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后面我又睡过去。明明之前睡了不算短的时间,可是身体分外的累。难得可以和檀谊沉这
样见面,虽然是这样窘的情形,也还是想把握机会,与他多谈谈。却怎么都撑不住,眼睛
一眨,就睡了一会儿。期间檀谊沉有没有走开不知道,再醒来时,他仍旧在,坐在床边的
椅子,神情淡淡的,略垂着眼睛,拿了手机读著什么。
我正要说话,沈特助匆匆赶到了。当面看见我的情形,沈特助不像在电话中一通责骂,又
通常的镇定。大概顾虑旁边有人的缘故。他为我大哥做事,对外的身份就算是我大哥,无
论怎样不会失礼。他对檀谊沉表示感谢,一面递出名片。
他道:“上面有联系方式,请您之后务必联络我们,让我们有机会表达感激。对了,还没
有请教贵姓?”
檀谊沉接过名片收下,倒也拿出了他的。他道:“敝姓檀,不必这样客气,我是一个医师
,而且,他吃的……”
我听这口气仿佛要把责任归咎为他自己,这绝对不是,他开的药剂量很低,一次吃下两三
颗不至于昏迷到洗胃的地步,是我不谨慎,喝酒引起的错。还有酒里的药的缘故。我赶紧
打岔了:“沈特助——”
不只沈特助,檀谊沉也向我看来。我清了清喉咙,道:“要麻烦你先找急诊的医师问问,
看我能不能出院了?”
沈特助便点头,道:“我立刻去。”
他走开了,我对上檀谊沉的视线,道:“这是我粗心大意的缘故。”又想了想:“那杯酒
放的药,绝对比你开的药浓度高,我之前的话也不是辩解,没有喝酒之前,虽然吃了你开
的药,但是完全不会影响我的身体。”
这样一说,反而我想起来,本来那几人弄了这杯酒要逼着许觅喝下去,幸好许觅没有喝了
,不然现在不知道会怎样。那几人对谁打坏主意不打,偏偏针对许觅,假使许觅不是我公
司的人便罢,现在当然绝对不能算了。
听完我的话,檀谊沉开口:“还是我不对,本来你也没有失眠,我根本不能开药给你。”
我马上道:“看病的前两天我真是睡不好的,以前没有过的,对我来说就是生病,那么你
开药,非常合乎实情。”
檀谊沉看上去仿佛被说服了。可看着我,他忽道:“……要这么说的话,你是有点毛病。
”
我一呆:“什么?”
檀谊沉道:“没事。”就转开眼,又道:“点滴需要打完才可以走。”
我看一眼点滴瓶,还有一半。我忍不住叹气,以前生病吃药,药物再苦都不要紧,最讨厌
需要打针吊点滴,也不知道为什么容易脱针,就不能大动作,打针的那只手整个需要僵著
。
我忍不住叹气,道:“非要打完不可?”
檀谊沉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立刻改口:“打完这些还要多久时间?”
檀谊沉道:“十五分钟应该可以打完。”
我只好认命。
果然,沈特助再回来,带了稍早看过我的医师,与檀谊沉说的一样。终于熬到点滴打完,
这之间沈特助来来回回,讲上好几次电话。当然我的电话也不少,原定要做的事全部耽搁
下来。沈特助为我也不知道延宕多少事情,其实今天签约完成,他需要进公司一趟的。我
让他先回去,他并不肯。
倒是,沈特助在这里了,檀谊沉便要离开。他陪着我在这边大半天了,从外人看来非常尽
心,当然他是医师,对他来说,并不特别的缘故。对我来说,他这么做,却有种模糊的单
方面的意义。我倒是高兴这次意外,使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有化解的机会。
然而这时他要走,我并不能表现依依不舍。他看上去也确实有点疲倦,况且他送我到医院
十分匆忙,他带到渡假旅馆的东西根本没有收拾,还要回去一趟。
沈特助道:“檀先生怎么去?”
檀谊沉道:“我有车。”
沈特助点点头,又对檀谊沉感激几句。檀谊沉看我一眼,略点了头,就走了。沈特助跟上
去送了一送,过一下子便转回来。
他换上一张比刚才更严肃的脸,皱了皱眉,道:“我准备向老板报告这件事情,叶先生想
要我怎么说?”
