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昼夜啼哭的衣柜
叫做马力欧的吉娃娃比亚历克斯出国前胖了许多,现在又窝回餐桌下的老巢打盹,睡
醒后十之八九又会跳上沙发撒尿。
“可是马力欧真的很乖很爱撒娇啊!”朱莉兴高采烈地接过亚历克斯递给她的精装书
与巧克力糖。
“牠没整天在沙发上撒尿吗?”亚历克斯红著脸问她,手指不经意地抓了抓鼻尖。
“少来了老师!马力欧真的是听话到不行的好孩子!”带有几缕银灰色挑染的橘红脑
袋在摇头之际散发新鲜瓜果与青草地的芬芳。“我们明天见囉!”
“明天见!”亚历克斯关上家门倒回沙发。
他有多久没闻到那股香气?
振作点先生,你还有大好人生,对学生心怀不轨会毁了你。他在心里赏了自己几个耳
光。
但她实在太像塔缇雅娜。
没一会儿他拖着沉重脚步来到布兰姆低调雅致的住处,糟老头还没向他问好就把他用
力拥进怀中,菸草、咖啡与带有焦糖气息的甜腻呼吸占据他的知觉。
“欧洲之旅感想如何?”布兰姆点起菸斗缩回安乐椅,古代牧羊犬像头温顺的远古巨
兽趴伏在老人脚边,慵懒的小圆眼不时从快要遮住整张狗脸的白色长毛中探出。
“简直充满惊喜。”亚历克斯自嘲道。“而且还交了不少朋友。”
“交朋友?已经好久没听你说这三个字了?”
“或许…我能从那件事情中走出…”我能忘记她。他没勇气说出这句话。
“你需要时间。”布兰姆吐出一个烟圈。“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两年?三年?”
“…一年半前。”
“你还有很多时间,不像我这种随时可能会死去的老人一样。”
“我知道…”
“别操之过急。”布兰姆缓缓起身,走向房间一角的留声机将唱针放上乌黑唱盘。“
你过去总说忧郁能靠一支热情如火的探戈治好,或许重拾那股热情有助于让你停止在泥淖
中沉沦。”
“我恐怕连怎么跳舞都忘了。”熟悉旋律在亚历克斯紊乱的脑海中激起无数回忆,他
害怕回忆有天会像那些幻觉一样反过来成为他的统治者。“皮亚佐拉的《遗忘》("
Oblivion")?”
“我个人的最爱。当然,我指的是音乐。”
亚历克斯叹息著闭上眼,塔缇雅娜被鲜红洋装包覆的胴体来到面前与他共舞,比火焰
炽热的红唇露出再也熟悉不过的笑容。
然而她的双眼却是混浊的。
一具笑着的尸体。
“还记得我前妻吧?”布兰姆自顾自地随着旋律摆动身体。
“记得,她还住在以色列吗?”他没有睁开眼睛。
“是啊,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国老女人大概要老死在那儿了,我这样说她一定会抓狂。
”布兰姆毫无良心地笑出来。“她宁愿被叫成老女人也不愿被叫成法国女人。”
“唉,我能理解。”亚历克斯知道布兰姆那位同是逃过大屠杀的前妻,在战争结束时
毅然离开祖国成为坚定的锡安主义拥护者,甚至不惜在课堂上暴力驱逐与她辩论的巴勒斯
坦学生,经历多年与丈夫激烈的争吵后选择落脚心灵上的先祖之地。“法国永远欠那些被
遗忘的法国人一个道歉。”
布兰姆仍旧回以他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觉得他们还想当法国人吗?”
“我…我不知道…”他无法确定,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利确定。
“我能感受她的痛苦,但无法认同她的方式,憎恨永远无法用憎恨化解,以战止战根
本是荒谬至极的浪漫想像,我们都只是脆弱却又善于遗忘的生物罢了。原谅而非遗忘,但
谁又能真正放下?到头来人们往往只能选择沉默以对,让沉默成为吊念逝者的语汇,祈祷
世间不再有人遭遇相同的悲剧。”
“但沉默最可怕的地方是它能造成遗忘,遗忘过去将使健忘的人们再次建筑仇恨让悲
剧重演。”他睁开眼睛,塔缇雅娜笑容满面的尸身终于消失无踪。
“我爱她,那是永远不变的事实。”布兰姆没有收起笑容。
返回住处后,亚历克斯趴在床上整理教材,搁置一旁的DVD盒子差点被马力欧叼走(这
迫使他把满脸不甘愿的爱犬请下床)。他打开外接式光驱等待影片启动,空闲的左手有
一搭没一搭地翻弄书页。影片检查完毕,鼻涕眼泪也流得满脸都是,他相信明天的课程有
办法在教室里掀起一番激辩。他倒回枕头上,眼角余光瞄向衣柜回想电影中小女孩目睹弟
弟死状的表情。
观众看不见死尸,然而撕裂心扉的痛楚此时毋需影像。
他没有梦见塔缇雅娜,除了稍早的幻觉,塔缇雅娜从未在他梦中出现。
他多希望塔缇雅娜在梦中出现。
然而此刻梦见的却是朱莉。
朱莉抱住他亲吻,纤长手指在汗湿的发丝里搓揉,他着魔般嗅闻橘红发间的瓜果香气
,双腿在爱抚下颓软,所有感官凝聚成一个小点宛若黑暗中初燃的篝火,火舌接触干稻草
时猝然迸发成燎原烈焰。
“他们来了。”朱莉推开他,陌生语言流出湿润的唇瓣。
所有影像扭曲著融化,色彩倾泄满地,他尖叫着想抓住逐渐模糊的朱莉却徒劳无功。
电影中的衣柜浮现眼前,朱莉已换上一袭旧袍子在房里仓皇走动。
他没能看见朱莉把什么塞进了衣柜。
“妳会回来吗,妈妈?”小男孩的啜泣声从衣柜传出。
“会的。”泪水从朱莉的眼角流下。“我一定会回来,理查,我向你保证。”
