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梳洗完换好外出服,纪宣面对镜中的男人看了看。
“唉,真是老了啊。”他叹道。
走出房间经过长廊时,凡是看到他的人都停下手上工作,一边让出路来一边礼貌地
喊:“宣哥,早。”
“早。”纪宣朝他们点点头。
以前二十几三十岁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这么称他,总觉得被叫老了,而现在年过四十
好几,底下仍旧是些二三十的人,反而不被叫哥还怪怪的。
说归说,纪宣就算在这边住了好几年,还是不习惯这种派头。
因为他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更不是主人的儿子,他只是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狗。
崔家在市内是有名的黑道,掌管好几家酒店、银楼、舞场,与赵家和孙家三雄鼎立,
彼此制衡。
纪宣在十年前被崔家老爷搭救,他当时穷途末路,人头还列在黑市重金悬赏呢,如此
困境之下,他其实并不想接受任何人收留。
如果对方其实想害他,那等于落入瓮中;如果对方想帮他,那更不应该留下,想逮他
的人何止十百,崔家窝藏他肯定会遭受牵连,然而,崔老爷强硬地挽留他,几乎要诉
诸暴力了,最后他只好妥协。
这一待竟然就是几年,纪宣表面上总说找不到机会离开,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
没地方去了,躲在这儿还安稳些。
倒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他们这些走在地下的人,早有随时豁出性命的觉悟,但是
在他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之前,实在没办法如此潇洒。
后来,局势逐渐缓和,纪宣也不须再躲躲藏藏,他向崔老爷自荐做事,毕竟在人家家
白吃白喝那么久,也该付出一些劳力吧,虽然他一不是崔家人二不算属下,偶尔帮忙
当个打手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纪宣才第一天出去执行任务,就惹了一个大麻烦回来。
崔以南是崔老爷的二儿子,生性好斗难以管教,和接掌家族事业的稳重大儿子崔以东
不同,他成天游手好闲、打架闹事,连赵家和孙家的人都敢惹,着实让崔老爷伤透
脑筋。
不过年轻气盛的崔以南栽跟的次数和他冲动的次数一样多,那天他被孙家几个恶霸追
到死胡同,扭打半天终究寡不敌众被压制在地,眼看对方刀子都抽出来了,他闭上眼
等著受辱,没想到一个褐发男子过来救了他,三两下就把那些人打得落荒而逃。
崔以南定神一看,才发现来者竟是那个在他家吃软饭的家伙。
‘…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崔以南被扶起时问。
‘等你心里有重要的人,自然而然就会变厉害了。’对方回答。
崔以南于是记住了他的话。
自那天起,纪宣开始被崔以南缠着不放,一下子找他去练习、一下子拉他去巡店,
几乎没个安宁,纪宣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仗什么义救人了,省得麻烦。
崔老爷倒是很开心,难得终于出现一个管得动二儿子的人,赶紧软硬兼施把崔以南的
照顾责任交给纪宣。
纪宣蒙对方恩惠良多,实在不能拒绝,只好每天摆脸色给崔以南看,盼著这家伙哪天
自己滚远点。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崔以南黏得越来越紧,走出去别人搞不好还以为崔以南是他小弟
呢。
纪宣被烦得受不了,干脆采取忽视战术,书上都说,讨厌一个人不是要欺负他而是该
无视他,纪宣打算比照办理。
另一方面,崔老爷派给他的工作都很简单,定时去崔家旗下的酒店舞厅巡巡,
看有没有人来闹事就好,对纪宣而言,根本牛刀小用。
不过他毕竟是生面孔,就像新业务得重新到每家店拜访递名片一样,前前后后需要
花不少时间,更甚者还会被怀疑身分。可直到崔以南开始跟着他,有了崔家二儿子的
面子,事情忽然简单多了,那些酒店经理马上变了态度,不只鞠躬哈腰,还会一路
客客气气送到门口呢。
啊,这么一想,就对崔以南没那么排斥了。
当然崔以南本性难改,在纪宣面前揍人闹事也不是没有过,幸好纪宣手段高明,每每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安落幕。
用暴力让人臣服的感觉很好,但是光讲几句话就让对方无地自容、夹尾逃跑的感觉
更好,崔以南因此变得更加崇拜纪宣。
一段时间后,崔老爷宣布退休,将家族与事业正式交予长子崔以东,身为二子的
崔以南跟着分到一些责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继续混水摸鱼下去了。
改朝换代之际,众人的希望都放在新当家身上,而崔以南以往的形象大都是负面
居多,谁也没对他有所期待,只求他别扯后腿就行。
可是原本不被看好的崔以南居然跌破大家眼镜,一夜之间变成奋发上进的可靠男人,
连亲生哥哥都吓了一大跳。
‘你吃错药啊?’看到崔以南坐在桌前读书,崔以东揉揉眼睛,还以为出现幻觉。
‘没礼貌,我也可以认真起来的好不好。’崔以南说。
崔以东满心感慨,那个每天惹麻烦的弟弟终于长大懂事了,他正这么想着,又听到
对方补了一句。
‘我觉得他喜欢有担当的男人。’
崔以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追女人啊!欸不对,崔以南有对象
吗?要说他最近都在干嘛,不就只有缠着纪宣?咦?