我道:“……说我拉肚子吧。”
沈特助吐出一口气。他捏了捏眉心,道:“昨晚我根本没有听见说旅馆有谁送医,他们竟
然不叫救护车。”又说:“幸好你没事,又幸亏没有叫救护车,不然现在上报纸了,你让
我怎么对老板解释?”
我自知不对,不便回嘴。又听他道:“这位檀先生也是谨慎了,吩咐旅馆的人不能说,他
们当然也不会说——全部装傻——让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问!”
我尴尬地道:“不说也好,不是什么好事。”
沈特助看过来:“您也知道不是好事!”
我不以为忤,倒要笑起来。我道:“好久没听你训话,真是有点不习惯。”
沈特助抬起眉,可道:“那么理由任我说了。”
我诚挚地感谢:“好的。”
沈特助一脸无奈似的。他准备拿手机,不过似乎摸到什么,一并从衣袋掏出来。是一张名
片。他看了看,道:“精神科医师……唔。这么巧?”
我看他一眼,便道:“可不是?刚好他是医师,唔,旅馆的陈经理不是说过,昨天有医师
团体在旅馆办研究会,应该就是这方面的医师。”
沈特助道:“我记得。我的意思是,他姓檀。”他看着我:“刚才我看见名片,还以为巧
合,檀这个姓,也不算稀罕,可是想一想,又不对,就算是医师,出于病人隐私,一般也
不会特地旅馆的人不要声张。”
他道:“他也不急着联络你的家人。”
我镇定地道:“可能他一时没有想到,你刚好又打电话过来了。”
沈特助单刀直入:“他与您本来就认识,知道您是谁。”
我顿了顿,微笑道:“就算我们早已经认识,也不会怎样是不是?我一直有许多医师朋友
。”
沈特助道:“其他人不会像是这位一样特别知道小心。”
我知道沈特助不是恶意,对我绝对也不是过度保护的心态,虽然我不太过问我大哥生意的
事,多少听见说过,还有周米他家,或者朱铭棣及章祈家里,是这圈子的或多或少知道关
于檀家的底细,一面带着顾忌,又还是积极攀交,想方设法从对方身上赚钱,在生意场上
谁不是这个样子?利益最重。我也是做生意的,不会天真。
我便点点,道:“我知道他是谁,我想,这没有什么吧,大家交个朋友。”
沈特助看看我,便道:“当然了。”就顿了顿,道:“怕您不晓得,需要告诉您,这是您
二姐前次婚姻生的儿子。”
我想不到他知道,倒要讶异,面上也还是不变。我道:“我知道。你也没说错,他也知道
我是谁。”
沈特助却道:“想不到他没有抗拒与您来往。”
我心想,哪里没有,到现在也还是有点抵抗。一面也听出奇怪,问:“这怎么呢?”
沈特助却讳莫如深起来,怎么也不肯透露。大概他觉得失言。缘故可以猜到,檀家与我家
里还能什么原因不合,只有为了我二姐,这是我家的事,即使他跟随我大哥多年,十分受
到信任,对这方面了解,但无论如何不合适谈论。
我便不追问下去。马上也把这段谈话抛诸脑后,檀谊沉终于又愿意同意我与他相互联络,
高兴都来不及,况且早也已经知道他家与我家之间的复杂,也还是不犹豫,决定追求他,
绝对不会因为现在的几句话与他保持距离。
我一面又觉得,就算家里知道我与檀谊沉认识,也不至于怎样。不过因为考虑到二姐心情
罢了,这段友谊的进行便隐密进行了。
因我的事延迟回去,绝对瞒不过我大哥,沈特助还是照实告诉。我大哥做过的荒唐事不亚
于我,闹的几桩艳事还上过报纸,到现在隔一阵子还会耳闻他新找的谁做情人。男人不免
风月,也没什么,可是因为喝酒送急救,又服药,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不好,不必父母
们把我唸一顿,他一通电话马上打来关心。
好在我没事,签约的事情也没有耽误,他终于打消向上呈报的主意。我休息了两天。公司
只有谢安蕾知道详情,她并不骂我,就幽幽似的埋怨公务又要做不完。我承诺今年圣诞节
一定轮到她放假,她才满意。
休息的两天,我哪里也没去,便在家里,十分勤快地传讯息给檀谊沉。我告诉他,偶尔会
头晕起来,没有精神,传出去后,怕他会认为我怪他无端开药,又告诉他,晚上睡不好,
能不能用药……。
檀谊沉的回复还是简单,他说:头晕的时候坐一坐。又说:不头晕可以出门走走。对我的
失眠。他说:用药需要经过评估。毫无半句多余。我读著一则一则,不免叹息。但是他越
这样正经,越让我断不掉招惹的念头。周米正好来电,我便告诉他,他听罢,道:“都不
