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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戚岐能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整个城市,亲眷只有妈妈和外婆,与外界毫无瓜葛,什
么爷爷、奶奶、表哥、表姐、叔叔、阿姨,反正戚岐是一个都没见过。戚岐猜外婆和母亲
可能是出于什么要命的原因,不得已从另外的城市搬到杭州的,因为外婆和妈妈不是本地
人,而且在杭州又无依无靠。
戚岐记得小时候一提起爸爸,就会招来妈妈的一顿痛打,打完后又抱着他哭。打出条件反
射以后,戚岐就知道爸爸是一个禁忌了,他多半知道父亲不是死了,就是一个负心汉,想
必是折磨死了母亲,所以即使没死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在这座城市,戚岐跟妈妈和外婆相依为命。
外婆白天在菜场里摆摊卖菜,卖都是些廉价的蔬菜,虽是小本生意,但她操著一口吴侬软
语,甜极了,她懂得如何有效地跟客人打交道,如何跟其他摊主和睦的相处,她与人为乐
,善于交际,这让她的摊位的生意特别旺火。
外婆白天是菜贩子,晚上摇身一变成为社区广场舞的领舞老师,她们在菜场前面的一块空
地里自发地排练著,这一块弹丸之地,白天是生意场,晚上是她们的娱乐场,尤其是领舞
的外婆,她舞姿婀娜销魂,动作标准到位,引来所有街坊邻居的驻足围观、议论纷纷。无
论是褒奖还是贬损,她照单全收,她很乐意成为别人口中的话题。此外,菜场里所有婆娘
在晚上都得听从她的指点,向她讨教舞技,这也让她倍感满足。但戚岐却很不喜欢外婆跳
舞,他厌恶那些指指点点外婆的邻居,因此他很少去那块空地看外婆跳舞。
因为舞技超群口音甜美,一把年纪的外婆照样笼络到了菜场那些海鲜摊位的老爷们的欢心
,每次卖完菜收摊回家,都能吃到一些来历不明的海鲜,有时候是一些体型种类相差很大
的河虾沼虾海虾,有时候是东拼西凑起来各式各样的贝类,赶上运气好,还能吃到还剩一
口气却扑腾不了的河鱼和掉光了腿却还活着的螃蟹,多数的时候都是一些彻底死透了的杂
鱼,虽然都有点不新鲜了,但也是戚岐餐桌上的饕餮美食。期待外婆每天收摊回家后能带
回什么海鲜,几乎是戚岐儿时最美好的记忆了。
直到有一天,外婆鼻青脸肿地回来,头发也被弄得乱糟糟地。那天她什么也没带回来,连
死透了小鱼小虾甚至是螃蟹腿都没有,那晚,三个人的饭桌上能吃的只有用雪里红醃制的
咸菜,一碟酒糟酿制的腐乳和几块干巴到龟裂的豆腐干,戚岐却吃得香烹烹,一连吃了三
碗米饭,还笑嘻嘻地对着外婆说:"外婆,其实我最不爱吃海鲜了,以后不要给我带海鲜
了!",外婆立马抱着戚岐泪如涌下,从此以后戚岐的饭桌上就再也没出现过杂鱼虾蟹了
,不知道是市场上真的没了虾蟹,还是戚岐真的不再爱吃海鲜了,反正婆孙俩心照不宣,
再未提起。
母亲是一个企业的出纳,虽然家里穷,戚岐印象中的母亲,出门还是要在镜子前认真打扮
一番,衣服虽然不多,但搭配是经过细细琢磨才会出门的。在戚岐所住的群租房中,母亲
是数一数二娟秀别致的,这种美不是来自外在的化妆或是饰品,而是发自内在的气质,这
种气质与破败老旧的房屋格格不入,这与穷酸撩倒的邻居不能天然为伍。这种强烈的突兀
让戚岐浮想联翩,他一直幻想自己可能出生富贵,由于各种原因,母亲和外婆被迫逃离豪
