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恭——屠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村里人说话直白惯了,夏竹生到底是有教养的公子爷,
连解手一事也说得斯文。
“不必帮忙?”
“不必。”看来是真不想他跟,夏竹生滚著轮椅的速度越发地快,看着都有些危险,屠戈
本无意逼迫,特地缓了脚步,他脚步一缓,轮椅的辘辘声也就跟着缓了。
“你不用人帮忙也罢,”待拉开一段距离,他问:“可若我也想解手?”他这话不假,午
膳时鸡汤与茶水喝多了也是事实,夏竹生总不至于不许吧?
“你若急,你的房里有恭桶。”
“难道你的房里没有吗?”他们所在的屋子坐北朝南,屠戈本也以为少年要回房,但夏竹
生走了相反的方向,轮椅自出了书房便向东行,绕过整排房舍来到杂物间后方。
夏竹生上午介绍环境时并未领着他到屋后细瞧,如今一看,杂物间后方还有一间略为低矮
的小室,想来那便是夏竹生打算如厕之处。
“有虽有,可惜不好用。”少年说著,抬头望了望他,道:“你若好奇,可得等著了。”
小室外墙装设著木制扶把,是少年就算坐在轮椅上也能轻易扶握的高度,此处建材一样是
砖墙木门,唯独门扇上下特别做了门轨,夏竹生轻轻一推,门扇便沿着轨道收至墙缝中,
阖上也毫不困难,就算轮椅进出也十分方便,不像外推式的门还要腾出旋身的空间,门边
内侧似乎还有个插梢锁,夏竹生入内后,屠戈听见金属扣上的声响。
夏竹生任他独自候在外头,果真好一会儿才出来,换屠戈进了那小室。
这小室并不大,地上搁著陶瓷虎子与恭桶,虎子没什么特别,屠戈揭了恭桶的盖子才发现
那恭桶有些特殊,一般的恭桶与寻常木桶没什么两样,这个恭桶桶缘却刻意做得极厚,几
乎有三寸多,想来是为了让人能直接坐在桶缘如厕之故,恭桶的高度与轮椅同高,两侧墙
壁也装着坚固的扶手,方便使用者撑持施力。
小室一角还有张一尺见方、高约两尺多的桧木桌台,也符合夏竹生坐着轮椅的高度,桌台
上搁著水盆,水中搁有切碎的橙皮与松针,气味冷冽清新,水盆两侧一边放著一小钵澡豆
,一边搁著擦手用的布巾与铜制手镜。
这和屠戈上过的茅房都不同,干爽洁净得很,他细细观察了下,小室的砖墙顶端嵌了一排
镂空花砖,透著天光也通气,屋梁上悬着数个艾草香囊,加上那净手水盆里的淡香,小室
里竟一丝难闻的气息也没有。
他解了手,洗净出来,夏竹生居然还在门外等他,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
他上前推了轮椅打算将人送回书斋,轮椅上的少年忽尔开口:“屠戈,你是否在想,幸好
我是生在夏家,衣食无虞,处处有人照应;若是家里苦些,不是被弃养自生自灭,就是被
赶着上街讨饭去了?”
“……”他不否认,这些念头他确实想过,可这小子是会读心吗?他的想法真有这么明显
?
大概当他默认了,少年又轻道:“其实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去掉家世背景衣衫穿着,也
只是一团烂肉罢了。”
“……”屠戈听着,挑高了眉,一时无语。佛家所谓臭皮囊的概念,他也略懂,可是……
是夏竹生这孩子特别不一样还是怎么著?小孩子不就该吵闹捣蛋惹事加鸡猫子鬼叫吗?
苍山村里的毛孩子忙完家里的活计,剩下的时间不是爬上树掏鸟窝、偷摘隔壁院落的果子
,就是拿竹扫帚当马骑,或拿鸡毛撢子当刀剑使,捉对厮杀来场大混仗;撞碎碗碟或不小
心掀翻了装着干净衣物的木盆更是司空见惯,就算城里富贵人家的孩子娱乐方式与众不同
,也……也不至于这么闷才是?