知道你有受虐的癖好。”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对我的打扰,檀谊沉不曾不回应,拒绝还是拒绝。他的拒绝看上去不刻意,有理有据,普
通的朋友往来差不多也是这样子。他把我当朋友了,又哪里不满意?周米这样问我。我说
:到处不满意。
周米开示了一句:“太漂亮的东西,需要远远欣赏。”
我不以为然。隔天我恢复上班。大概前两天精神养足,今天醒得很早。昨晚睡下,我考虑
半天传出一则讯息给檀谊沉,问他吃饭的意愿。我打开手机,在一大堆新讯息中看见他的
回复。我马上读了,答案不意外。倒是他传来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多。也不知道他是早起,
或者没有睡。
我犹豫几下,暂不传什么过去。就收拾一顿,我下楼的时候,成叔的车子还没有到。大厅
中央的大理石台换了新的盆花,换上这时节的银叶菊绣球玫瑰,美的和谐,十分风雅。我
站着欣赏,认熟了的门房过来与我介绍,这是唐梅女士新一季的作品。
我跟他随便聊天,忽想到一件事。我问:“对了,好像有阵子没有看见查尔斯先生。”他
是有点年纪的纯正英国人,与我住同层,相互作息缘故,不常碰见,不过在假日晚上偶尔
乘电梯遇到,会搭讪两句。
有一次我进电梯,正好撞见查尔斯先生带人回来。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相不太有印象,查
尔斯看到我,略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尴尬似的。他的同伴倒是微笑。出去后,各自分头,
好像那次之后,我更少有机会遇到查尔斯了。
听见我问,门房道:“咦,您不知道?查尔斯先生早已经搬走了,差不多半年了吧。”
我愣了一下:“是吗?”这半年我也没有出远门,最多两三天不在,就算假日也没有听见
搬家的动静,可见搬得很急?
又听见门房道:“查尔斯先生搬家那天,正好我当值,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调职回国了,
不打算再来了。”
简直没想到,我点点头,想了想,道:“那他的公寓就空着了?”
罗妮一直后悔当初不买下这边的公寓,时时要我注意有谁要搬家卖屋,她好把握机会。
门房却道:没有,早卖了,卖得很快,那次差不多一个礼拜,就有人住进去。”
我还要说什么,望见外面车道开进了一辆车子,是成叔来了。门房也看见了,便不多聊了
,送我到门口:“叶先生慢走。”
我笑一笑,坐上车。
对门悄悄地换人住,乍听的时候吃惊,倒不会感伤,人总是来来去去。不过熟悉很久的人
以后再看不见,免不了唏嘘。我搬过来时,查尔斯先生已经住了许多年,他是元老,一直
住在这里。有的人本来也有房子,买下这边当作投资,或者偶尔过来小住,有的住进来没
有打算搬家,后来又不得已。
我甚少在白天遇上查尔斯先生。他在一家中英合资银行做事,职级我不清楚,他作息十分
规律,早睡早起,只有假日的时候会晚归。我正式搬来,是一个礼拜六,家具行李早早进
公寓,只剩下我。并不太顺利住进去,前天我喝下许多酒,早上起来头疼,我从停车场的
电梯上去,没有经过大厅,忘记这边的规矩是房客搬走立刻换锁,我拿前任房客给的钥匙
,怎么也打不开门,又头痛,不能冷静思考。这时,英国人邻居开门出来,他一身轻便,
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却问我要不要帮忙。
后面等待门房去取新钥匙,他还让我进到他的家里坐坐,请我喝茶。左面屋子与右面格局
差不多,方向不同而已。后来我再没有机会进到那位英国人的屋里。想不到他搬走回国,
不再来了。
倒也没有十分挂住,我到公司去,很快忙碌了。谢安蕾把事情一桩桩不停递上来,盯着我
处理,直到下午才真正有空。我打开手机,一堆讯息马上跳出来。我筛选著看,许多名目
的热闹。除了私人的,还有公事,谢安蕾把一些需要出席的邀请一并传过来。
晚上就需要去一趟朱家办的宴会。朱铭棣不管家中事业,也要露脸。他找我一块去,我便
告诉成叔去接他。
朱铭棣上车,标准男仕礼服。难得看他穿这样,我笑道:“俗话说的太好了,人要衣装。
”
朱铭棣叹道:“少取笑我了。”
我道:“今天什么名目,要你这么盛装?”