‘是纪宣?!”太震惊了以至于没忍住,崔以东脱口而出。
‘废话,不然是谁。’崔以南翻白眼说。
‘但他…他是男的?’崔以东说。
‘有差吗,反正大哥你跟大嫂快要有孩子了,我又不用管继承的事。’崔以南说。
这话好像没错,可是哪里怪怪的?崔以东搔搔头,心想这事可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
要不气死、要不拿刀砍儿子,都是惨剧。
崔以东决定当作没听到,既然弟弟下定决心改头换面,他乐观其成就是,其他的,
随机应变吧。
纪宣对崔以南的改变同样感到开心,以前毛毛躁躁的小子终于稳定了,可喜可贺,
他也终于能换得一身清闲吧。
谁知道崔以南再忙,仍然每天拨空陪他去巡视,还多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贴心举动,
让纪宣的白眼频频翻到后脑勺去。
像是帮他推门、帮他按电梯、帮他撑雨伞、帮他脱外套、帮他端水,真的多余到纪宣
怀疑自己是不是残障。
‘你发什么疯啊?’见对方连牛排也迅速拿去切,纪宣忍不住说。
‘你说过有重要的人之后,就会想对他好啊。’崔以南说。
‘不管你从哪里听到,那句话绝对不是我说的。’纪宣说。
‘你不喜欢被照顾吗?’崔以南问。
纪宣摇摇头,‘无缘无故我干嘛被你照顾。’他说。
‘纪宣,选择我吧,你心里那个姓杜的肯定已经死了,想着过去的人有什么用呢?’
崔以南说。
‘不关你的事。’纪宣冷下脸来。
‘就算要竞争,你也找个活人给我吧?’崔以南又说。
‘第一他没这么容易死,第二我对你没感情,你少自以为是。’纪宣冷冷地说。
‘欸,不对吧,我觉得自己挺有魅力的--欸欸?纪宣你要去哪?’崔以南见对方
忽然起身离桌,慌张道。
‘没食欲了。’纪宣扔下一句,直接走到柜台掏钱结帐,桌上的主餐一口都没吃。
崔以南坐在原位发楞,发现自己说错话,懊恼地赶紧追出去。
外头下著雨,路上人人撑伞,即使纪宣没拿伞也不好找,崔以南左顾右盼,好不容易
看见对方的身影正在过马路,待崔以南追过去,号志已经转红,他只好焦急在路口
踱步。
突然间,崔以南看到有个戴帽子的怪家伙从巷子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黑色公事包,
朝纪宣的方向快步过去。
纪宣貌似没有发觉,垂著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崔以南大感不妙,他曾经听父亲说过纪宣的原东家垮了之后,身为亲信的他遭到
追杀,尽管事隔多年,说不定还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崔以南顾不得那么多,横跨马路闯红灯冲进车阵中,双向行车纷纷刹车按喇叭,幸好
这只是小路口,车速不快,没导致任何意外就让他穿过,他扔掉雨伞跑向纪宣,一边
大叫着。
当纪宣回头的瞬间,跟在后方的男人正好把枪从包里掏出来,崔以南及时从后方抓住
对方的手和肩,可那人显然受过训练,一个侧身扭转便甩开压制,举起枪口对准目标。
‘纪宣!’崔以南喊声的霎时,虽想以肉身挡子弹,却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得对方扣
下板机,同时纪宣的身体往旁边倒--。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正要跨出大门,后头一个声音随着脚步声急速靠近。
“二少爷早。”旁边的小弟立刻再度打招呼。
崔以南抓住好不容易追上的人的手,喘气道:“纪宣,你又偷偷丢下我,要不是我
机警就让你给跑了!”
眼前男人冷笑一声,“偷丢?这位少爷你脑袋装水泥吗?我有义务等你?”
“不要这样说啦纪宣,我陪你去啊两个人有伴比较安全嘛。”崔以南立刻嘻皮笑脸道。
“安全?你忘了是哪个蠢蛋几年前耍帅冲出来挡子弹结果自己绊倒撞伤膝盖休养了
整整一个礼拜?”纪宣挑眉道。
“是我是我是我,唉唷,都好几年前的事了,你干嘛一直讲~”崔以南陪笑道。
数年前,当看到有人要杀害纪宣,崔以南不顾一切想冲上去帮忙挡子弹,却没料到
自己被自己的脚给拌了一跤,跌个狗吃屎,膝盖还撞到内伤送医,真正意义的颜面
扫地。
至于那个想行凶的人,不只被目标闪过子弹,还一拳遭打昏在地,失败收场。
解决威胁之后,纪宣望着另一边抱着膝盖狂喊痛的崔家少爷,忍不住讽刺了句‘没本
事还想耍帅嘛’,但见对方疼到快哭出来,还是好心帮忙叫了救护车。
纪宣原以为这小子应该吓怕了再也不敢跟着他,可是他终究小瞧了崔以南的毅力,
伤好之后,照样天天缠着他不放。
不过历经这件事,纪宣倒没对他那么反感了,怎么说都是个愿意舍身救他的人,
他心里不可能没有一丁点心动,嗯,虽然只有一丁点。
“你没事要做吗?”看对方一副要跟出门的模样,纪宣问。
“有啊有啊都做完了,怎么样是不是很乖?快说我乖!”崔以南一脸讨赏道。
“都三十几的人了还被说乖,你不觉得恶心?”纪宣皱眉。
“不会不会,你说的我都爱听,打是情骂是爱嘛对不对。”崔以南笑着说。
纪宣边叹气边走出去,跟厚脸皮的家伙怎么讲都讲不赢的,他很干脆地放弃沟通选择
忽视。
知道自己又用死猪不怕滚水烫的优势夺得一胜,崔以南笑笑地赶紧追上。
“欸欸纪宣等我一下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