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柯林斯上尉离开后,只剩下伊森自己一个人的病房空间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白色天花板、白色墙面、附有围栏的病床、带着药水味的冰冷空气……所有的一
切,全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伊森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能够商议的对象却只有雅科夫,一个本身就是
他的烦恼来源的亡命之徒。
凯特琳也值得信任,但是他不能胡乱把珍惜的朋友拖下水。
显然这件事他得一个人决定,静下心来,想想未来该怎么走。可是他的脑子
里一团乱,没有想法,只有情绪,遭到背叛、被遗弃、伤心与失望的情绪挤炸了
他的胸膛。
他不要待在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忍。
才在医院待了两天一夜,吉米带给他的衣物多数还在背包里没动,收拾起来
不花什么时间。
悄悄放倒守卫,溜出病房楼层,也没有耗费太多时间精力。西奥多大概没料
到他第二天就想走,况且,他们本来就没有正当的名义能禁止他离开医院。
他搭了电梯下楼,从急诊室出入口离开。
一到户外,伊森深吸了几口气,嗅到空气中的潮湿,抬起头,天顶积满厚厚
的乌云。虽然没确认过气象报告,凭生活经验推测,今晚八成有雨。
对逃亡来说,时机还不算太坏。
回到位在旧城区的公寓,暂停营业的牌子仍然挂在房东夫妇经营的餐厅大门
上。楼上几层暗不见光,只有最顶楼的年轻住户亮着灯。
进门后,伊森直接开了客厅的大灯,不在乎是否有人监看。反正局里要抓的
是雅科夫,见到他出现,顶多惊讶而已。
西奥多大概会有不同的想法。那也好,至少他可以从对方的反应多得一点讯
息。
亮起灯的公寓内部一切如常,门外没有封锁线,地板上没有白色人形轮廓,
甚至家具装潢的损坏痕迹也通通消失了。
凯特琳向他提过,说情报局已经把这个事件从台面上抹除,警方和调查局都
不能再插手。他们还请来清理凶案现场的专家,力求完美复原。
对于成果,伊森感到十分佩服。后来的枪战他看的是照片,那时的一片狼藉
已不复存在,能修理的部分经过巧手复原,不堪修的则换上全新品。他伸手抚过
新的壁纸,上面没有弹孔,底下的墙板也是新的。彻底清洗过的沙发和地毯甚至
比事件发生前更干净,就算是威金森太太也不能看出半点异样。
看过一遍客厅,伊森走到自己的房间,驻足在门口。
他的寝室没有受到枪战波及,照理说不该有什么变化,乍看之下也的确如
此。但是伊森知道怎么看,该看哪里。他的房间已经被彻底搜索过了。
掀开床垫一角,手指在背面摸不到灰尘,他摇摇头,觉得好笑。史蒂文生死
了,西奥多不太可能马上在局里找到人手为他干栽赃嫁祸的勾当,金恩的人马照
规矩来搜,注定是浪费时间,徒劳无功。
他拿来一只长形旅行袋,开始从衣柜里头取出适合远行的衣物。衣柜底层有
个隐藏起来的保险箱,放著备用的枪械、几套假证件和少量现金之类对间谍来说
见怪不怪的物品。
这里当然也被翻查过,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在,包括一颗金色的纸折星星。
伊森可以想像搜查人员的疑惑,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保险箱
里收放这么幼稚的小玩意儿。
拿走必要的用品,他又扔进一颗银色的星星。看着两颗纸折星星靠在一起,
他有点盼望局里再派人来搜查,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加倍困惑吧!