一般人若遭逢如此变故,变得偏激孤僻都是常理;况且小孩子心性未定,哭闹、提出刁蛮
任性要求、或喜好折腾旁人出气也不足为怪,偏偏夏竹生格外老成淡定,对下人也十分善
待……说出来的话听着都像快要成佛登仙。
还没想好怎么应,廊外数步之遥传来毫不掩饰的朗笑,一位郎中装扮的青年踏着步子悠然
行来:
“哈哈,竹生啊,你自己是烂肉,何苦牵拖别人?小哥都被你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藏
青衣袍随那青年步伐飘逸翻飞,似不怕屠戈那张粗野面容,也无惧屠戈浓眉下那双冷然利
眼,那郎中绕着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况且……我瞧这位小哥的肉长得挺不错呢!
”肩颈胸腹腰臀腿,该壮的壮、该结实的结实,不只肉,筋骨似乎也……青衣郎中双眼放
光,口中啧啧有声:“不错不错,真是……”
那郎中话还没完,院子里又奔来一个家丁,口中边嚷边喘:“谢、谢大夫您等等!我还没
禀报咱家少爷呢!您……呼呼……”那家丁见了夏竹生就像见了救星,半无奈半委屈地告
状:“少爷!谢大夫突然来访说想见您,我说这得通传,可他走的比飞还快……”少爷最
讨厌有人突来打扰,谢大夫偏偏又是个来去一阵风的主……呜!
“不碍事,景泉你去吧。”夏竹生一开口,那家丁便如释重负地退下了,少年眉心微拢,
难得有些情绪:“你来便来,何苦为难府里的下人?”
“嘿,我若没为难景泉跑给他追,又怎会刚好瞧见你在为难这位面生的小哥呢?”话是在
回夏竹生,谢大夫却对着屠戈满面堆欢,一双桃花眼微弯,若说笑意似水,他脸上大概还
真能掐出水来。
“屠戈,我们回书房。”
“嗯。”屠戈也消受不了陌生人过分热情,要他说,这位谢大夫虽是个大夫,那双目光审
视着他却像是庖丁在解牛,一分分一寸寸想将他看个仔细,既有夏竹生吩咐,他从善如流
推著夏竹生入了书房,谁知那谢大夫也毫不拘礼,后脚大大方方跟了进来,还顺手抓了颗
枣子啃得直咂嘴:
“你这身后人哪里找的,我身边一直缺个人手,也想来寻个像小哥这般魁梧的……”
夏竹生淡淡打断他:“材料齐了?”
“齐了,”谢大夫说著,从怀里取出两本书:“具体方式写在里头,等你准备好了就开始
。”
“时间我还拿不准,也许再等几日吧。”夏竹生收下书,神色犹疑不定。
屠戈本不清楚他们讨论什么,不过那姓谢的既是大夫,想来两人所言与夏竹生的双脚脱不
了干系,果不期然,谢大夫撇撇嘴:
“等?行啊,”啪一声轻拍在夏竹生膝上:“你自己记着,不要拖过十五岁就成,否则一
辈子残废,可别怪我这大夫疗程药方不给力!”
屠戈听见那句‘一辈子残废’,脸色当即难看几分,夏竹生倒没什么火气,反而轻笑起来
:“亏你姓谢名长安,有大夫像你这么咒病人的吗?”
谢长安半歛了眼皮,语调隐隐莫可奈何:“我叫长安,也未必能保我一世长安,何况是保
不听话的病人长安呢?”说着便站起身:“今天就给你通知一声、送书来,你若诸事妥当
了,再派人到百草芦寻我吧。”
“嗯。”
“别光顾著应声,要记着你还欠我一个人!”临去前,他不忘朝屠戈多看两眼。
“我记着,必定还你。”夏竹生点着头,一字一顿。
屠戈皱了皱眉。若没听错,那谢大夫说的不是‘一个人情’,是‘一个人’?
“屠戈。”
“嗯?”