朱铭棣看我一眼,忽苦笑:“曹家最小的女儿回国了。”
我听了,马上明白。我知道朱铭棣一直有个婚约对象,倒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原来是曹家
。他又道:“我们相互都知道彼此有婚约,她大学出去唸之前,本来要跟我见一面,我那
时在准备开店,加上……我们年纪差太多了,我没有答应。她出国后,曹太太到我家来,
透过我大嫂给我看过照片,也给了联系方式,不过我没有给她写过半封信。”
他道:“前年她研究所毕业,一直没有回国,我大嫂悄悄去打听,听见说有一个男朋友,
好像交往时间不短。我那时听见,其实松口气,以为约定可以不作数,想不到她忽然回来
。”
我见他脸上消沉起来,宽慰道:“说不定她回国探望父母,过两天又出去了。”
朱铭棣勉强似的笑了笑。我道:“反正去看看长什么样子,真是不喜欢,你找你大嫂说说
,她一向明理是不是?你不想娶,让她帮忙在你父母大哥面前说话。”
朱铭棣笑道:“你说得对,我大嫂是一向明理。”
我笑了笑,便转口:“说起来,这阵子是怎么了?一堆人回来。前一阵子一堆人又出去。
”
朱铭棣笑道:“之前出去的,差不多毕业了,不打算留下,这时候也要回来,那刚出去唸
的,过三四年又前后赶着回来。”
我想到在渡假旅馆遇到的年轻人,道:“或者回来分一杯羹。”
待要细讲,车子停下来,已经到了朱铭棣家的别墅门前。这宴会说大不大,请的人物一个
个也很有来头,我们进去时,已经不少人,四处谈笑。朱铭棣陪我一块去问候他家人,他
父母跟我爸是旧识,虚长几岁,看上去与我爸不同,分外有种辈分的隔阂,比较生意人架
子。他们对我与对我大哥,不会相同态度,客套中有些敷衍,真正谈不了投机。
他大哥大嫂和我大哥差不多年纪,算是看着我们几个人长大,态度亲近一点。朱家大嫂对
我笑道:“小叶好久没到家里坐坐了。”
朱家大哥微皱眉,道:“这什么场合,这样喊人。不好意思,叶总。”
我笑道:“朱嫂嫂愿意这样喊我,是把我当自己人,我很高兴的。”
朱家大嫂笑着看她的丈夫。她丈夫面上才开怀了:“好好,是自己人。”就朝朱铭棣看去
一眼。
朱家大嫂对我道:“不好意思,小叶你随意玩。”
我笑笑,眼看朱铭棣十分无奈似的随着他们应酬。我从经过的侍者手上取了一杯酒。也不
用怎么找快乐,那快乐便自寻过来。几个熟面孔马上过来搭讪,怪我前两天又消失无踪。
我一概虚应。我看见章祈的大哥与弟弟,却没有见到他。事前也没有听他说不来。他弟弟
过来说话,就告诉我,他临时学校有事赶不来。我姑且听之,倒又记起答应帮他的傅小姐
引荐人物的忙。
等我又看见朱铭棣,他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谈话,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太远了,
我并不能知道他们说什么,倒是相互的神气看起来很僵似的。
耳边忽响起声音:“她很年轻漂亮是不是?”
我转头,见到倪翠芝。我一笑,道:“倪小姐也一样年轻漂亮。”
倪翠芝端著酒杯,对我笑道:“叶总太会说话了。”
我看着她,道:“我只会说实话。”
倪翠芝笑了笑,转开眼,一面道:“今天主要让他们见面的话,这宴会办的太大了。”又
看回来:“朱家长辈不懂年轻人,兄嫂也不知道,害两个年轻人别扭。”
我道:“长辈总是考虑多一点。其实人这么多,介绍起来也不会太特地。”大概原来是这
个意思,不过又还是特地介绍了。这方面,我帮不了朱铭棣太多。
倪翠芝忽低声问:“你哥哥好吗?”
我微笑道:“倪小姐指的是哪方面?”