收妥行囊,伊森在床沿坐下,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这里和医院不同,
能带给他平静,脑袋稍微能够思考。
掏出手机,他拨了电话给西奥多。留言专用的号码,不会被接听。
三响之后线路接通,然后是短促的哔声。
“是我,伊森。”
他放慢呼吸,试着让声音保持稳定,“我不在医院,几个钟头后,应该也不
在黑桑了。
“这通电话搞不好是个愚蠢的决定,但是你知道的,逃避永远是一条更轻松
的路,道别总是比冲突容易。我知道你在医院说的是谎言。那没什么,我也不是
完全诚实,史蒂文生在死前已经传达了他的意图,而我相信……我相信……他的
行为来自你的授意。”他一口气不停,害怕自己一旦犹豫,便不能再说下去。
“你是那个泄密的人,还将金恩的怀疑导向我。正常来说,我该问一句,为
什么?可是我真害怕答案。我宁愿相信,当我说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时候,你
相信我是认真的。”
他闭上眼,扯了扯嘴角,“我是真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所以,我要走了。早知道史蒂文生的背后是你,说不定我在当时就走
了。想安排什么罪名,需要我扛什么责任,动手做吧!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一名真
正的罪犯,也别来追我,别骚扰我的家人朋友,别动他们一根头发,你们便永远
也不会见到、或听到我的任何消息。”
他没有打草稿,想到什么就说,直到胸口的某一处挖成空洞,再也掏不出什
么。
“二十一岁那年,遇见你,得到你的赏识与肯定,是我的年少岁月里发生过
最好的事。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很遗憾你改变了,但愿,我但愿……”
他突兀地切断电话,站起身,拎着提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他真希望能跟吉米见个面道别。
* * * * * * *
伊森在夜晚的街道上走着,时间已过午夜。他知道他应该偷一辆旧车,或是
跳上夜间巴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黑桑,可是他就想走点路,先随意走过几条街,
再考虑交通工具。
大概很多人都要摇头,说他连逃亡也这么散漫。
黑桑的冬日夜晚是寒冷寂寥的,距离巴士总站大约剩十分钟路程,伊森才见
到路灯以外的光源。这个街区这个时间还开店营业的只有几家酒吧了,不知道是
已经喝醉还是正要进去买醉的几名男女聚在霓虹灯招牌下方,顺着风偶尔送来几
声零落的嘻笑。
他慢下脚步,朝左右观望,视线停留在斜对街的阴影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
迅速拐进小巷。
巷口路灯的照明范围有限,巷子里幽暗阴森,靠着几家店铺的后门灯泡才不
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有只黑猫在伊森经过时窜过垃圾箱盖,跳下地面,瘦小的身体贴著暗色墙
面,抬起一对慑人的蓝色眼珠瞅著伊森。
“嘿,马上要下雨了,别在这种地方逗留,赶快找个温暖的地方躲雨吧!”
他稍微走近几步,身后传来另一双脚步声,黑猫警戒地弓起背,下一秒便跑
得不见踪影。
那个脚步声还在靠近,鞋底接触水泥地的声音很重,完全没有隐匿形迹的意
思。
伊森转过身,右手伸出裤袋,往前抛出一小块金属。
金属物在半空中被接住,落在雅科夫微微曲起的五指之间,巷口的灯光在他
的背后,几乎被完全遮住。伊森想起刚才那只黑猫,他们两个都是一身夜色的黑,
蓝眼睛在暗处也能被清楚看见,仿佛能自己发出微光。
雅科夫张开手,躺在掌心里的是一块比指头还小的圆形金属。
“你的……”他瞄了一眼伊森的左胸伤处,又快速移开,改口道:“你找到
我的追踪器。”
“根本不需要找,就扔在背包里。你要吉米帮忙做的?”
雅科夫点点头,“而你把它带在身上。”
“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这不是伊森真正想说的话,但是他不愿意再提那些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背对雅科夫,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这是条捷径,穿过去就是巴士总站的侧门。
“你怎么知道泄密的人是西奥多?”
“问来的。”
雅科夫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情报局当中至少有个叛徒,我从
和你亲近的人开始猜。错了再换,总能问到正确的那一个。”
“喔,你遇到那么好心的万事通,不便宜吧?”
他没回答,那笔花费根本不算什么。他注意到伊森的旅行装束,以及那只长
形提袋,袋子两端有着怪异的突起,八成是一把步枪类的武器。
“打算出远门?任务吗?”看起来不像。
“私人行程。还没决定目的地,大概先往南走,跨过国界,之后再计画其他
地点。”
雅科夫听懂了他的意图,往前跨出几个大步,拦在他的面前。“我不赞同。”
“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我不需要你的赞同。”
伊森绕过他,又往前走,对方固执地紧紧跟着。
“所以你要放过勒曼,尽管他欺骗你陷害你、毁掉你的事业和生活?你要任
由他待在情报局,毁掉那些你努力了这么多年的成果?”
“他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坏。他一定是……一定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
人处在绝境,谁不优先保护自己?他如果有选择,也不会想这么做。”
雅科夫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薄线,好像在忍耐著不说出某些话。好一会儿,他
才开口,“吉米怎么办?还有其他亲人,他们的安危不重要了?”