门,隐秘在这个破旧的房屋之中,或许有朝一日豪门的外公或是爷爷或是爸爸,终于幡然
醒悟觉得血浓于水,于是痛定思痛,费尽心思来找回他们,并磕头流泪求着让他们回到那
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柔乡,就如同黄金八点档反复播放的电视剧那样。
所以母亲和外婆对过去的讳莫如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给了年幼的戚
岐无尽天真而又愚蠢的幻想空间。
但现实是苦的日子一直在持续,三个人挤在两室一厅的旧屋子里,小的时候戚岐还能跟外
婆一屋子,妈妈自己住一屋,自戚岐长一天天的长大,有很多的不方便,于是没办法,母
亲只好将就地跟外婆挤在一屋子。自从母亲跟外婆住一屋后,母亲就开始不怎么打扮了,
样貌和体型逐日消沉,就像一个过了气的明星,聚光灯再也不会落在她身上了,又或许是
她已经意识到没人在理会她拙劣而又落伍的打扮技巧了,也可能是岁月无情的蹉跎不是她
靠廉价的化妆品能掩盖的。总之,她索性自暴自弃融入左邻右舍妇女穿着打扮的风格了,
这倒是让她轻松自在了许多。
母亲打小还是疼戚岐的,再穷也记得给戚岐过生日,带戚岐吃好的。没想到,戚岐越长大
,她越是不待见他,无论他成绩多好多优秀,拿多少的奖,她都无动于衷。自从戚岐上了
初中后,这种情况似乎变得更糟,母亲连正脸都不看戚岐了,有一次戚岐开门仓促,与要
出门的母亲碰了个正著,母子四目相对,很是尴尬,戚岐发现母亲对他发出了一种似乎愤
怒又似乎害怕的表情,这让戚岐纳闷极了。
那天是一年中秋节,戚岐家里向来不过这个节日,戚岐心里想母亲和外婆不过这个节日,
多半是因为家里穷,所以就干脆将这个团圆喜庆的日子置之不顾。
偏偏那时戚岐特别要强,觉得自己长大了应当分担一些家里的责任,他周末在蛋糕店打零
工,而中秋节又撞在那个周末,那天晚上,糕点店还剩两盒月饼卖不出去,戚岐直勾勾地
盯着那令他垂涎欲滴的广式月饼:精致的硬纸板包装,上面烫金地印着喜庆的一龙一凤,
标语是"龙凤呈祥",戚岐也不太清楚这词与中秋有多大的关系,或许商家只是图个喜庆的
彩头罢了,他心里念叨。这么大的包装盒,里面却只有一共六个月饼,味道各自不同,有
莲蓉馅、红豆馅、火腿的,抹茶的、蛋黄的、椰蓉的,跟客户吹嘘了两天自家月饼的好味
道,自己却一个都没尝过,眼看要关门了,还剩这两盒月饼,一盒就要108元,而他一天
的工钱才100元,戚岐傻吧吧地看着老板,又看了看月饼,老板马上心领神会。
"小岐啊,这样吧,给你员工价,对折,也不跟你计较那4元了,你直接给我50元,拿走好
了。"戚岐开心极了,这是戚岐人生第一份买给家里的月饼,还是如此精致豪华的礼盒,
看起来高档极了,下了班,戚岐捧著那盒月饼,像捧著一个如意宝贝似地,一遍小心翼翼
端著,一面又有些得意地蹦跳地回到家里,还没到家就喊著:"妈妈,妈妈,快开门!"
妈妈开了门,没看戚岐一眼,继续收拾家里。
"妈,你看这是什么?"戚岐从背后举起他辛苦一天的战利品,"月饼!"还没等母亲回答,
他就迫不及待高兴地看着她,原以为她应该给他一个激动的拥抱,再不济也会说一句:
"我们家阿岐懂事了,会分担家里的责任了,懂得给家里买东西了。"
没想到……她狰狞地看着戚岐,眼睛布满血丝,整个脸抽搐地变了形,五官几乎扭打在了
一起,然后把手里的抹布向戚岐身上猛地一甩,撕心裂肺地吼著:"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