倪翠芝不说话,略垂着眼睛,喝起一口酒。我看她模样,心里有点诧异,这样看起来倒好
像她对我大哥认真。倪翠芝也不是初初见世面的小姐,有过许多对手,我大哥绝对不是女
人感情很好的泊岸。假如追求的是某种好处,那另当别论。
我对我大哥感情状况并不很了解,他反正一天到晚一定有对象。我不想多说这方面,好在
倪翠芝没有再问下去,她引我去认识她的几个女朋友,又特别介绍其中一个何小姐。她告
诉我,她是何梦屏的堂妹。
何小姐道:“叶总,百闻不如一见。”
我一笑,道:“哦,我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可以让妳可以知道。”
何小姐倒仿佛脸红。大家一块说上两三句,渐渐我与何小姐单独谈话,她忽道:“里面好
闷,唔,我是说菸味太重了。”
我道:“去落地门那里,会通风一点。”
她点头,与我一块走过去。落地门后的阳台上亮着灯,放了桌子椅子,并没有人坐在那里
,倒是,墙围那边有两位男性面朝外站着。她看了一眼,顿了顿,似乎不好意思过去。我
也看去,却一怔,简直不知道讶异还是惊喜,立刻两步上前。其中一个男的转过来看见我
,好像一愣,就去推他旁边点菸的人。檀谊沉掉过头,神气还是淡定,在溟濛的灯光下,
又仿佛更冷冰冰。想不到会在这边碰上!
背后一个女孩子轻呼了声。我不多理会,眼睛只看着檀谊沉,带着笑道:“真巧,你怎么
会来?”
檀谊沉看着我,没有说话,叫他的男子倒是横插进来:“你好,我叫作邵正。”
我向他看去,点点头:“你好,叶子樵。”
叫作邵正的男子笑道:“我知道。我们见过了,在医院,记得吗?”
我顿了顿,就想了起来。我浮起笑容:“哦,是你。”
邵正笑笑,仿佛越过我看着什么。我回头,是何小姐。她马上更靠近,小声地问我:“叶
总,这是你的朋友?”那一双眼波飘来飘去,停在檀谊沉脸上。
我顿了顿,道:“这是,唔,何小姐。”
何小姐立刻接口:“何佳茜。”
邵正笑道:“邵正。”
檀谊沉仿佛看不仔细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下子。他道:“檀谊沉。”
那口气不知道为何有点懒洋洋的味道。他也没有熄菸,何小姐仿佛不觉得菸味难受了,她
道:“檀?你是檀家的人呀,没有见过你。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跟着一个姐姐来的,
这里也没有一个同年龄的,完全没有说话的对象。”
我淡道:“妳这个话,可不要让刚才几位听见,不然她们很伤心了。唔,这里菸味重,对
皮肤不好,还是进去吧。”看她呆呆的,微笑了一下,说:“女孩子还是不要落单才好。
”
何小姐一呆似的,很快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她咬咬唇,横来一眼,转身便走掉了,那背
影看上去很生气。邵正道:“你刚才那么说,好像有点欺负人家女孩子。”
他的口气听上去倒不为了帮腔。我笑笑,便道:“她年纪小,我与她一个堂姐很好,帮她
管一管。”
邵正倒是笑了,忽道:“何梦屏也是我的朋友。”
我便愣了一下,不禁去看檀谊沉。檀谊沉靠着围墙,单手支颐,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不
感兴趣。他当然听见了邵正的话,开口:“算不上朋友吧。”
邵正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就觉得古怪,心情很有点影响。邵正看我一眼,
忽说:“我进去喝点东西。”就走开。
檀谊沉没有回应。他一直维持安静,也没有继续吸菸。他把菸往旁边墙台一放,那菸的味
道很呛,与他上次抽的菸味不同。我并不知道他一直抽的什么菸。我原来以为他不抽菸。
我想了想,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来。”
檀谊沉半晌道:“檀家与朱家有生意合作。”
上次在倪家,他也是差不多说词。我道:“这我知道,但是好几回朱家请客,我也没有见
过你。”
檀谊沉却道:“轮不到我,我也不想理这些事。今天本来也不会是我,请的是伯父,他今
天不在国内,姑姑也不在,要檀壹文来,檀壹文医院有事情,拜托我来一趟。”
第一次听见他提到檀家的长辈,我有点意外,以为听错。又解释这样多……简直很有情绪
的话。我不禁仔细看他。
檀谊沉皱了皱眉,似乎也感到说了太多。他顿了顿,朝我看来,道:“抱歉。”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深黑的眼睛仿佛有着什么,与平常不同。我只能够看着他。我道:“
哦,不要紧。”
檀谊沉面上好像犹豫什么。他忽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喊邵正回来?”