“他们不会有事,我向西奥多保证过,我不再是他的困扰,只要他不制造我
的困扰。”
雅科夫长长叹了一口气,“伊森,你这么天真,不能当个逃犯。”
“我不知道当逃犯还需要资格,更不知道是由你来判定。”
忽然有水珠打在伊森的脸颊上,一滴、两滴、越来越多,雨果然开始下了。
他伸手去拉防水外套的兜帽,却因为心情烦躁,手也不自觉乱拉乱扯,反而
让兜帽和旅行袋的背带缠在一起。使劲扯了几次没有成功,他索性不管了,无论
雨水有多冷,浸湿伤口要不要紧,他全都不在意了。
“勒曼绝对不可能让你带着反悔的可能性,躲在某个他不能监控的地点安静
度日。你不能继续信任勒曼,就像他也不可能再相信你。”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最大的一种。你视而不见,就是在自欺欺人。勒曼找不到你,就会
迫害你重视的人,你承受不起那种损失,代价就是付出性命。而你的性命……你
若是送掉了性命,将是我不能承受的损失。”
雅科夫望着伊森,语气和表情都是那么淡然,好像这是个最明显的道理,他
只是随口提起,对任何人都不是特别重要。
伊森觉得自己被推过了某个边缘。他一直抗拒著不敢靠近那条线,却在这么
近、这么清晰地听见雅科夫说的话,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
“你好有胆量!你好有胆量跟我这么说!”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大声吼著。
“……伊森,冷静一点。”
“哦,当然你觉得应该要冷静,毕竟,这不是我第一次遭到憧憬的对象背弃,
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雅科夫整个人僵住了,“别把我和勒曼相提并论,我从来不是针对你个人。”
“对我来说就是!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几乎没有人庆幸我活下来,他们
看着我的时候,只看见数不清的疑问,连我自己也答不出来的各种猜疑,你知道
那是什么感觉吗?”他的整张脸都是雨水,刚伸手抹掉,很快又湿透,视线也越
来越不清楚,“你老早就拟好了计画,却没有阻止我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当那
个天真的菜鸟对你张开双腿,你曾有过半点犹豫吗?我敢说你每一次上我的时
候,从没有花费半分钟想过,这个愚蠢的菜鸟最后会落到什么处境。”
“那不是事实,我曾经——”雅科夫忽然又闭上嘴。他别开视线,做了几次
深呼吸。
在他们四周,声音越来越响,雨势加剧,打在垃圾箱盖、水泥路面以及叮叮
当当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表面。
雅科夫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这场雨,尽管不断有雨水从他的发稍、下巴滴落。
“我不是来谈我们之间的事——”
“不!我就要谈我们之间的事!”伊森觉得自己的肺都快因为过度嘶吼烧起
来,在淅沥作响的雨声中却是徒劳,就像每一次和雅科夫的言语交流。
“你为什么又回来?为什么老要干涉我的事?老实说,我可以理解你想要离
开,甚至能想到几百个你不能留下的原因,全都合情合理。可是那有什么用处?
我永远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因为你从不肯当着我的面说清楚!”
“无论你希望听见什么,全都白费了不是吗?我尽我的力量,让你能留在你
的世界,你却甘心做个逃犯。”
“你擅自做的决定,还能期待什么?你从不和我商量,连知会一声也没有。”
“时间不允许。”
“省省吧!你真的认为在时间充足的条件下,你的决定就会有所不同?”
雅科夫没有回话。他沉默地站在幽暗的巷子里,浑身湿透。他的头发不再齐
整,溼答答黏住了额头,好几道水流沿着两支衣袖、大衣边缘,像小型瀑布般冲
刷下来,在脚边聚成水洼。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受影响。他总是这样,像一尊
花岗岩砌成的雕像,寒风暴雨沙尘飞雪,从来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这项特质通
常对伊森极具吸引力,现在只带给他无比的懊恼与挫折。
“你一点也没变……从前,你是前辈,我是菜鸟,一切顺理成章。可是你现
在依然这样看待我,我们从来不对等……如果、如果你真的像你宣称的对我有一
点点在乎,你会试着解释、会想要我的谅解……但是你,你根本不希罕。”
伊森缩了缩肩膀,浸湿在雨水中的伤口阵阵刺痛。冬雨把寒冷全都带进衣服
里,渗到肤肉底下,他的身上能湿的地方早已没有一处是干的。
“你不能……不能随便在别人的生命中来去,没有半句解释……为什么?你
当年为什么那么做?现在为什么又回来?”
