的要求无法拒绝,从当
年到现在都没改变,他还曾笑称我是他的许愿精灵,就算成为限制他行动
的人亦让我抗拒。
他患病已进入晚期的状态,这使他双腿虽健全但却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无法体会脚踏地面的感觉,出病房时必须坐轮椅来代替脚的行动,而手脚
上的链条就锁在轮椅上。
他说,发病时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所以上锁是必要的,这总比打针好得
多了。打了镇定剂后,醒来时陷入极度低潮的心情会令自己更容易发病。
即便如此,他发病的次数并未减少。那天之后,他又因发病而自杀未遂数
次,手腕与其它肢体是划开了又缝而多了好几道伤痕。我进出疗养院附设
医院的次数因而变得频繁,就像现在一样。
“嗳、我又这样了,是几次了?”刚动完手术的他躺在病床上,有些没元
气地笑着。
这个问题他总是在手术后睁开眼的下一秒询问我。
手腕、颈子、手臂此时已缠了已渗出血来的纱布。或许是颈子的这一刀就
快划到喉咙,动完手术还未恢复,原本会在打游戏时哼歌的清亮嗓音哑了
许多,我听得不太习惯。
“十次了,这次是第十次。”我已答得驾轻就熟,就算我并不愿承认,我
更害怕他以忘记一切的陌生目光看我。那是他病情更加严重的证明,忘却
一切,包含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
“这样啊。”他把视线看向天花板,仍在淡笑。此刻异常安详的样子,就
仿佛身上刀刀见骨的伤全然不存在一般的安适。他又转向我,“我现在想
去晒太阳,可以吗?”
“好,我带你去。”刻意不去看那令人心痛的伤处,我又再次熟练地抱着
他的身子下床,轻放在轮椅上,帮他炼上手脚的链条。
抱着他下床的举动不知做了多少回,有一次,我无意间瞥见他的表情,他
似乎很满足地笑着,苍白的面容挂着他独特的微笑,就这么看着帮自己打
理一切的我。这让我不理会医生要他在病房中多休息调养,只想完成他所
想要做的每件事。
“你怎么到毕业那天都还不说呢……不过其实我都知道喔,就算这种事没
人能理解的吧。”上了顶楼,他先是闭上眼迎向拂面而来的风,睁眼时虚
弱地飘出了声,接着指了指心口,“可是我这里已经坏了,该怎么办呢?”
“你还是一样是你。”我故做轻松地道著,“哼起歌来,还是会要我唱女
声部的你。”
我因他的话放大了胆子,从旁伸手轻拥,不怕从手中触感透露自己隐忍的
颤抖,只因哪怕能将他内心的黑暗抹去一丁点,我都愿意去试。这是我当
年没能做的,亦是现在连抱着他上下床都没敢多做的事。
“真的是这样子呢。”他笑得灿然,感觉不出他从鬼门关前绕过一回,“
所以你也会继续当我的许愿精灵,对吧?”
“当然,只要我做得到。”
“许愿精灵才没有做不到的事呢。”他抬起手半摀著嘴,金属链条声清脆
作响,衬着他笑得天真如孩童。
“是什么愿望?”
这天,我又来到了我熟悉的顶楼,阳光温暖地包围着我,一样轻风拂面,
我拿出手机拨号,手机贴近脸颊时感受到一阵溼滑。
“……警察局吗?”我哑着声开口,口里尝著溼咸。
“如果我又发病的话,就把我从这里……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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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
和初恋没有关系XD
非母语英文的歌手所唱
歌曲有点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