我顿了顿,微笑一下。我循循善诱:“其实不用舍近求远,你有事情可以尽管麻烦我,我
很乐意。”
檀谊沉看着我,慢慢开口:“要麻烦你站近一点。”
我呆住了。又听见他道:“不好意思,借你的手扶一把。”
我好像说:“没有问题。”就觉得那声音仿佛有一种引诱,身体不自主动了。不过我还没
伸手,他先搭上我的手臂,整个重量忽然靠上来。我差点站不好,另一只手连忙去扶住他
。
他轻喘了口气,仿佛不太舒服。这样近了,我才发现他面颊隐约有汗。我赶紧带着他到椅
子上坐下。他便松开手,靠在桌子,扶著额,低垂下头。
我犹豫着,也还是去摸了一摸他的脸。是冷汗。大概他真是身体难受,我这样碰他,他也
没有牴触。我忙问:“你怎么了?”
他低声道:“不要说话,让我坐一会儿。”
我没有答应:“我送你去医院。”
他不理会我。忽然落地门那头传来动静,我便看去,是邵正回来了。我立刻道:“你快过
来,他不太舒服。”
邵正马上两步过来:“喂,你没事吧?”
檀谊沉开口:“我没事。”他抬起头,神气还有点疲倦,可是好看许多。他顿了顿,慢慢
道:“我是因为喝酒了。”
我愣住:“什么?”
邵正肩膀一松:“哦。那现在你能不能走?”
檀谊沉道:“再一会儿。”
邵正点点头。他转过来对我一笑,把我往旁边一拉:“没事了,他再一下子会好了。来,
我们去拿一杯水来。”
我一时反应不来,就让他拉着走了。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邵正低声道:“他不太能喝酒,一喝就这样,有时不得已喝一点,抽菸能够缓一缓,大概
我的菸太辣,抽了更头晕。不要说出去,没什么人知道。唔,上次在医院,我看你们应该
不只是认识,所以告诉你。”
我还怔著,听他又道:“而且,他要是不相信你,不可能让你发现不对的。”
宴会结束后,朱铭棣没有打算回父母家,找了理由回了他私人住处。还是我送他回去,路
上他告诉我那曹小姐年纪轻轻却十分明理的人,他们谈开了,相互都没有结婚的意愿。朱
铭棣说了很多,我听着,可在脑海想的全不是那些。我想的是邵正悄悄告诉我的事。
在我跟邵正拿了一杯水又回到阳台,檀谊沉倒是好了,那淡淡的神气与前面强撑的镇定不
同。是才发觉到了,极细微的变化,假如我不是一向很注意他,大概半点不会觉得哪里不
一样。又听见邵正那样说,不免很仔细地瞧他。
檀谊沉面对我,完全没有因为刚才示弱尴尬。他接了我递过去的水杯,还又道谢。他喝了
水,就准备走了。
当时我才好像真正反应过来,简直想阻止。他这么走了,下次见面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就
算我跟他恢复往来,还是先前的情形,用上许多理由,他同样不答应出来,在这样下去,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不会突破。好像今天的场合,其实合适谈天,我渴望能够再听他提起
家里的人事。
但是哪能够拦住的。我想可以借机送檀谊沉回去,偏偏邵正也要走,他们先前便坐一辆车
来的。
这宴会十分自由,客人不必另外向主人告辞,可我并不便向朱家人不告而别。从檀谊沉的
话听起来,朱家其实请的是檀壹文的父亲,他本人不到,檀家也不能没有人露面。推来推
去,檀谊沉来了一趟,他不是生意场上的熟人,朱家人最多客套两句,大概不怎样留心了
。如果檀谊沉为这样不满,就推说客人太多,招待不周。
总之,他们离开了。我还又耐烦继续应酬,等到朱铭棣能够脱身才一块走。
现在坐在车里,整个人沉淀下来,就想回来邵正的话,照着那意思,我在檀谊沉心里的位
子稍微不同了?我有种窃喜的心情。在我所有的主动结交的朋友里,他是唯一让我到现在
都没把握的一个,每次靠近,总又怕会隔得比前次更远。他在我面前,总是淡定,对我任
何的提议不感兴趣,就算答应,也要我费尽唇舌,今天几乎没有犹豫地接受我的帮忙,假
如发生在上个礼拜,我一定不相信。
我实在高兴,不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
听见朱铭棣问,我顿了一下,略收了笑,道:“没什么。说到哪里了?”