“今日谢大夫所言之事,请勿向旁人说起。”
怎么?夏竹生双腿有解,不是该高兴?何必要瞒?不等他问出心中疑惑,夏竹生续道:
“我不能行走至今已有两年,父亲在世时遍寻不少名医奇药,可惜也是江湖郎中居多;我
虽信得过谢大夫,却不知他这个方子是否真能奏效,在有所进展前,我不想姊姊与姊夫空
欢喜一场。”
“明白。”他本就话少,谈天就更挑人,守着秘密对他来说毫无困难。
◆
谢长安的到来没能杀去多少时间,午后还长得很,距离晚饭尚有两个时辰,他征求夏竹生
的同意,自屋后竹林里选中五根竹子砍了。
先前那设计捕捉白狐的竹笼被柴刀给劈坏,他想另做一个新的。夏竹生似是对他做竹笼很
感兴趣,从他选竹砍竹、将竹子截短了、甚至在庭院里生火将竹子烤弯……少年都在轮椅
上好奇盯着,幸好下午天候挺合适,虽有日头但晒不坏人,偶有微风也不太冷,否则为了
小少爷身体康健,他们两人只能待在房里。
做竹笼的技术活比帮刀柄换新皮要麻烦许多,将材料大致备好了,还没开始缠绑,傍晚他
在夏竹生的提醒下把庭院恢复原状、又把制笼的材料收进杂物间,才刚收拾好没多久,喜
鹊便送晚膳来了。
油葱鸡、鱼香茄子、黄油粉丝炖白菜、绍子豆腐,还有一锅排骨萝卜汤,又是一顿好吃的
,只可惜不只晚膳,跟着喜鹊来的还有夏家姑爷戴有山。
舀了一瓢豆腐到碗里,屠戈眼尾余光瞄了瞄,那戴有山确是一表人才,若非听韩玉提起,
光看外表气度真瞧不出是茶农出身,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脸冷若坚冰精明干练模样,光
看着这人都觉得这屋里好似又寒了几分。
“晚饭时间,姊夫不陪姊姊,怎么来偏院了?”
戴有山没应声也没就座,开口只问了重点:“何以找了新人?”指的自然是屠戈。
“难道不是因为姊夫把谦叔给辞了吗?”夏竹生淡然道:“谦叔老了,要他镇日伺候我,
他使不上力,我心里也难受,姊夫让他安养天年、享享清福也是应该。”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戴有山肃著一张脸,瞥向屠戈的目光带点戒备:“这个人…
…你姊姊怕是不会同意。”来此之前他便听喜鹊提起屠戈是个猎户,现在亲眼一见,戾气
二字果然大大写在脸上,兰心若见了,怕也会吓著。不知夏竹生怎会寻了这样一个身后人
?
“有姊夫在,夏府事事项项何须姊姊同意?”这夏府毕竟是戴有山在作主了。
戴有山轻哼一声,还不放弃说服他打消念头:“你若需要帮忙,也不必另雇新人,不如我
把拨去茶园捉茶虫的人手再调些回来?”
“当初正是因为要捉虫,才把人手调去茶园,若再调回来,虫可捉不完啦。”戴有山的建
议被软绵绵打了回票,夏竹生笑了笑,“姊夫照料好姊姊、照料好茶园,才最要紧,我的
脚眼下就是如此,虽说好不了,也不会更坏了。”末两句带点暗幽幽的喟叹,这招甚是有
效,戴有山默默望了他二人一眼,最终没应声,迈步走远了。
屠戈只当没看见戴有山临去前沉脸凝眉,就著油葱鸡的鸡汁又扒了好几口饭,有恩于他的
是夏竹生不是戴有山,他没这一日百钱也能活,压根无须在此处看这位姑爷嫌弃的脸色。
只是光听两人对话,还真说不准戴有山这个姊夫与夏竹生这个小舅子是亲?还是不亲?韩
玉所说的‘戴有山夺家产’的阴谋论像阵轻烟一样,轻烟看似飘得没影儿了,那味道却依
稀未散。
晚饭后,喜鹊撤走了碗碟、帮冲了新的热茶,他们慢慢喝了两杯,小厮松风来报,说沐浴
的热水已备好,公子房里一桶,屠戈房里一桶。
不良于行的人,若无人帮助,想来连沐浴也得费尽功夫。
一般人是褪了衣踏进浴桶就成,夏竹生呢?