雅科夫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嘴唇不能抿得更薄。但
他仍是那尊不肯动摇的花岗岩雕像。
“算了,反正你从来也不会回答……算了……”伊森失望地转过身。
“我害死了我的母亲。”
雅科夫压抑的声音在大雨中响得不可思议。
伊森停在原地,没有迈步,没有任何动作。
“……间接的。”他又补充道。
这是雅科夫第一次讲起那件往事,十年前的攻击过后,世上也只剩他一个人
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将近三十年前,莫罗佐夫的垮台终结了雅科夫祖国的分裂。尽管在某些区域
仍有零星动乱,国家与人民长期受到的创伤终于开始愈合。新政权为求稳固,积
极招揽人才,向所有组织挖角,饥渴于人民的忠诚与奉献。
莫罗佐夫的少年兵团是一座宝库,他们习于战斗,不惧怕杀戮,同时又迷惘
无知,可塑性高,是国家安全总局最需要的资源。他们向身为佼佼者的雅科夫伸
出手,提供了以他的年纪、资历以及当时的环境来说,极为优厚的条件。
如果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不会多考虑一秒钟。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有
个反对暴力与杀戮的母亲。他承诺过母亲不再从事类似的工作,身为谍报机构的
国家安全总局当然也包括在内。
他拒绝他们不只一次两次,安全总局一共来了六次,还找过他的母亲,全部
以失败告终。
当对方表示遗憾,不再出现时,他以为这件事就此落幕,他又回归平淡的日
常生活。
那时他实在太年轻,不知道沟通的媒介不仅仅是语言,不认识将心中的想法
与感受表露出来的危险。安全总局的人轻易就听出他对这项邀约的渴望,从他的
神情中看出他受限于承诺的遗憾与无奈。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母亲,他绝不会拒绝
他们。
当时,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平静的日子维持了三个月,他在卖酒的店铺当杂工,搬货送货,清扫整理,
学习算数,赚取微薄的工资。
就在对这种乏味的日子感到烦躁的某一天,他们居住的街区忽然在一声巨响
之后窜起惊人的大火,烧掉整排大楼,几十户人家。
那是个大白天,多数人都外出工作,死伤极少。他的母亲身体虚弱,向来待
在家中,便成为极少数中的其中一名。
灾后,根据政府的调查,这起惨剧的主使者是莫罗佐夫,为了报复背弃他的
人民。
安全总局在葬礼时又出现在雅科夫的面前,又一次提供了所谓的帮助。
想要报仇,想要找到在海外接受他国庇护的莫罗佐夫,那些技能和资源,唯
有加入安全总局才能取得。
带着满腔复仇的怒火,他改名换姓,投入安全总局的旗下。
他们没看走眼,他极其出色,在严苛的训练下变得更强大更冷酷。他的母亲
不要他做的事,他借由必须报杀母之仇来实现,罪恶感与成就感经常在他的心中
拉锯,最后全都输给了仇恨。
报仇的日子来得算早,他找到莫罗佐夫,在欧洲某个医疗中心,一只脚已跨
进了坟墓。
临死前,莫罗佐夫对他的指控显得十分迷惑,唤不起任何印象。那不奇怪,
老家伙的脑袋已经糊涂,不中用了,他在扣下扳机时对自己这么说。
完成这桩大事,他的确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与平静。他没有离开安全总局,
他的承诺仅止于母亲的有生之年,再说,他也想不到更适合的道路。
只是,随着他的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见识过越来越多安全总局的手段与上层
的想法,他的脑中产生了新的疑惑。
逃到海外不久就生病的莫罗佐夫,在死神造访之前,唯一的恶行就是炸毁几
栋没有人在乎的陈旧民宅?听起来总有点不可思议。
于是他开始自己的调查,寻找残缺的文件资料,访查满脸惊恐的相关人士。
他终于拼出真相,安全总局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就为了吸收他。爆炸现场还有
好几具顺便被带去毁尸灭迹的国内异议人士,一次消除多件困扰。
愤怒已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感受,他的世界裂成碎片,每一片都带着锋利的尖
端,刺在心头。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轻易显露情绪的稚嫩少年,国家安全总局的复杂庞大更不
是一个流亡的年迈军阀可以比拟。他付出极大的耐心,缜密计画了许多年。
国家下了重本召募他,他也该用同样的规模回敬。他不只要报仇,还要为将
来的生存做打算。
遇见伊森的任务,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
他劫走大量有助于往后非法事业的珍贵情报,同时铲除掉那些正处于巅峰、
有能力立即追捕他的各国探员。他将因此得到一段没有任何单位有余力优先处理