朱铭棣反而好笑似的:“已经说完了。”他看上去并不怪我不专心,又道:“好了,换你
说吧,怎么了?”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详情。他劝过我不要与檀家人过于接近,后来知道檀谊沉与我家
的渊源,再没有提这方面的话,照着我对他的了解,必定不会没有意见,大概知道我不会
听,也是白说。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对檀谊沉已经追求起来。他们三人之中,也只有周米
晓得实情。
我便笑一笑:“我哪有什么事,可能前两天身体不适,还没有恢复过来,有点累。”
朱铭棣讶道:“你没事吗?”便好像懊恼:“你早点说,我也不让你等了。”
我忙道:“等一会儿也没什么。”立刻转口:“那你与曹小姐打算怎么办?”
朱铭棣道:“她很快又要出国了,那边的工作没有辞掉,她会装作出去处理,再想几个理
由拖延回来。”
我点点,道:“再怎么拖延,还是要回来的话,或者你家人让你去找她,那怎么办?”
朱铭棣道:“不会的。唔,现在我先不能说,过不久你会知道的。”
我知道他并不担心我泄漏出去,他向来习惯一切确定了才公布。我便不多问。送他到住处
后,车子往前一开,我也不挂心这个,立刻拿出手机。我打好字句,又斟酌半天才传出去
。
回家收拾了,直到睡前,也没有收到另一方的回音。我躺上床,翻来覆去,就起来到卧室
外面。墙上的时钟走到两点半钟的位子,这最好睡觉的时间,对我倒是不早不晚,可是要
睡,闭上眼睛也能够睡了,不至于今天这样辗转不成眠。也没有不太高兴的事情。
上次开的药还有,我并不敢吃了。我打开酒柜,取出一瓶酒与杯子,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倒一杯喝了一点。我想了想,重回到卧室去拿出手机。我倒回沙发上,打开手机检阅传去
的内容,还是不觉得不对。我写着:今天能够看见你,我觉得很高兴,但是没办法跟你好
好聊天,有点可惜。到家了吗?好好休息。
我发呆了一下子,忽然画面跳出新讯息的提示。我吓一跳,仔细看,是一则回复。上面写
:谢谢,在家了。
我又一呆,看看真是檀谊沉传来的。在这时间?我坐起来,马上写:你怎么还不休息?还
会不会头晕?——就传出去。我盯着手机,心里七上八下。邵正说,檀谊沉沾酒会头晕的
事,没什么人知道,其实他后来也没有当面解释他怎么了,却这样问他,不知道他会不会
高兴?可是我管不住去试探。
等了有一下子,他回复了,写着:休息了。我已经没事。
算是意料之内的简单回答,也有点料不到——他对我的关心没有视而不见。我微笑起来,
又写出去:太好了。不过你休息的时间太晚了,应该要早一点。但是我又想,幸好你这时
候想起来回复,不然我不能够刚好看见。
这次他的回复很快:我现在才看见。这时间你应该早也要睡了,不要再回复了。
我一看,愣了一愣。这是第一次,他在给我的回复中加上他的意见。我心里有点激动,怎
样也要违背他。我还又写:我想着你,睡不着。就要传出去,我想了想,删掉几个字,又
加进去一些字。
我传出去:我睡不着。要怎么办?我还有药,能不能吃?
他那边又好一下子没动静。我便端酒喝了一口,看见新的消息传回来,他写了:吃药需要
再次评估。不要喝酒。
我马上心虚,把酒杯放回桌上了。我又打字,想不到他先传了新的,他写着:暂时到外面
客厅坐一会儿,想睡的时候再回去睡。
我心里一热,写了:好。看看时间已经快要三点了,我实在也不忍心打扰下去,便又写:
你快休息吧,是不是明天早上还要到诊所去?要是你明天没有精神看诊,这是我的错了。
等了一等,他回了一则:那不再回复了,你也休息了吧,晚安。
我对着这个几字看了好半天,才忍住不回复。倒是,明明心情有点亢奋,反而睡意跑了出
来。我回去床上躺下了,房间黑漆漆的,却仿佛哪里都是十分敞亮起来。我想着刚刚进行
的一切,有点恍惚,然而无比放松。
可不要是作梦,忽然这样想起来,我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