屠戈正纳闷,将那竹轮椅推入夏竹生卧室内,少年弯下身来,自行除了鞋袜,边道:“劳
驾你将我放进浴桶即可,之后你可回你房里沐浴,待我唤你你再来。”
“不必宽衣?”就这么直接连人带衣将人放进去吗?
夏竹生扭过头望着他:“我双足虽残,双手还在,宽衣这样的事还难不倒我。”
屠戈这才察觉自己方才那话问得失礼,少年这般情况,想必更不愿让人认为他处处需人张
罗伺候。
乡间女儿家十二定亲、十五嫁人,都是寻常事,男子成亲的岁数要大些,但十七八岁娶妻
也所在多有,十四岁的夏竹生已算是半个大人,屠戈猜他或许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赤身裸体
,也可能自尊心让他不想在人前露出那双不能行走的腿,所以就算自行处理花的时间长,
也宁可不让别人协助或代劳,是怕被人嫌麻烦?
……唉,好吧,就依他。
自腰部抱起夏竹生的霎那,夏竹生没挣扎也没乱动,双手同时搭上他双肩,少年整个人的
重量都落在他身上,夏竹生个子还没长开,体型也不壮硕,并不比他猎过的豺狼或野鹿重
多少,被人温顺依赖的感觉很古怪,算是他人生头一回。
他向来没什么孩子缘,在苍山村中不常串门与人打交道,孤家寡人的他自然没有和孩童相
处的经验,更别说是一个足不能行的少年;他较熟的女子也就韩玉一个,可韩玉的个性强
韧得很,两人互吐生活苦水那是有的,谈不上将对方视为依靠撑持。
他依言将人安置在蓄满温热清水的桧木桶内,便退了出去,绕过屏风回到自己卧室里,略
静了心细听,隔壁屋中的动静很小,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吸饱水分的布料被拧干的声音,
想来是少年自行在浴桶中褪了衣服,将之放进一旁空木盆里,接着才是断断续续的水声。
确定夏竹生能自理,他这才脱了自己的衣服沐浴。
也不知是夏竹生吩咐的,或者是松风这小伙子机灵,大概知道他来夏府除了身上的行头以
外没有多带别的东西,他房里桌案上搁著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料子朴实保暖的常服。
他盥洗本就快速,顾及夏竹生有什么需求,速度更是快了许多,早早洗净了,衣衫也穿戴
整齐。
夏竹生唤他进去时,少年上身已经自行擦干,还穿好了一件单衣,理应到小腿肚的衣䙓被
仔细拉起扎在腰间避免沾湿,人还立在浴桶里,水面恰恰漫过夏竹生双膝以下,少年的手
紧抓着木桶边缘。
“你能站?”
“能,就是站不久。”他的小腿至双足气血积淤凝滞,毫无知觉,膝下像黏着两条沉甸甸
的铅块,拖着走路是不成的,不出三步就会摔得狼狈,可手边若有支撑,直挺挺站立片刻
倒还行。“劳驾,抱我出去吧。”
屠戈并未动作,老实人藏不住心事,视线落在少年人因过度施力泛白的指节上。
夏竹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笑道:“你别瞧我这样子,我的双腿不灵便,手的力气却怕是比
你要大许多呢。”
屠戈毫不费力将人抱起,将夏竹生安置在榻上,一边想:也是,竹轮椅虽轻,也颇有份量
,加上少年自己的身型也不算瘦小,若夏竹生出入都是自行推著轮椅,手臂想来反比一般
矜贵的公子少爷们结实;可是……说比自己有力,真的吗?
“真的。”细心的奴婢早已将其余衣物搁在枕边,夏竹生取了一件握在手里,大抵瞧出他
疑惑,将他遣退前,少年说:“你若不信,改日我们较量便是。”
屠戈只当他小孩子说话。
他只待三日,过两日便回山上了,改日,只怕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