他的宝贵时间。
他不在乎这些举动牵连到多少无辜的生命,毁掉多少人的前途,他对他们没
有仇怨,纯粹是运气使然。
唯一的犹豫是对伊森的处置。
理性地说,太熟悉他的人都不该活着。况且,他看得出伊森的资质,小菜鸟
很快就能成长为不输给他的优秀探员。
他有太多理由不留伊森的性命。
“当然我没有动手。因为我认为你熬不过。对一名新人来说,这项挫折太大,
结果不是转为内勤,就是永远离开情报圈子,我们不可能再有交集。”
他花了好几年,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但是他现在不打算说,不是笃定伊森会
拒绝他的此时此刻。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计画很顺利,我重创了安全总局,亲手逮到策画整场
骗局的高层长官,以及亲自动手的那个人……那个在爆炸发生前,开枪射杀我的
母亲的凶手。
“就像他对待我的母亲一样,我的枪口抵住他的脑袋。他全部招认了,歇斯
底里地。他说,他们只是实现了我心底的渴望……他说,我早已把我真正的想法
表现在每一次言不由衷的拒绝里。事实上,害死我母亲的,就是我自己。”
雅科夫短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染上了一圈红色。“或许……或许他
说的是对的。”
“你不能相信那种话术,”伊森忍不住走近一步,低声说,“他是在乱搞你
的脑子。”
“……都不重要了。”
他撩起湿漉的前发,拨回头顶,冷空气似乎终于发挥了影响力,他的指头微
微颤著,“我无法再相信任何政府。你的单位,你的政府,都一样。巴黎的谢尔
盖可以接受你的提议,记得这一切的雅科夫不行。我必须离开……你得明白,我
必须离开……”
他凝视著伊森,雨水淹满他的脸,不断从睫毛滴落下来。“十年前的事我不
曾后悔,再多次重来的机会,我仍然不会改变。但是……但是……如果早一点知
道你有一颗那么宽大的心,或许,在那之后,我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的嗓音沙哑,几乎被雨声吞没,伊森还是听见了每一个字。
“我知道遭到背叛的感觉,你的世界崩解、溃灭,相信过的一切似乎都成了
谎言,我经历过同样的痛楚。但你是比我更好的人,你做过的事不是谎言。而且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能让我做出一些什么样的傻事。就在刚才,一名乱搭便
车的年轻女孩就欠你一个大恩情。”甚至,他还在这里,在滂沱的雨中,替天杀
的敌对组织挽回他们最优秀的探员。
“勒曼或许是你入行的理由,却不是你努力到今天的唯一动力。你曾说过,
希望世界因为你的作为有所不同,无论改变多么微小。你想要减少世上的威胁与
恐惧,想要你的家人、所有你重视的人永远不知道你的工作内容,想要每一次回
到家,笑着听他们说起最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
“你记得……”伊森难以置信地低喃著。他对他说过那么多话,他怎么能记
得其中一小段?记得那么清楚?
雅科夫勉强提起嘴角,一个虚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
“我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那么说,却是第一次不觉得那是在说大话。伊森,
不要因为别人的堕落放弃你的理想,多考虑一夜,别在情绪当中匆促做决定。”
伊森从未听过雅科夫一次说出这么多话,往后恐怕也不会有第二次。他听得
出对方是在恳求,即使没有任何请求的字眼。这就是一直以来伊森想要……不,
远超过想要的,雅科夫的回应,他的解释,他的……在乎。
他甚至见到他的旧伤,带着悔恨与罪恶感,几十年都没有完全愈合。他还能
再要求什么呢?
雨仍在下,毫无终止或转小的趋势,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和无穷无尽的
潮湿与寒冷。
一小团黑影忽然窜到附近的墙边,是伊森先前见到的同一只猫,黑毛彻底湿
透,视觉上变得更加瘦小。黑猫颤抖著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接着跑向雅科夫的
脚后跟,缩在大衣下方躲雨。
雅科夫垂下目光,皱眉望着脚边的毛团。
“你要养牠吗?”伊森问他。
这个问题有些出其不意,雅科夫抬起视线,望着伊森那双像极了幼犬的恳切
眼睛。
“……我比较喜欢狗。”
“威金森太太也是。”伊森失望地看着小猫,“在她的公寓不能养猫。”
除了弯下腰,捞起黑猫,雅科夫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来吧,”他对伊森说,“至少让我先处理一下你的伤。之后你想怎么做,
要去什么地方,我保证不再拦阻。”
说著,雅科夫转身走出巷子,把小猫和伊森都带回了家。
(待续)
在寒冷的夜晚淋雨告白之类的老梗我最喜欢了!
接下来应该是甜的。(拿出积存好一阵子的砂糖~~~^_^y)