她没有回来。
理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理查?”他不敢置信地转头。
“他们杀了她。”理查举枪对准他的胸口,轻蔑的笑容让他无法克制地颤抖。
是你杀了她。
凄厉犬吠将亚历克斯狠狠吓醒,他连滚带爬冲出卧室,气恼地发现马力欧只是被狗床
卡住了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天才啊…”他抹去额上的汗水呻吟著。
~待续~
主角依然衰小wwww
(亚历克斯:我连做个春梦的权利都没有呜呜呜呜呜QAQ)
得了吧先生,你从故事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多少福利画面了你数看看~~
这次终于出现音乐了,布兰姆放的曲子是著名阿根廷音乐家皮亚佐拉(Astor Piazzolla,
1921-1992)的《遗忘》("Oblivion"),非常凄美的作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adwx5hDcVs
小补充:
这次隐约提及的历史事件跟二战时期在德国占领下成立的的法国维琪政府有关,尤其是发
生于1942年7月的冬赛馆事件(Vel' d'Hiv Roundup)。
1942年7月16至17日,由纳粹策动的巴黎警方大肆搜捕城内的犹太裔居民将之关进位于巴
黎铁塔附近的溜冰场,也就是上述的冬赛馆(全称为Vélodrome d'hiver)。根据警方纪录
可能有一万三千多名犹太人被捕,其中超过四千名儿童,他们被关在缺乏饮水与食物甚至
没有卫生设备的冬赛馆中,之后与其他地区被捕的犹太人被送往巴黎市郊的德宏西中途营
(Drancy internment camp)进行分类,最后经由铁路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杀死。在1942年
间有超过四万两千名犹太人在法国被捕送进奥斯威辛,只有811人在战后活着回到法国。
法国政府在战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为冬赛馆事件道歉,戴高乐与密特朗皆以此事件并
非发生于共和法国(French Republic)时期为由拒绝代表国家表示歉意,直到90年代席哈
克时期才开始转而重新面对过去与审视维琪政府期间的行为。
2012年,欧兰德在冬赛馆事件发生70周年时发表演说,表示冬赛馆事件的确是一起“发生
在法国、由法国造成”的罪行,并指出当时的警方违背了法兰西的诸多价值。2017年的法
国总统选举期间,国民阵线(FN)候选人勒庞在演说中宣称维琪政府并不属于法国所以毋需
对冬赛馆事件负责。选举结束后,新任总统马克宏大力抨击二战时期法国政府在犹太大屠
杀之中扮演的角色,认为“要把维琪政府视为无中生有无疾而终很容易,是的,这很容易
,但这全是谎言。我们不能把尊严建筑在谎言之上。(It is convenient to see the
Vichy regime as born of nothingness, returned to nothingness. Yes, it’s
convenient, but it is false. We cannot build pride upon a lie.)”
冬赛馆事件被改编为数个文学与影视作品,例如Roselyne Bosch导演的法国电影La
Rafle (2010)与法国作家Tatiana de Rosnay的小说《莎拉的钥匙》(Sarah's Key,2007
,2010翻拍成电影),文中亚历克斯想在课堂上放给学生看的影片就是《莎拉的钥匙》。
非常推荐《莎拉的钥匙》,这部小说/电影虽然是从虚构角色出发,但在构筑冬赛馆事件
中人群之间的互动与人物内在冲突皆非常优秀,也血淋淋地诠释当代法国人浪漫冷漠外表
下试图无视历史的黑暗面。法国就像世上许多国家一样有着多样性的族群与血腥历史,被
压迫的人们不只犹太人,在宗教改革中死去的无数新教徒与天主教徒、被到处驱赶伤害的
罗姆人(吉普赛人其实是蔑称喔)、法国大革命后才得以翻身的卡戈人(Cagot,欧洲曾经存
在类似贱民的族群,这些人连用错教堂里的圣水坛都可能遭到剁手的命运),到20世纪以
降的阿尔及利亚人与西亚难民。无论族裔、肤色、信仰,只要是人,你我在别人眼里都可
能是必须除之而后快的蛆虫。这些无可抹灭的过去与现在让人不禁怀疑起什么是法兰西精
神?谁才是法国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否天差地远?
BTW刚才查到《莎拉的钥匙》的作者名字Tatiana de Rosnay整个吓到,之前看电影都没注
意原作者是谁orz...Tatiana就是亚历克斯死去女友的名字,这个巧合实在是...嗯(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